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
文水谷回到家里,家门口早已聚满了人。人们见他回来了,纷纷围上来了。人群中有外村的也有本村的父老乡亲。
文火胜的妻子刘大兰说:“水谷哥,他们都是在你厂里做事的那些人的家里人,听说你厂不开了,他们都来问问你是不是真的。”
他说:“是真的,怎么不是真的?”
“哎,要是没个地方挣钱日子怎么样过呢?”有人叹息地说。
一个中年妇女叹息一声说:“这刚过了几天好日子,刚刚不愁粮食吃了,可现在又开始有粮食也不敢吃了。政策开放了,政府鼓励农民致富,可是哪里去致富呢?土地能生出钱来?这现在上交任务一年比一年重,我们一年的收成除了上交哪有结余?总不能把所有的粮食都上交了吧,不然我们吃什么?再说了,粮店收粮食只收合同内的粮食,多的还不要的,我们拿什么来变钱,又哪里去拿钱交呢?”
另一个说:“文村长,你真是个好人,听说厂子亏了,你也没亏欠一个人的工资。”
文水谷笑笑说:“我就是倾家荡产也不能亏欠做工的人呀。”
“文村长,你也是插田种地的人,农业税和各种摊派八九种,一亩出得了多少钱你也比我们清楚,这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呢?当然,我们不是要你来解决这些问题,你有心也解决不了,我们今天来是想求你把厂子继续开办下去,让我们挣点钱,再不要我们过那苦日子。”
文水谷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他是一个对政治敏感的人,他也知道现在农民不堪重负,要是在以往的个性会去跟政府讨个说法,可现在他觉得人微言轻起不到作用,更不想惹事生非了。
他说:“感谢大家对我的信任,厂子不是我不办,实在是赚不到钱,到时工资发不出我又不好办。村里的矾石厂也快要关闭了,矾石子卖不出去了,生产得再多也没用。”
刘大兰说:“水谷哥,我们就不明白,现在怎么就那么多的收费呀?”
文水谷低下了头,说实话,他不好回答这个问题。
过了一会,他说:“矾石厂不办了,大家现在可以到城里去打工,也能挣到钱。至于说上交的负担过重,也不是我一个人能解决得了的,我想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大家回去吧,各人自己想想办法,没有过不去的坎的。”
送走人们后,想到刚才人们说的话,他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去找任淑珍。当他刚走到她的家门口时,突然想到她与“苕细驼子”离婚了,便折返到村部去。在村部他遇着了任淑珍,她正在一间休息室里睡觉,他听见屋子里有响声,便爬起来看,见是他,噘着嘴回去继续睡。
文水谷喊她:“你别睡了,我想跟你说个事。”
她以为事情有转机,脸上竟有藏不住的笑意。
“第一,今天有好多人来我家了,有外村的,也有本村的,他们说现在负担过重,要求我重新把厂子搞起来。厂我是绝对不会搞的,但这些人反映的问题,我们明明知道,但却没有引起重视。我今天来,一是向你辞职;二是来请你向上级领导反映,希望他们从根本上解决这些问题。”
她淡淡一笑:“你文水谷也太聪明了,你不同意我们俩的事,也没谁逼你,何苦要辞职来要挟我呢?我还没生的那么贱要强行嫁给你!”
他不紧不慢地说:“我没有那样说你,你也不要误会。”
“那你为何要辞职?啊?”
“我早就不想干了,想平平淡淡的过日子。”
“你这么多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日子过得是不平淡,你是把你放在床上你却偏往榻板上溜的个怪种!”她讥讽地说道。
他依然是不温不火地回答道:“说真心话,要不是你,真的是没有我,我今生今世报答不了你的情……”
她打断他的话:“快收起你那一套!别以为谁稀罕你,你以为你还是从前的你?你也变得不像个男人了!”
他无言地笑了。这个时候谁骂他他都会觉得是对自己的救赎。
她看到他那副可怜样,心里又生出女性的柔情来,她说:“你别提什么辞职了,村干部没有多大的官职,要的就是一个给村里人有个主事的,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有什么能耐,你能指望我?可话说转来,这权不大,可要落要那些狼心狗肺的人手里,村民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你人正直,肯为村民做好事,大家要的就是你这种人,你要不干,找谁干?”
