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这一夜,王小羊倒是睡得很踏实,而且还做了两个梦,自从来到鲁西后,他似乎还没有睡得如此舒服过。在第一个梦里,他和留在济南的恋人林美娜待在一起,还做了一些让他脸红的事,醒来后便发现遗精了。他觉得很奇怪,在如此不确定的环境里,居然还做这种不靠谱的梦,真是让他感到羞愧。看来你还不是一个革命者。他在心里说。在第二个梦里,他遇到了一只凶猛的老虎,老虎咆哮着追赶他,他则不顾一切地朝前跑。眼看老虎就要追上来了,就在这时,他发现随同自己一起跑的还有肖力贵和他的战士们……。王小羊更是感到不解,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老虎,怎么就做了这样一个梦?他掉头去看还在酣睡中的肖力贵,心里忽然浮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又在杨成洲家吃了一顿早饭,肖力贵才带他们离开杨家,出了村子,重新走上去往军分区的路。但他们没有走出多远,前面的李殿云便发现了情况,鬼子——
王小羊事后回想起来,这次与敌人的战斗应该说与昨夜里的行动没有任何关系,纯粹是一场防不胜防的遭遇战。但肖力贵还是不住地埋怨自己,都怨我太大意了,没有及早……
日本人说来就来了。昨天夜里,杨家没有一个人能够出去通风报信,整个村子甚至听不见一声狗叫。敌人突然出现在离村子不远的地方,看来是歪打正着地碰上了肖力贵他们。肖力贵让大家隐藏在附近一块坟地里,并派出几个战士朝其他的方向瞭望侦察。让他想不到的是,其他几个方向也同样发现了敌人。情况立时变得严峻起来。肖力贵立刻把李殿云包括王小羊在内的几个党员骨干召集到身边,匆忙进行了一下研究。那两个鬼子则很快兴奋开了,尽管上身被捆绑着,还是不断翘高头颅,做出随时向远处呼应的架势。李殿云从衣襟上撕下两块布条,团成团,分别塞到他们的嘴里。经过简单分析,肖力贵作出决定,趁着敌人还没有收缩包围圈,派一个同志回支队通报情况,大队人马迅速撤回到杨庄村里,依托寨墙等设施做掩体,和敌人展开较量,等待支队的救援人员到来。如果不是带着这几个狗日的,肖力贵用匣枪指指那两个日本俘虏和赵小山说,老子早和大家冲出去了。
回支队搬救兵的战士派出去了。为了吸引敌人的注意力,那个战士骑着马匹一上路,肖力贵就用匣枪点射了一个日本兵。敌人果然被他吸引住了,一时却摸不清虚实,没敢贸然朝这边进击,只打了一些冷枪。趁敌人犹豫的时机,肖力贵带领大家跑出坟地,直朝村子里冲去。那两个日本兵不肯好好走路,李殿云只好让几个战士架着他们,像拖死狗一样弄进村里来。
由于敌人的不断清剿,杨庄的寨墙早就坍塌成了好几截,寨门也不知了去向,但肖力贵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只好把这几截寨墙当掩体了,两个人负责一个豁口,严防死守,力争不让敌人攻到村里来。
肖力贵一进村,就遇到了刚分别不久的杨成洲。杨成洲听到枪声,跑到村口来探虚实,一下子又撞到肖力贵面前。他愣了一下,扭头就要往回跑。
站住。肖力贵大喝一声。
杨成洲不敢再跑,只好慢慢地回过身子。肖、肖排长,他可怜巴巴地说,不是我给他们报的信……
你不用害怕,肖力贵安慰他说,你老实告诉我,村子里有多少条枪?
一听是说这个,杨成洲镇定下来,扳着手指算了一下,朝他报出一个数来,大约有七八条吧。
你去把会使枪的给我找来,肖力贵想了一下又说,如果他们的人不来,枪你必须给我带来,听明白了吗?
