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了。
我正在学校收费处排队。
张军手上拿着一份报纸跑过来就高兴地对我说,程坤,我们在大溪中学的采访刊出来了,你看,这里,头版头条新闻。我当然也高兴,但似乎已经没有了往日的那种激动,我只是对张军说,你有时间再做个跟踪报道吧。没有多久,大溪中学事件主犯刘六娃落网。张军以我俩名字发出的跟踪报道也在《晨报》刊登了出来。张军说,这件事全靠我们呢!那预祝你早日成为伸张正义的专业记者。我说。这几天你有没有看见云?张军又问。不要再提她了。你见了张朝波时最好向他道歉,是我们做得不对。大家很快都要毕业了,无论今后情况怎样,无论今后谁辉煌腾达,谁贫困潦倒,是朋友,就不会相互嫌弃的,是吗?是的,我刚才在门卫室取报纸时碰到张朝波,我已经向他说了对不起。他怎么说?他笑着说没事,又让我告诉你,说他们美术班的一个同学说,那晚的模特可能不是云。如果是这样的话,你看还有没有必要去找云认真地谈一次?岂不是把自己看得太低了?原来你对她并不是认真的?张军有点吃惊地望着我。我现在最认真要做的事除了备战高考,没有其它的了,通俗小说你又说不是生财之道?是该准备一下了。大地回春,阳光明媚。校园里那些大树枯了的枝头也添了新芽。班上两极分划的现象更加明显了。一部分人整天埋头苦读,雄心勃勃,壮志凌云,仿佛大学在望,生命之旅将再次得以辉煌灿烂;另一部分人则是若无其事,打打闹闹,喜笑颜开,只等高中毕业证到手就拜拜。处于这样一个时期,班主任的方针是大力抓紧中游的一群。因为平时成绩优良的同学是不用操太多的心,他们的自觉性都很强,只需稍加引导他们正确的复习方法,帮助调整一下他们的紧张心态,升学的希望是八九不离十的;而平时成绩处于中游的是一大群学生,抓好了这一群,他们中间说不一定就有几个会爆出让人预想不到的惊喜。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我把这一句名言写在笔记本上,我看不到自己明媚的春天,我是一个凡夫俗子,我预测不到自己将来的将来。我只知道,无论在何时何地,我都会为理想而奋斗。而我的理想,竟是一个多么遥不可及的梦想。是啊!要为理想而奋斗的人哪,你先得为了生存而努力。想起父亲的指责,想起母亲的眼神,想起云的轻视,想起一切的一切,哪怕尚有一丁点的希望,我都要争取……班主任看见我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打心眼里为我高兴。把我的座位从倒数的第三排调到了前面的第三排,又在A寝室给我安排了一个上铺的床位,通知我尽快搬过去。就当我准备搬床位的那个星期六下午,唐升红的父亲来了学校,帮他收好了全部的东西,原来他准备走了。我送他们父子俩走出学校的大门时,唐升红问我,你爸还没回单位吗?不清楚。他还没有寄钱给你?没有。不要用张军的钱了,我上班之后每个月寄钱给你。唐升红说完,又小声地对他爸说了些什么。他爸就从衣袋里掏出了三十元钱,递到我手里时说,小程,我早就知道你和我们升红是好朋友,这点钱就算是他对你的一点心意。谢谢唐叔叔!我手里握着钱,感激的泪水已模糊了我的视线。在北塔大桥桥头,我们挥手告别。三个月之后。我收到了父亲从工地上一次性寄来的一百五十元钱,同时也收到了唐升红寄来的二十元钱。父亲在随后的信中告诉我,把借别人的钱还了,其余的用作我当月的生活费,从现在开始,父亲说他将我原来每个月三十元的生活费提高到五十元,希望我放下一切思想包袱,全力投入最后阶段的冲刺……于是我给父亲回了封信,说自己正冲刺着呢。又给唐升红回了封信,告诉他我父亲已经恢复了对我的供应,感谢他对我的帮助。当我去还张军的钱时,他怎么也不肯收下。说那些钱根本就不是他自己的。我说不是你自己的但那是你姑妈给你的。他说就算是他姑妈给的吧,反正自己不会再收回去。又说,下星期就要预考了,有些事情等考完之后再说吧。预考之后。我们班三分之二的同学就此结束了自己求学的旅途,我就坐在这只剩下来的十五个人当中,准备面对人生最后的抉择。张朝波这时去了成都,说是进行美术专业考试,如果通过了,再回校参加高考测试文化课。张军很惨。他是我们年级重点班的,他们班上只有两人没通过预选,他是其中之一。