“你过奖了,我觉得再干干不了。”
她说:“那我不管,你要辞职明天找镇领导去。”
“那好吧。再说事,大家反映的负担过重,也请你跟领导反映一下。”
“你也当了几年村长,怎么就不明白呢?以前村干部是跟社员一样拿工分,现在分田到户,村干部到哪里去拿钱?这不从社员那里去要,从哪去要?我们又不是拿国家财政工资。你倒会做好人,自己不干了,倒要我们这些人干工作不拿报酬,你倒会唱高调。”
他据理力争:“我是做了几年村长,可我没拿一分昧良心的钱,你不知道?”
她哑口无言。是的,他在村里工作不拿村里工资,上任村长后帮村里无私建厂,自己富了首先为村民修了自来水厂,宁可让自己的厂子倒闭也要让村里的厂继续生产,这是一般人所不能做到的。
她的语气缓和下来:“这不是你一个人或哪一个人解决得了的,你瞎操什么心?我也晓得有些摊派不合理,可都是上面派下来的,我们能抵回去?哪个有那个胆量?再说了,也不是所有的摊派都不合理,这水电费水利建设费公积金提留不是关系到我们的切身利益吗?”
“那还有几项呢?那有多重的比例你不知道?有些税我们也不知是做什么的,社员就更不知是有什么用途,这笔钱不少哇,我算了一个账,每个家庭的摊派要占全年收入的三分之一,你想想,这田地种的冤不冤?”
她说:“你该不是为了这些才要辞职的吧?你既然晓得农民日子难,你总该像从前那样为他们做点什么吧?”
他说:“我真的是无能为力了,我想清闲。”
她用手指着他,恨铁不成钢地:“你呀……你真的是个窝囊废!不晓得你怎么就突然变得这样裤子包的。你要真不想干找镇长去,我管不了。”
他想转身朝外走去,突然想起来了,便说:“你一个人在村部里住也不是个法子,得想个落实主意。”
她突然吼道:“你别管我,你给我滚!”她看着这个看似无情无义而心地又善良的人,心里既爱又恨,更为她一腔痴情换来的回报而愤慨。
他转身朝外走着,一阵风吹来,立刻给了他爽快的感觉。
(129)
文水谷终于辞职了。他没事时,也常到吴根生那儿去坐坐。这两个有多年恩怨的朋友,终于又和好如初了。他们在一起就下下象棋,再不就是在一起默默地坐着,很少说话。然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更多的是下棋。有时也聊一些家长里短的事。
这不,他们又聊起了儿女们的事。
“子壮都老大不小了,他还不说个媳妇呀?”文水谷慢慢地落下一粒棋子,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与其说是关心子壮,还不如说心是挂在亚元身上的。因为亚元年龄也不小,而且身材矮小又有病,他是挑起这类话题来引起别人对亚元的关注。
果然,吴根生说着说着就说到了亚元:“亚元的病怎么样了?没有人给他提亲?”
他摇了摇头:“难啦,想到这个伢,我就急。当初我倒想子菊……”他把话打住,怕引起吴根生的痛处。
吴根生心头猛地一抽,不由叹息一声。这个粗犷男人的叹息让人听了会浑身激灵。
文水谷赶紧把话题一转:“子壮这伢也真争气,据说把个建筑队搞得好火红。”
“这还不是多亏了你的信任和培养,他还没回来好好谢谢你呢。”
“说哪里话,你跟我就别客气了。哎,他怎么不说个媳妇呢?”
“他说他有个相好的。”
“是吗?是谁?你见过吗?”
“没见过,可他说我认得,我猜不到是谁,真的是把我搞糊涂了。”
“哦,那好嘛,早点把事办了。”
“他说不急,那个女孩子比他小七八岁呢,他说要等她完全知事再谈婚论嫁。你说这个东西糊涂不?人家要是长大了懂事了不要他,他该怎么办?你说他是个大人,我说他完全是个不懂事的小伢。”吴根生也没了从前那些粗门大嗓,反倒像是说人家的事一样心平气和了。
文水谷笑笑说:“这缘分的事也说不清,不要管了,随他们的缘罢。”
吴根生深叹一声,说:“想来,这人生啊……”话出口便打住,是无奈也是识得愁滋味的欲说还休。
文水谷摇了摇头没接话茬。
“村里你是不再搞了吧?”
“不搞了。”
“现在比以前难搞多了,各种摊派又多,社员意见大,工作也不好做。”
“群众满心欢喜地迎来了改革开放,可负担比任何时候都要大。真的是麻雀跳到糠坛里去了。前天一群人到我那里去闹哄哄的,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哎哟,算了,退下来,过几天清净日子。”
就在这时,竹花来了,见他们俩在走棋,便打算转身走,吴根生说:“你是叫我去帮你办那块地的吗?”
