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场就设在白塔中学内。

近水楼台先得月，考前一天，我就找到了自己考号所在的位置。接下来的几天就是人生最为关键的一次战斗。考完最后一堂生物课，我长长地松了口气，如释重负。收好准考证走出考场，就看见张军站在学生宿舍的大门口远远地向我招手。我跑过去时，四目相对，双手紧握，百感交集。此时此刻，一切尽在不言中。我俩一路默默无语，来到了嘉陵江畔。此时的嘉陵江，江水浑浊，大浪淘沙，一泻千里。时值下午，前来北塔山麓江边游泳的男男女女络绎不绝。我要横渡。我突然开口打破沉默，指着那宽阔的江面对张军说。我专程来是有一件事要向你解释。张军说。等我游过去了再说吧。你陪我一起游吗？我一边问，一边开始脱了衣服。我帮你拿衣服，你从这里游过去，我从大桥上走过去。我还可以在大桥上看着你，为你护航，怎么样？我没说话，开始下了水。快到河中时，水流变得湍急起来。我也已感到有点累，为了节省力气，我于是换成了仰泳的姿势。这时就看见一个人影在大桥上向我挥手，那肯定是张军。还有一些行人在桥上排成一排，驻足观看我此时横渡的壮举。我知道，平时胆敢横渡的人都不多，这时，只有我独自一人在江面穿越江水越来越急，我正被江水冲向下游，大桥离我越来越远，桥头的人影也变得模糊了。我知道同急流较量的时候到来了，于是调整好自己的姿势，稳定好自己的情绪，准备以最佳的状态迎击奔流不息的滔滔江水的洗礼。我用力地挥动着双臂，朝着遥遥在望的对岸划过去，又划过去……不好，这时左小腿突然抽筋弯曲。我心里一阵慌乱，但随即镇静下来，我只能停止前进，静静地躺在水面，一动不动。我相信自己能够应对这样的意外，嘴里不停地小声对自己说，不要慌，保持冷静，什么样的风浪你没遇见过？放松，再放松，对，就这样，麻烦很快就会过去，你很快就能到达成功的彼岸。我一边沉着地安慰自己，一边伸出一只手去慢慢地按摩那不争气的小腿。正在这时，我突然听见“笛——”、“笛——”两声长鸣。抬头一看，一艘货运轮船正从下游不远处驶了过来。而我此时的位置，正处于航道之上。我大惊，心想自己这下子肯定完蛋了。张军这时已到了岸边，见此情景，他不禁焦急而大声朝我喊，程坤——，快闪开——，有轮船来——了，快闪开——呀……我也想游开，却无法动弹。我只能保持平衡，平躺在江面，任江水把我不停地冲向下游。我不敢挣扎，担心万一挣扎两只腿一起抽筋就真的要掉下去了。听见张军在岸上已经吓哭了，他一边哭喊着一边跟着往下游跑。我能够感觉到，岸边已站满了更多看热闹的人，有好心的人在大声地向轮船喊话，人声嘈杂。“笛——，笛——”轮船又一次鸣叫着逆流而上，我则顺流而下，之间的距离更近了。我不停地按摩着抽筋的小腿，一边企图借江水的冲击力让自己偏离航道。心想如果不能尽快脱身，今天即使不被轮船撞死，也要被轮船过后的大浪打入江底。完了，就算考上大学也没用了，天啊！我不由得大声喊了起来。有时候，我们不难发现，生命本身就是一次呐喊同挣扎的过程；历经过无数次意外的恐惧的挣扎之后，生命才会变得更加坚强。物转星移，随着岁月的苍老，你要回忆的，就是由这愈来愈坚强的生命力所铸就的篇章——命运！谢谢这发自心灵深处的一声呼喊。我那抽筋的小腿突然得以缓和，心中大喜，小心地试着慢慢地伸直，终于恢复如初，一切正常。轮船此时距我只有二十米左右，我已能够看清楚船身上面的编号了。我迅速地翻转身来，无比激动地朝岸上的人群挥了挥手，然后埋头奋力地游向对岸。“笛——”轮船最后一次鸣叫着从我不远的身后驶了过去。这长长的一声鸣叫，混合着岸上无数为我鼓掌的人群的欢呼声，让我永生难忘。轮船过后，汹涌而来的大浪卷过头顶，我就被这巨浪抛上又跌落。浪头撞击着岸边，溅起无数美丽的浪花。不历经风雨，怎能见彩虹？是的，然而我要说的是，没历经大浪的洗礼，又怎能感觉到那小小浪花的美丽？有人可能已经笑了。你这是历经的那般风浪啊？故作哲学？莫笑。我的人生，最痛恨的就是哲学。