好好,杨成洲连连点头,我一定照办。说着,就做出往回走的架势。
肖力贵让李殿云随他回去搞枪。不一会儿,李殿云带着村里的两个小伙子回来了,身上也多了几条大枪。这个狗日的杨成洲,他气呼呼地骂道,枪还没有搞完,他就抽冷子逃跑了。
算了,肖力贵笑笑说,他做得已经很不错了。他随即握住那两个小伙子的手说,你们愿意跟我们一起打鬼子吗?
愿意。两个小伙子一起说。
不害怕吗?
不怕,其中一个说,我家里的人被他们打死了,我害怕还有什么用?
我已经悄悄打过他们了,另一个说,这回跟你们打,我心里更有底了。
好,肖力贵伸出两手,分别拍着他们的肩膀,都是好样的,是爷们,是汉子。
听他这样说,两个小伙子都憨厚地笑了。
站在一边的王小羊本来心里还扑通扑通跳,见他们不慌不忙说笑的样子,也尽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不要怕,他在心里告诫自己说,等你参加过这次战斗就什么也不会怕了。
肖力贵也又注意到了他,从李殿云手里接过一条枪,直朝他递过来,小羊你会使枪吗?
王小羊摇摇头,却还是把枪接到了手里,战斗即将打起来,没有枪可是无论如何不行的。
肖力贵想了一下,又把枪从他手里要过去,随即拔出自己腰间的匣枪,递到他空出来的手里,恐怕你使这个更方便些,即使现学也比长枪容易。
王小羊有些不好意思,我怎么能……,你是指挥员嘛,再说你的胳膊还没好利索……
没事,肖力贵摆摆手说,我什么都使得惯,你就不用替我考虑了。说着,他就走到一边,到各个豁口前给战士们布置任务去了。
直到他走远了,王小羊才蹲回到石墙后,只是探出头,悄悄地朝外面的远处看。
经过一段时间的收缩,敌人的包围圈渐渐形成了,随着枪声的响起,敌人开始了对村子的进攻。
王小羊看见,村外的开阔地里渐渐出现了穿着黑衣服的伪军身影,他们手端大枪,弯曲着腰肢,一步一探地往前走,寨墙后每打出一枪,他们都会吓得趴到地下。从他们后面不远的地方,不时地走上来几个穿着黄色军装的日军士兵,不由分说把枪托砸在他们屁股上。伪军们只好爬起来,再次战战兢兢地往前走。看着这些没多少战斗力的伪军们,王小羊没觉得多么害怕,但也没有想到开枪。他们也不容易……。他甚至在心里这么想了一下。一颗子弹从他耳边擦过去,他才猛地把头缩回来。
怎么样?肖力贵跑过来,在他身上推了一把,你没事吧?
王小羊朝他摇摇头,没事……
肖力贵趴在他身边,从豁口里伸出长枪,接连打出两枪,干掉了两个靠前的伪军,然后回过头来。他们已经过来了,你怎么还不开枪?他把匣枪从他手里夺过去,打开保险,朝他比划了一下,这没什么难的,你只要把准星对准他们,手指一扣就行了。说着,又把枪塞回到他手里。
好……,王小羊连忙点一下头,我记住了。
肖力贵拍拍他的肩膀,又跑到那两个小伙子身边去了。
枪声开始稀落下来。王小羊慢慢伸出头,看见寨墙外的地下躺着十几具伪军的尸体,他们的大队人马已经退回去了。他刚松了一口气,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呜噜呜噜的声音,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两个日本俘虏。队伍一撤回到村里,肖力贵就把他们捆在墙内的石头上,嘴里塞上布团,以防他们发出声音。但战斗一打响,两个俘虏就沉不住气了,不断地晃摆脑袋,移动身子,企图挣脱绳索的羁绊,给进攻的日伪军发出信号。但捆绑他们的绳索太结实了,任凭他们怎么挣扎,都无法挣脱开来。可两个俘虏还是不屈不挠,依旧使出吃奶的力气努力着。倒是赵小山出奇的规矩,老老实实地倚在石头上,身子不动,也不试图喊叫,只是眼睛里闪动着犹疑不定的光,似乎对他来说日本人的到来不是什么好事,而是灾难的降临。王小羊搞不清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敌人休整了一下,又开始了第二轮进攻。