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连海平急速向白桦川林场疾驰的时候，靳红梅因停电正摸着黑向宿舍方向走去。天地间充斥着的烟雾，并没有让她感到有多惊讶。往年的这个时候，江对岸的苏联都要进行烧荒，导致这里一样的烟雾弥漫，呛心呛肺的。若说今年的烟雾有些不同，无非是今年的要比往年浓烈些，烧草的味道呛人些。

每年不都是这样嘛！

但今天，靳红梅的心情很不好，很是低沉。原因是她从一起来到这里的一个上海知青口中得知了一件事；李春河曾经为了她，和那个纠缠了她很久的侯德海打过了好几次架，而每次，李春河都被打得鼻青脸肿、狼狈不堪。

这个消息让靳红梅的心里着实难过了一会。她为李春河的这份心意感到有些愧疚，在当年他们一起坐着火车来到这里时，她曾经还真的注意过这个长着一脸文弱样的知青，当时她还在心底里为这副柔弱身躯能否扛得住北方的冰雪天气而担心过。但来到这里，由于彼此工作的不同，两人就很少见面了。即使见了面，也是彼此间淡然的打声招呼而已。她从未想到过这个看似柔弱的李春河竟然为了她做出这样的事来。

往事都如风啊！若是一年多以前她就知道这件事情，也许她会选择和眼前不一样的道路；而今，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靳红梅真有想哭一场的心情。

回到宿舍里，她摸着黑从床下摸到根蜡烛，又摸索着，找了半天，才找到那盒被放置了很久的火柴，还好，接连划了五、六根火柴后，终于将蜡烛点燃了。在烛光昏暗的照耀下，靳红梅的宿舍收拾得干净整洁，纤尘不染；只是在烛光中，她看着自己的房间有了一种陌生感。

窗外的风声将屋顶上的铁皮瓦吹得“哗啦啦”的一阵响似一阵。

也不知在昏暗中坐了多久，她从宿舍外听到了一阵嘈杂声，好像很多人在争吵着，又好似很多人在奔跑着。靳红梅好奇的站起来，想出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蓦然，她看到窗外的北面，在一座山的背面，映出了红通通的光芒。

靳红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想着，大兴安岭的北极光这几年自己也见过几回，但都是蓝色的居多，想不到居然还有红色的北极光，真是稀奇啊！

外面的嘈杂声和空气中浓重的烟雾味道，让她终于醒悟过来；山那边染红了半边天的橘红色光芒，不是北极光，是燃烧过来的火呀！

这个醒悟，一时让她不知所措，天哪！这么大的火，这可该如何是好？该躲藏在哪里去呢？就在这时，她的宿舍门被猛地推开了，一到雪亮的电筒光柱照住了她。

“你怎么还在屋里待着呢！还不快往外跑，没看见大火烧过来了嘛！”一个粗大的嗓门对她喊着。

“跑……可往哪里跑啊？”她避开刺眼的光芒，不知所措的说道。

“还能往哪跑，跑到附近的大河里去吧！快点，一会就来不及了。”

“好、好。”靳红梅手忙脚乱的想要拿些物品，却觉得那样都是应该拿的，一个念头在心底里闪现；若是命都没了，这些物品又有什么用！她踉踉跄跄的跟着这个人跑到屋外。

屋外的景象让她吃惊得说不出话来，整个天空都被橘红的光芒照亮了，一群群的人们挟裹着包袱，正急促的向远处的大河方向惊慌的奔跑着，一路上到处都是散落的物品，哭喊声，呼叫声，连带着呼啸的风声，参杂在一起，组成了一幅靳红梅从来都没有见过的画面，好像世界末日来临了一样。

被风卷起的石子，噼里啪啦的砸在了她的脑袋上，瞬间产生的疼痛让她清醒过来，她想要寻找召唤她出来的那个人，但那个人已经拿着手电重新折回到屋内，去寻找还没有出来的人。

靳红梅被巨大的恐惧笼罩着，心头里的恐慌让她不敢再有丝毫的耽搁，也跟着人群一起跑起来，向着远处的河流使尽全身的力气跑去。

整个天空被火光染得通红，眼中的世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炉子。奔跑中的靳红梅感觉到一阵阵的了热浪，正随着风波浪般的涌来，巨大的怪兽一般，好似随时都能把她吞没掉。

绝望彻底的攫取住了她。

我要死了。她想。

没有人能从这种火势中活下来。她想。

慌忙奔跑中，她回转头来望着火势袭来的方向，那里燃得更正烈，山川正被疯狂的烈火吞噬着；而那里，燃烧过来的烈焰，正是从白桦川林场的方向，一路燃烧过来。

人活着，却已经感受到了被烈火吞掉的感受。此刻的靳红梅，正是这种感受；若有可能，她情愿在白桦川那个地方一同迎接这不可避免的死亡。

正在奔跑的靳红梅吃惊的站住了，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群数不清楚的鹿竟从她的身边急速的跑过，一只只瞬间掠过了她，竟络绎不绝，汇入到逃难的人流中，和人们一样，向反射着红通通天空的大河跑去。