那些故弄玄虚的思想，那些可以把同样的事物哲学成切然相反的结局。你跟着他们所有的理论去走，就是头破血流。在我的书中，由始至终，我所记录的，都是那些平凡人和事，那些和你们一样平凡而又普通的老百姓。他们的学生时代平凡地过去了，他们今后，也同样没有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没有建树什么世代留芳的丰功伟绩。但是，在芸芸众生之中，我所要描述的，是那些曾经同我有缘并肩走过一段路的人们，他们活着，所以真实；其中死亡的，也因此更加灿烂。往事若烟，行云如水。一个时代的结束，就是另一个时代的开始。有些路，并不是你想要走的，但所有的现实，你都得去面对。我爬上岸的时候，张军激动地跑过来，一把将我湿漉漉的身子抱住。你刚才怎么啦？吓死人了！没啥，只是突然一条腿抽筋，动弹不得。真对不起啊，让你为我受惊了！我笑着说。现在没事了吧？张军又关切地问。没事，我还可以再游回去呢。我故意又要下水的样子。张军紧紧地抱住我不放，生气地说，云知道今天你跟我出来了，刚才的事如果让她知道了，我都无法交待，再有啥闪失，我且不成了千古罪人？云？我不解地盯着张军，你提她干嘛？她怎么会知道你今天要来找我？张军放开了我，把衣服递给我后，他就坐在江边的石头上，望着我说，我今天来的目的，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情的真相。我也跟随坐了下来，听张军给我讲一段故事。其实，我给你的那些钱并不是我姑妈给我的，包括我托张小波转给你的最后的那一百元。这些钱，都是云的，是云挣的钱。云送你回家后没有多久，她就同赵二来我姑妈家找到我，说是想给你打个电话都没法，她说你们家乡肯定是个很落后的地方。云知道你每个月只有三十元生活费，可你平时买书都要用去十多元，真正用来生活的钱已经很少了。云说眼看你已经到了毕业的最后阶段，应该想办法让你有足够的营养。正好她们邻居有一个女生在师院美术系读书，就鼓励她去当一次临时模特赚钱。后来，是赵二陪着云去面试的，凭云的条件，当场就通过了。学校保证是在全封闭的正规画室作画，进入画室的全是美术班的老师和学生，并且限定入场人数。云的报酬是按时计算的，前后去了两个晚上，对她家里人慌称是在赵二家里补习英语。就这样，云挣了两百元钱。当时云就发现了有本校的学生在场，想退出来时已经晚了，因为她和师院签了合同。当云拿到报酬时，顾不上回家休息就又来找我，就是我们去大溪中学的那天早上，大约六点钟左右，云敲开了我姑妈家的门，她让我想办法在不透露任何消息的情况下，把这两百元钱用在你的生活开支里。临走的时候，云犹豫了很久，又才说为了让你一心把精力用在最后阶段的复习上，就故意写了一封绝交信来激发你的自尊，明知这是一步险棋，她还是用了。这一切，我都一直配合着云，瞒着你，云说等你高考结束之后，再由我告诉你这所有的真相。她自己事后已很后悔用了这样的方式来帮你，她说这可能不是在帮你，事与愿违，可能是对你极大的伤害。但事已至此，云是不敢再面对你的眼睛。我今天说出来，也是我自己的一种解脱，不然这件事一直压在心里，我也愧对你这个朋友。云说如果你听完这个故事之后，要表达愤怒的话，就让我借两百元钱给你，你可以任意表达自己的感受。现在这里有两百元钱，是我向我姑妈借的。你可以把它们撕得粉碎，也没人阻拦。张军说完，就从裤袋里掏出一大沓十元面值的钞票，递到我的面前。我穿好衣服，没有接张军递过来的钱。我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些代表着可以主宰世间万物的钞票，是它们主宰了云的灵魂？我们走吧！我对张军说。夕阳金色的手指，穿越北塔山上那些树们的头发，把腥红色的晚霞，正一点又一点地撒向浑浊的江面……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