一九八六年,冬。
那是一个干冷的冬天。入冬以来,天空就始终被灰黑色的厚厚的云层覆盖着。从西伯利亚高原刮过来的风,整天就这样慢悠悠地吹着。
校园里那些落光了叶子的桉树,老实地守候在路的两边,树枝在不停地颤抖,而裹着棕黑色的树皮的树干,在冷风中愈是显得粗糙了。
星期天的下午。
难得的太阳才从云层里探出半个头来,像是没睡醒的样子,刚伸了一个懒腰,又缩进被窝里去了。我校对完《晨钟》第三十六期文学社团专刊,签字付印之后,走出印刷厂的大门时,心情特别的舒畅。因为再过两天,我们这一个月以来辛苦策划的报纸就要出版了,上面有自己所属社团的一个版面——新星文学社专版。
《晨钟》是县作协主办的文学期刊,作为刚参加县作协的我,只是偶尔抽点时间去帮忙划一下版面,或是跑跑印刷厂,跟一下校对之类的工作。
然而,我负责的这一期专刊,在《晨钟》的历史上都是罕有的阵容。
当时,全国各地民间的、官方的各种文学社团如雨后春笋。真正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轰轰烈烈时期。我县各地文学社团在县作协登记注册的就有十多个。
“新星”文学社是白塔中学学生会主席杨汉春发起创办的校属社团。杨汉春自任首届社长,成立大会搞得很隆重,当地文学界名人及学校的主要领导都有到会祝贺,新闻媒介也做了报道。
学校最初也实实在在地给予了许多名义上和物质上的支助。白塔中学嘛,本来就是县立的重点中学,远近都还有点名气的,如今再添新生事物,名声就更加响亮。“新星”文学社发展到中期,已经成了整个南充地区校园文学的主导者。
我当时在文学社任主编,课余忙得一塌胡涂,学业多半荒废。
自行车刚上大桥,我一边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一边把从杨汉春那里借来的二十八寸圈的自行车踩得飞快,因为还要赶回去接待每个星期天都有的慕名而来的其它学校的文学发烧友。
快到桥头时,有一段稍微下坡路,我突然发觉刹车失灵,对于刚学会骑自行车的我来说,这一惊觉非同小可。眼看前方,马上将会撞上一辆装满坛坛罐罐的人力木板车,而桥中央,是川流不息的汽车,撞过去就会更加没命。
我吓出一身冷汗,口里不停地大声叫喊着让开、让开,双手一边使劲地把自行车的前轮子朝人行道的路基上靠紧。
不料车龙头一偏,“嗨哟”一声,我连人带车摔翻在地,同时被我绊倒在地的是正在人行道上行走的一对年轻夫妻中的那个女的。他们先前抬着的那个新买的蜂窝煤灶,在人行道上滚了很远才停住。
我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在想,去哪里借钱送她去医院,我忍住自己的伤痛,想去拉她的时候,那个男的已扶起了她。
这时我才真的吓呆了。这女人的肚子,即使是穿着厚厚的冬衣,我依然能明显地看出了她那胀鼓鼓的肚子。
我送你去医院吧,对不起,刹车坏了。
我开口说话的时候,男的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看出他没有愤怒,只有对那女人的关切。他扶着女人的手。你感觉怎么样?哪里摔着了?快走几步看看,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女的从惊惶中回过神来,也看了我一眼。我看见她的眼里也没有愤怒,只有惊吓的神情还没有完全消失。她离开男人的扶持,自己试着往前走了几步,用双手捂着肚子,又往前走了几步,对跟随在身边的男人说,可能没事,我有一半是被他摔下来时给吓绊倒的。我也听到了她这话,但心里的石头仍没有放下来。我连忙跑过去,把那个滚得老远的煤灶给捡回来,提到他们跟前,连声说对不起,刹车坏了,真对不起。我看到那男的没有出声,只是盯了一眼我那辆还睡在地上的闯了祸的破车子,又回过头来看着我。于是我又忙说,老师,还去医院检查一下吧!我赔钱。你有钱赔吗?女的问我。这我顿时语塞。我确实没有钱应付任何意外。每个月就靠在陕西修铁路的父亲寄来的三十元钱和三十斤全国粮票生活,如果说有需要买其它学习用具或衣物之类的要提前写信给父亲说明价钱和用途。我去哪里借钱赔她呢?我又开始想这个问题的时候。男的开始问我。你是干什么的?白塔中学高八七级四班学生。我很老实。哦!不用怕。我俩是县文教局的,没事了,你以后骑车要小心点。男的说完,一手提着我捡回来的炉子,一手扶着女的,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了。望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我伫立在白塔山下的桥头,好久,都无法平静。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他们所表现出的那种无比的宽容,给我的人生,上了最深刻的一课。当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山那边的时候,一阵干冷的风从河面吹过来,我开始感觉到后背贴身的衣服很凉。回到学校的时候,杨汉春正到处找了我很久。他一见面,劈头就扔来一句。你闯祸了。我一下又愣住了。一颗心又开始咚咚咚剧烈地跳动起来,快从嗓子里跳出来了。难道是刚才那个女的流产了,已经告到了学校?我有点后悔刚才自己太老实了。都怪你这破车,下坡时刹车断了。你神经病,班主任都看到了。不管谁看到了,那个女的肚子里的BB有没事?天啦!你小仔又把哪个女同学的肚子搞大了?乱弹琴。你才把别人肚子搞大了。