这一次,日本人不再只是督战,而是亲自打头参加进攻,伪军则在两边助攻。在密集火力的配合下,日军士兵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尽管肖力贵组织的火力也很猛烈,但却阻挡不了他们的攻击。望着那些日本鬼子凶猛的模样,王小羊不禁害怕起来,心脏怦怦跳着,遏制不住地朝嗓子眼里窜。就在这时,随着一声响亮的枪声,他看见离自己不远的一个小伙子朝后一仰,大枪便从手里抛出去,他躺倒在地下,脑袋已经裂开了半边,红色的血水和着白色的脑浆汩汩地淌出来,像一条小蛇爬到了他脚下。王小羊想收回脚来,却无论如何支配不了腿脚,与此同时,他感觉到裤裆里一阵发热,似乎也有什么液体顺着大腿流下来。王小羊愣怔了一下,猛然意识到,是自己的尿水淌到外面来了。他诧异得不行,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被吓成这样……。他生怕旁边的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匆促看了他们一眼。此时,战士们都在专心地往外打枪,没有一个人朝他身上看,就连那个死去的小伙子的伙伴也在咬着牙扣动扳机。王小羊不敢再犹豫下去,挣扎着直起身子,举起握着匣枪的手,眼睛一闭,朝外打出了一枪。他缩回身子,喘出了一口气,心里忽然明白过来,不用再看,自己闭着眼睛打出的这一枪,即使子弹长了自己的眼睛,也不会钻到鬼子身体里去……
敌人愈攻愈猛,眼看就要逼到墙下来了。肖力贵朝战士们大声喊叫,扔手榴弹。战士们一起把手榴弹抛到墙外去。随着此起彼伏的爆炸声,朝前奔跑的鬼子纷纷倒在了地下。过了一会儿,硝烟才渐渐散去,鬼子已经退回去了,地下又躺卧了十几具被炸烂的尸体。
王小羊觉得脸上粘糊糊的,抬手抹了一把,等把手放到眼下,他差点叫出声来,原来粘在手上的竟是一团红白相间的人肉……。他扭过头去,脖子一伸,就朝地下呕吐开了。他觉得身上的力气正在像水一样朝外流失,再也支撑不住,腿脚一软,便躺倒在地下。他闭上眼睛,却还不住地甩动那只手,尽管上面的东西已经没有了,还是不敢收回来,恨不得把这只手从自己身上扔下来才好。
你没事吧?一只脚在他身上踢了一下。
王小羊抬起头,一时没认出这个黑黑的影子是谁,也许是那人背对着日光的缘故,或者是被硝烟熏得太过厉害了,猛一看上去,那人就像一个凶猛的鬼怪。直到他挨着自己的身子坐下来,王小羊才认出,这是肖力贵。他有些吃惊,这才一会儿功夫,肖力贵就变成了这种样子。
肖力贵把枪身拄在胸前,以防不断摇晃的身子往下倒。我看见你开枪了。他斜过头,微笑着看他一眼,一口白牙被脸上的黑色衬得分外鲜明。
是……吗?王小羊有些紧张,不知道他是否也看见了自己尿湿裤子的情景。
肖力贵似乎知道他想什么,伸手在他身上拍一下,就把脸扭开了。记着,他叮嘱他说,开枪时睁开眼睛,我们的子弹可是不太多了。
王小羊脸上一阵发烧,没有好意思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这时,李殿云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排长,他嘶哑着嗓子说,我们又牺牲了两个人……,还有几个战士负伤了……
我知道了,肖力贵吃力地站起来,用平淡的口气吩咐他说,去给他们包扎一下伤口,把死去的人的武器收集起来,等着打下一场恶仗。
是。李殿云又跛着腿脚走回去。
恶仗……,王小羊重复着他的话,报信的人走了那么久了,援军什么时候到呢?
不要指望什么援军了,肖力贵摇摇头说,我估摸着,他也不会顺利地突出去。
你是说……,王小羊吃了一惊,那你为什么还要派他去?
我也是抱着一线希望,肖力贵冷漠地说,可我更知道要做好更坏的准备。他朝他苦笑了一下,没办法,看来还是要依靠我们自己了。
可是,王小羊朝墙外看了一下,敌人来得那么多,我们能坚持得住吗?