直到跟随过来的人流拥挤着她，她才反应过来，继续向前奔跑。

快跑到奔腾的大河边时，她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空气中所呼吸到的，都是被火燃烧过的空气，燥热得只有少量的氧气，她只有不停的张着大嘴，象脱离了水的鱼儿一般，猛力的呼吸着，她感觉自己随时都要倒在地上。好在身旁的人们疯狂的向前拥挤着，挟裹着她向大河的方向前进着。

人们的呼喊声此时显得很无力，呼啸的风声带着远处袭来火的轰鸣声，灌注进每个人的耳朵里，让每个人在此刻意识到了自己的无奈和渺小。

靳红梅和惊慌的人们刚刚跑到大河的岸坝上，一阵巨大的热浪从身后猛力的推来，将人们推到坝下，随后一阵红得耀眼的光芒从头上掠过。

靳红梅完全不记得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是自己跳入冰冷的河水中，还是被人挟裹着跑入水中，已经完全没有了印象。直到冰冷的河水刺激着她时，她才明白过来，自己已经和人群拥挤着泡到了还在漂浮着冰排的河水里。不远处，一群同样惊慌失措的鹿也站在河水中。靳红梅从火光中，清晰的看到一只鹿的大眼睛中，流露和她一样的不知所措、惊恐万状。她回转过头来看着自己来时的方向，感到一阵心神颤栗，整个世界已经变成了火的世界，能够燃烧东西都在猛烈的吐着烈焰，而她住的那个宿舍，已经完全被火包围着，变成了火海的世界。

靳红梅努力的回想着，那个将自己叫出来的人是谁？此刻他是否已经跑了出来？但任她如何想，都想不出来这个人是谁！

呼啸而至的火，如一座山般，向蹲伏在河里的人们压过来。巨大的热浪象一块烧红的铁，烫着每个人的皮肤；人们用衣服沾湿了水后，蒙在自己的头上，来抵御这热浪。

靳红梅彻底的绝望了，她感到自己除了泡在冰水里的腰部以下，每一寸肌肤都在燃烧着，将灵魂都照耀得一清二楚。一瞬间，一串眼泪不由自主的流淌了下来。

她想起了很多事。

她想起自己和一群一同从上海、温州等地一同到这里的知青们，每个人的面孔都如此清晰的呈现在眼前，就连她们这一路上坐在火车上，曾经唱过的革命歌曲，此刻竟在狂吼的风火声中，有韵律的在耳边回响着。

宽阔的河水缓慢的流淌着，夹带着大量的浮冰从人们身边掠过。

也不知是冰水太凉了，或者她被绝望的情绪压倒了，靳红梅站立不稳，“扑通”一声坐在了河水里。河水瞬间将她的头没过，刺骨的寒意让她一下子清醒过来，急忙想要站起来，却越是惊慌，越站不起来，慌乱中喝下了两口河水，她两手乱舞，企图想要抓住什么。旁边的一个男人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从河水中拉起来。

靳红梅气喘吁吁，经过这一番变故，让她清醒不少，在河水的刺激下，身上火烧般的燥热消失了。

我一定要活下去。她暗暗的对自己说。在这世上，她还有很多的牵挂和留恋。

火势终于逼近了河里的人们，巨大的火苗犹如恣意妄为的手臂，在他们的头上方挥舞着。人们都将自己的全部身体泡在水里，直到喘不上来气后，才将头露出来，趁机喘口气。靳红梅也学着别人那样，让自己很快就干燥的衣服再次浸湿，一次次的重复着。

如山般的火舌很快就掠过他们的头顶，掠过宽阔的河水，径直扑向河对岸茂密的丛林，在那里，集聚起新的力量，继续向前扑去。

火头掠过后，靳红梅感觉狂吼的风便小了些。站在河里的众人们看着巨大的火球翻滚着，向着东南方向烧去，在它的背后，是一片片的火海。

整个松涛林业局，变成了火的世界。人们眼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家园在燃烧，却无能为力。

火头过去以后，靳红梅感觉呼吸终于顺畅了一些，她看见不远处的鹿群在冰排的排挤下，有些鹿被裹夹着带到了河水的深处，想要奋力游回来，却顶不住冰排的撞击，终于，半浮半沉着，发出绝望的叫声，随着水流飘远了。这个印象，靳红梅想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掉了。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风声渐渐小了下来，只有到处都在燃烧的火发出的“噼里啪啦”声。站在河水中的人们终于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方才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眼下可以活下来了。靳红梅跟着人们走上了岸边，站在堤坝上，眼前的景象，火光冲天，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家园在烈焰中一点一点的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