那你刚才说的女人的肚子是怎么回事?看样子杨汉春说我闯的祸不是刚才的祸。于是我把刚才撞人的事给他说了。算你眼镜运气好。我刚才说班主任看到了你发在校刊上的小说《寝室A、B、C》。这有啥大惊小怪的。她刚才满面通红拿着校刊来寝室找你,看样子很愤怒,你要做好准备。现时还早,五中来的两位女生我给应付走了,最好我们去找徐天喜,听一下徐老师的意见。当我们来到文化馆,徐老师正巧在《晨钟》编辑部看书。这个有啥子?徐老师弄清我俩来意时笑着说。文学创作嘛,本身就是来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的,有人要对号入座也是正常的。你这小说里又没有点明是白塔中学,也没有一个人物的名字是真实的,只是有些生活中人物的影子在作品中出现。况且有的老师根据学生学习成绩的好坏而把他们以不同的寝室区分开来,这本身就是有争议的现象。写得好,不要害怕,回去耐心地给你们老师解释一下,没事的。后来发生的事使我错失了解释的机会。星期天的晚自习通常都是班主任发表一周评论的空间。十九点。铃声刚响。班主任快步走进教室。同学们,安静。今晚的自习,我给你们……老师停顿了一下,她似乎有点激动。——同学们,我是用心良苦呵!四十多岁的老师,头发却已经花白了。老师像母亲一样,关心、照顾着我们的学习和生活。我很惭愧,但我却忘了徐老师的话,我始终没有勇气向老师认错。而且,我真的错了?还是老师误解了我?——同学们,我是心痛你们呵。你们已经进入高三了,我是要对你们每一个人的前途负责。虽然说你们要有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但是,难道你们不应该首先做好最闪光的一种准备?——你们中间,有的同学,早恋。同一个班的有之,同其它班其它年级拉扯上的也有之,目的是啥?想趁机捞一把,解决后顾之忧?——有的同学,不搞女人搞文学,也是不务正业,想出风头。老师开始激动起来。说话不择词语。直说。我知道她已开始切入今晚的主题,把话锋转向了我和杨汉春。“啪”地一声,她本来拿在手上的报纸一下子拍在讲台上。开始表现为非常激动。——程坤,你请上来。上来把这篇文章给同学们读一遍。老师用手指着刊头下面的标题,用力地敲点了几下。本以为老师发表一通演讲批斗一下我就算了,下课后我再去向老师解释清楚。可她这步棋一将军,我不想上也得上啊。我望了一眼坐在窗口边的杨汉春,他朝我打出一个勇敢的手势。于是,我走上讲台,拿起第二十五期《新星》文学报。——《寝室A、B、C》,作者凌志。(凌志是我当时的笔名)——大声点,让全班同学都听到。谭班长,请过去叫三班的学生今晚不要唱歌。三班在我们隔壁,文科班的学生对生活充满激情,喜欢娱乐。等那首正在教唱的催人泪下的《少年犯》主题歌停下来之后,我已作好了一切思想准备,准备正式给大家露两招我讲演与朗诵的才能。文学社的主编,也符合老师的座右铭: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四川话操练成普通话。——亲爱的各位高三的同窗好友(管他平时是不是好友,先拉点关系),为了帮大家松弛一下高三这个名字给你们拧紧的发条,今晚上,老师特安排我给同学们朗读一篇小说,希望大家喜欢这篇小说,也请同学们多给我的小说提点意见,在此请允许我先说声——多——谢——了!(我之所以再三强调“小说”这个词,是想引起老师的注意,不要把它看得太真。)接下来我用尽了一切绝招来完成任务。不知大家是被我的手舞足蹈吸引了还是被文章精彩的语言和故事情节吸引了,全班没有一个人做其它的事。晚自习下课了,朗读还没有结束,正渐入故事的高潮。我趁气运丹田之时,瞟了一眼周围。窗外,过道上挤满了别的班下了晚自习的学生,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倾耳在听。老师的目的可能是要教育更多的学生,没有赶他们走的意思。我感觉到的是,这声音,正是同学们喜欢听到的声音;这气氛,比我在校运会开幕式上的《运动进行曲》配乐朗诵的气氛还要适合朗诵。于是,情到浓时,我无法控制自己慷慨出几滴热泪——谢谢大家!我读完小说的最后一句,停了约半分钟,说出上面四个字之后,正准备下来。不料顿时全班掌声如雷。更有大胆的家伙吹口哨的有之,拍书拍桌子的有之,大声叫好的亦有之。窗外,也开始有了骚动,议论纷纷。我满面绯红。心想你们不要再给我添乱子了,惹火了班主任我就惨了。我慌忙逃回自己的座位坐好,不敢抬头看老师的眼睛。啪—啪—啪!讲台上班主任用黑板刷大力地敲着桌子。反了!反了!简直是反了!教室里顿时停止了骚动,只有个别人还在小声地交头接耳。——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我带了十几年的班,没有一个班是像你们这样的班集体,目无组织、无纪律、无尊重。——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你们连最起码的行为规范都抛弃了?这就像高三学生吗?现在就想飞出去了?——居然还写早恋,并且写得模棱两可,为啥不旗帜鲜明地表示反对?——寝室是我这样安排的,把你们那些不求上进,不思进取的分开管理,免得影响了我们班还有发展前途的学生。有什么问题由我负责。——但是,这件事情,我下午已叫教务处的与你们文学社联系。我警告,校团委、语文教研室,凡是与之有关的,都得给我一个明确的交待。……下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