肖力贵抬起头,望一眼昏蒙蒙的天空说,现在已快到中午了,只要坚持到天黑,敌人就奈何不了我们了,到时候,我们兴许就会找机会冲出去。
天黑……?王小羊叨念着这两个字,不知道是看到了希望,还是更加感到了绝望。
安静了一顿饭的功夫,敌人又开始实施第三次进攻了。这一次,他们没有贸然派人发动攻击,而是先往阵地上发射炮弹。随着一阵阵尖利的唿哨声,密集的炮弹落在寨墙两边,一枚接一枚地爆炸开来。王小羊眼前到处都是猛烈的火光和飞起的石块,间或还掺杂着枪支和人肉,耳朵里更是布满了接续不断的轰鸣,耳膜简直要被震裂出血了。他用两手抱住头,尽管身子匍匐在地下,还是有一种要从什么地方滑落的感觉,好像地面已经像巨浪中的船只一样被抛立起来,又猛烈地沉跌下去……。不知过了多久,爆炸声停止了。王小羊似乎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把手从脸前拿开,抬起头,小心地朝外面看。阵地已经彻底改变了模样,寨墙大多不知去向,身边添加了许多个深坑。他突然停住了目光,真是奇怪,他看见了赵小山的下半截身子,他的胸和头却不知哪里去了。他发了一下怔,突然明白过来,赵小山的胸和头已经被炮弹炸飞了……。随即,他又看到了那两个日本俘虏,虽然他们没有被炮弹炸中,但也被震得快要麻木了,黑乎乎的脑袋垂在胸前不动。
炮弹停息后,敌人又开始发动人肉攻击了,阵地前已经出现了鬼子黄糊糊的人影。八路快要不行了,王小羊听见一个日汉语交杂的声音说,快把他们消灭干净。随着他的叫声,枪声也再次响起来。
那两个日本俘虏抬起头,颇为艰难地朝阵地外望着。我们在这里,一个俘虏有气无力地喊道,快来救我们……
听到他的喊声,王小羊才发现,塞在他们嘴里的布团早就掉下来了。
肖力贵也注意到了他们,走过来,蹲到他们面前。该送他们上路了。他自言自语地说。
两个日本俘虏似乎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想说句反抗的话,却又没有说出来,也许他们也没有力气说了。
肖力贵把脸转向王小羊,把枪给我。
王小羊惊讶地说,怎么?打死他们?肖力贵没有说话,又把手伸过来。王小羊只好把匣枪交到他手里。可是,他试图劝说他,他们……
肖力贵没理会他,把匣枪的枪口抵住一个鬼子的脑袋。要说错误,他低沉而清晰地说,就错在你们不该到中国来。
那个鬼子没有反抗,只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枪声响过,王小羊看见,鬼子的脑袋被打裂了。
肖力贵旋即把枪抵到另一个鬼子的脑门上,你也同样犯了这个错误。
这个鬼子强撑着直起脖子,奋力叫了一声,大日本皇军……
他的叫声还没有完结,枪声就也响了。王小羊再次看见,他的脑袋不仅裂开了,还有半边飞出去,溅落在一块石头上。
同志们,肖力贵站起来,朝两边仅存的几个战士喊道,我们的任务虽然不能完成了,但我们不会让敌人的任务完成,阵地保不住了,我们还可以和敌人进行巷战,只要还剩下一个人,就不能让鬼子占到一丝便宜。说罢,他把匣枪丢到王小羊手里,摸起那只掉了半边枪托的大枪,朝没有了任何遮拦的村口跑去。
王小羊从他身上收回目光,长长地吸一口气,朝着硝烟弥漫的天空奋力吐出去。既然到了这种地步,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你还有什么退路好走?似乎想明白了这件事,一种豁出去了的豪情和悲壮油然而生,一刹间便充满了一度痿瘪的胸腔。感觉着一股膨胀的热气在身上游走,他好像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也是条汉子,是个爷们……