张军离开学校的时候,没有和我告别。只是托他们班上张小波转给我一封信,信里另外还夹着一百元钱。他在信中说他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如此惨败,无颜面对文学社的兄弟姐妹,更加无颜面对赵二。他托张小波把这最后的一百元钱转交到我的手上,也算是完成了另一种嘱托。又说一切都是有缘,所有的结果,都将在我顺利完成高考的那一天得到解答……我看得不明不白的,问张小波是啥意思,他更加不清楚。高考一天天临近。进入六月下旬。太阳开始火了起来。我们已经不再正式上课了,多半时间是自由安排。一天中午,我午睡得很晚才起来,一看表,都快三点钟了。洗了个冷水脸,头脑清醒了一些。在赶往教室的途中,我照常先去打开文学社的信箱看看,里面有一封李渡中学寄来的写给我私人收的信。拆开一看,是一个名叫黎旭的学生寄来的诗稿。诗写得有一种淡淡的忧伤,一种对前途充满迷茫的忧伤。我正读着黎旭的诗,突然听得背后“哇——”地一声大叫。回头一看,杨汉春啥时候跑来了。你怎么进来的?我问。这点面子门卫还是要给的,况且我又不是坏分子。你猜猜我来干啥?杨汉春双手背在身后。找我玩?对一半。主要来告诉你,我的小说处女作发表啦!真的?不信你看。杨汉春这时才把背后的双手伸出来,原来手上拿着一大捆书。杂志社给我寄样书来了呢,我收到书,第一个就来告诉你。祝贺你啊!快让我看看。杨汉春抽出一本书来,我一看封面,原来是一本叫做《荷花文艺》的通俗刊物。杨汉春翻开指着一篇题为《女人,春天里最后的晚餐》,署名汉水的文章对我说,这就是我用了几个月时间创作的小说。我随手翻了翻,其内容是绝对不能登大雅之堂的。也就是我曾经差点写作的那种东西,张军不是说不可能发表的吗?我就问杨汉春,你得了多少稿费?稿费还没寄来呢,我先收到了这些书。你能不能帮我在文学社里卖一些?这……我有点为难了。因为文学社以前虽然也向社员推销过一些书,但绝不会是这样的言情书刊。于是我对杨汉春说,你知道我们以前帮忙卖的都是诗集或散文诗集,你这种东西怕是不适合在学校推广吧?这有啥?我看每天放学后那些学生买得最多的却不是诗刊,正好是像我这种有点剌激的文学期刊,我是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考察,才决定了这样的写作方向。那你最好是让外面那些书摊帮你买吧,我还要上课呢。我说完就想走了。你真的不帮我买?杨汉春有点恼怒了。我无能为力了,要不你去找一下现任的文学社社长王钰,看他能不能帮你。我想推脱这件棘手的事。凭你的名气都不肯帮我,我还找谁有用?看不出啊!程坤,才几个月不见,你就变了,变得连曾经患难与共的朋友都不认了?都不肯帮了?杨汉春越说越气愤。真的没有看出来,你原来是这样的真小人,伪君子。你为何不想一想当初,是谁让你坐上文学社主编的位置?还有,你写《寝室A、B、C》出事的时候,是谁在拼命地帮你渡过难关的?现在风平浪静了,你就心安理得了吗?你知道我离开学校之后,吃过多少的苦吗?杨汉春,你听我说,我不是不肯帮你这个意思。我这时候,面对杨汉春的愤怒,也不知道该对他怎样解释。你现在就是这个意思。我明白,你是嫌我写出这样的东西是不是?拿到学校来给你丢脸了是不是?你写的那些散文诗能够养活你吗?你很快就要出来社会上求生了,到时你会明白我的处境。我现在不仅需要钱吃饭,更需要钱逃跑。为啥逃跑?我糊涂了。我妈托人给我找了个婆娘,逼我下个月结婚。那你打算往哪里跑呢?现在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我想跑也跑不了。我不由得万分同情起杨汉春来,就叫他等一等。我跑回寝室,拿出张军留给我的那一百元钱。当我把钱递给他时,他却问我,你要全部买这些书吗?书我一本都不要,你去另外找地方卖吧,这钱是给你逃婚用的。我认真地盯着杨汉春,希望他能接受我的帮助。俨-者-不-受-嗟-来-之-食。杨汉春一字一字地说完之后,推开我递过去的钱,头也不回,走了。只留下我怔怔地站在那里。我站在那里。周围的太阳,火辣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