竹花笑着说:“算了,看你们俩玩得这样尽兴,那就改天吧。”
文水谷说:“那你们去吧,我现在没事做了常来玩的。”
吴根生说:“那好,明天再来玩。”
竹花对吴根生说:“那这样吧,你们还玩一会,我还去有点事,过一会我再来叫你。”
文水谷说:“你去吧,我改天再玩。”
文水谷走后,吴根生跟在竹花后面走着。
竹花问:“你们每天就这样下棋聊天,像七老八十的样子,不做点别的?”
他苦笑一声:“不想。”
她望了他一眼,问:“哪有那么多话说?”
“南京的菩萨北京的土地,瞎聊打发时光呗。”
“你们都嫌时光不好打发了?”
“嘿嘿。”
“还说些什么?”她的心凉如水,曾几何时在她心里是那么有朝气的人,如今变得不可思议了。这让她深深地失望。
他笑了笑说:“他还提个那些事。”
她惊奇地问:“什么事?”
他轻描淡写地:“我们的事。”
“我们的什么事?”
“他说我们怎么就还不在一起……”
“别说了。”她知道他要说什么,立马打断了他的话:“你还是不要去了,我会耕田,你回去吧。”
她急匆匆地走了,丢下他一个人在那傻傻地站着。
(130)
“苕细驼子”跟任淑珍离婚后,心里对文水谷一直怀恨在心,他认为正是他与任淑珍勾搭才让任淑珍下决心要跟他离婚的。因为此前折秀英曾跟他说过文水谷与任淑珍有一腿,尽管折秀英百般遮掩,他认为是掩耳盗铃之举。为了浇胸中块垒,他学会了喝酒,常常借酒发疯。
这一日,他独自一人喝了半瓶白酒,手中提着剩余的半瓶酒,带着半醉来找文水谷算帐。当他跌跌撞撞地进了文水谷家门时,却没有看到文水谷的人。他撞开了房门,把自己往床上一丢。酒劲上来了,一会便呼呼地打起鼾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出外干活的亚秋从外面进来,听到房间里的呼噜声,便好奇地一看,见是他,便一边推他一边气愤地嚷道:“起来起来!你这人真有意思,怎么跑到我家里来睡觉呢?我爷呢?”
他揉了揉眼睛,破口大骂道:“你娘的皮!老子在你家床上睡一下怎么了?啊?你那混帐老子把我老婆睡走了,我也没发你这么大的脾气!”
“你都在这儿说些什么呀?你说的这叫人话?”亚秋气得快要哭起来。
“我说什么你不懂?你爷回来了你去问问他,他把我老婆勾走了,我今天是来找他算帐的!”他借着酒劲,把床铺用力一拍:“我今天就睡这里了,等他回来。”
“你这人讲不讲理呀?你老婆不跟你过日子了,也不能怪别人呀?”
他从桌子上拿起半瓶白酒晃了晃:“老子今天要烧了他的屋,谁叫他把我老婆勾走了的!”
他说罢,便把酒往床上撒。亚秋一看急了,便双手死死地拉住他,一个扯一个拉,一个个气喘吁吁的。就在这时,“苕细驼子”用力一甩,亚秋一个趔趄,仰面倒了下去,“咚”的一声,也把“苕细驼子”的酒震醒了。他见亚秋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便用手推她:“喂喂,你怎么了?”
他见亚秋不答话,心想大事不好了,撒开腿就往外跑。他们在拉扯中他的裤带被亚秋扯松了,跑出门口裤子就掉了下来,他慌忙拎着裤子就往家里跑。恰在这时,有几个人把这一幕看在了眼里。
村里人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当他们进屋子里时,见亚秋还在挣扎着爬起来。他们问亚秋是怎么回事,亚秋脸上挂着泪,一个劲地摇头说没有什么事。人们也不好再问什么了,一个个默默地回了家。可是这件事,却被一些人说成是“苕细驼子”强行占有了亚秋的故事,被人们暗中流传着。
亚秋听了“苕细驼子”的一番话后,想想一些人在背地里对父亲与任淑珍的风言风雨,心里对父亲也产生了怨恨,便有了离开家的愿望。她暗地里极力鼓动才生在父亲面前提出结婚,不想,文水谷听了才生的要求只是摇头笑了一下,就答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