敌人很快冲进了阵地,肖力贵和李殿云他们打光了子弹,已经与鬼子们拼上了刺刀。一片混乱中,王小羊看见一个端着上了刺刀大枪的日军士兵朝自己扑来,他没有再作犹豫,举起手里的匣枪,朝着他的胸膛便果断扣动了扳机。那个日军士兵应声倒在地下,手里的大枪扔出了老远。我杀了人?望着倒在自己脚前的这个人,王小羊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没错,他旋即又对自己说,你已经杀了人……。这时,更多的敌人呈包围之势朝他冲来。王小羊把匣枪插在腰间,从地下拾起那个日军士兵扔掉的大枪,也像肖力贵他们一样做好了与他们拼刺刀的准备。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肖力贵嘶哑的喊声,王小羊,快朝村子里撤退,快——
王小羊反应过来,看见肖力贵他们边打边撤,已经快要进入到巷子里去了。他想起他刚才说过的关于“巷战”的话,明白了他的意思,便也回转身,提着大枪朝离他最近的一条巷子里跑去。敌人从后面追上来,子弹打在他脚边的泥土里,发出噗噗的响声。不要打死他,他听见一个用日语说话的声音,抓活的。一进入到巷子里,由于房屋的遮挡,王小羊暂时把敌人甩到了后面。他往前跑了没几步,便随身撞开一扇门板,径直跑进到一个院子里。
院子里没有人,只有一匹猫急急地跑过去,飞跳到墙头上。王小羊躲在一盘石磨后,蹲下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让他感到奇怪和安慰的是,过了很大会儿,追赶他的敌人竟也没有进门来。外面的远处不断传来枪响,其间还有铁器撞击在一起的声音,想必肖力贵他们正和鬼子们展开巷战。王小羊不敢出门去,远距离打枪还可以,如果面对面肉搏,他知道自己绝不是日本人的对手,毕竟他还没有做过这方面的任何训练,是呀,倒退一个月,他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到这样激烈的战场上来……。这时,他似乎感觉到前面的高处有人影晃动,抬头一看,原来是李殿云出现在了房顶上。
李殿云一边在房顶上奔跑,一边朝下面的巷道里和院子里放枪。他跑得很快,从一幢房顶跳上另一幢房顶,简直就像一只轻巧的狸猫,下面射上去的子弹根本打不到他。小鬼子们,他边跑边喊,你们有本事就上来吧,爷爷和你们玩个捉迷藏。
望着他矫健的身影,王小羊突然想起来,李殿云的腿上是负了伤的,怎么现在竟然跑得这样敏捷了?李殿云朝他这边的方向跑过来,就要跳到属于这个院子的房顶上来了。但王小羊看出来,那两幢房顶相距太远了,他会跨越过来吗?王小羊想提醒他一下,但刚张开嘴,还没有发出声音,李殿云的大脚就脱离了那幢房顶,直朝这边的房顶跳来。王小羊仰着头,望着他的身影从空中划过,只差一点点没有触到这边的房顶,就在两房相间的空隙处掉了下去。李班长……。王小羊暗暗地叫一声,便紧紧闭住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王小羊听见了呻吟声,才睁开眼,并冲到院墙下,踮起脚跟朝那边的院子里看。几个日本兵已经围住了李殿云。李殿云躺在地下,一条腿的小腿从膝盖处改变了方向,白森森的骨茬从裤子的破损处露了出来。他挣扎着抬起身子,慢慢地朝一边爬,另一条看起来没出什么问题的腿则软软地拖在地下,也不能支撑住他的身子了。但他才爬出去不到两步远,那几个围着他看的日本兵便失去了耐心,一起举起大枪上的刺刀,轮番朝他身上捅去……。王小羊不忍再看,又一次闭上了眼睛。李班长,他在心里哀哀地嚎叫,李班长——。他顺着院墙出溜到地下,将身子缩拢成一团。
外面的枪声渐渐平息了,村子里出奇地安静下来。王小羊心里明白,肖力贵他们兴许已经都像李殿云那样壮烈牺牲了……。肖力贵,他抱住头,抑制不住地哭起来,李殿云……。街道上又出现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敌人还没有撤走。王小羊不敢待在院子里,猫起腰钻进一个敞开的屋门里。屋子里也没有人,那匹猫不知什么时候跑到这里来了,正瞪着一对亮闪闪的眼睛看他。他不敢惊扰它,小心地绕过它去,伏到一个昏黑的墙角里。外面的天光正在暗下来,不知不觉中一个白天就要过完了。王小羊这才想到,自己多半天没有吃过一点东西了,再加上情绪紧张和几次战斗,身上的体力已快要耗尽,一阵眩晕袭来,不觉便进入到短暂的昏迷状态里。
不知过了多大会儿,王小羊慢慢清醒过来,睁开眼睛,出现在他视野里的竟然是一片红彤彤的景象。血……?他在心里叫了一声,晃晃脑袋,才明白是天空中的霞光映进了屋来,天快要黑了吗?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阵呻吟声,开始还以为是那匹猫的叫声,但仔细一听,确认是一个人发出来的,而且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想爬起来,使了使劲,身子竟然不听自己的使唤。但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受伤,也就没怎么慌张,长吸了一口气,把手扶在墙壁上,才让显得分外沉重的身子一点点站起来。他把头贴在后窗上,那个呻吟声听得更真切了。没错,声音就是从后院里发出来的。疼死我了……。他听见那个声音低沉地说。天哪,多么像是肖力贵的声音。王小羊心里一阵狂喜,莫非肖力贵还活着?
王小羊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把手攀到有些朽烂的窗棂上,使劲一拉,窗棂便咔嚓一声折断了。这样,他便从窗户里爬进了另一个院子,来到蜷缩在柴窝里的肖力贵身边。肖力贵也处在半昏迷中,眼睛闭拢着,两手软软地捂在肚子上。王小羊看见从他的手指缝里流出粘稠的血水,染湿了下面的衣服。疼死我了,肖力贵神经质地叨念,疼死我了……。王小羊扳起他的身子,使劲摇晃了一下,力贵,你快醒醒……
肖力贵醒过来,目光呆呆地盯着他,好像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力贵,我是小羊,王小羊告诉他说,你负伤了吧?
肖力贵反应过来,立时斜起了嘴巴。疼死我了……。他丝丝地吸着气,脏污的脸上冒出豆大的汗珠,那条刀疤也在瑟瑟地抖动。
快让我看看。王小羊不由分说挪开他的手,去解他扎在外面的皮带。
你还活着?肖力贵吧嗒一下嘴唇。
王小羊撩开他的衣服,往他腹部一看,立刻瞪大了眼睛,天哪,肖力贵的肚子敞开了一个口子,一团肠子冒出来,像一盘华丽的蛇一般蠕动着。他吓得收回手,并且扭过头,不敢再朝他肚子上看。
你害怕了?肖力贵笑了一下。
我……。王小羊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他想了想,还是鼓着勇气问他,我是不是给你处理一下?
算了,肖力贵摆摆手说,还是我来吧。说着,他就用那只手捏住那团肠子,使劲塞回到敞口里去。但他的手一拿开,那团肠子又冒出来了。疼死我了,他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不管它了,反正我也活不多长时间了……
你不会死的,王小羊的泪水流出来,我扶你离开这里,你说过,等天黑后,我们就能冲出去了,现在天都要黑了,我们赶快走吧?
我走不动了,肖力贵惋惜地说,我的腿骨断了,站不起来了……
王小羊这才注意到,他的一条腿也已经变了形状。看到他这种样子,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小羊,你一个人走吧,肖力贵说,如果找不到军分区,你就回去找袁队长他们。
不,王小羊使劲摇头,我怎么能扔下你一个人不管呢……
我交代给你一件事,肖力贵打断他的话说,你必须要完成。
好,王小羊抹抹眼泪,郑重地问他说,你说吧,什么事?
打死我。肖力贵用平静的语气说。
什么?王小羊吓了一跳,我怎么能……
临走前,你一定要把我打死,肖力贵告诫他说,我可不能落在鬼子的手里。
可我……,王小羊拼命摇头,我无论如何也不能……
如果你真心替我着想,肖力贵劝解他说,你就按我说的办……。话没有说完,他又疼得皱起了眉头。
王小羊抬起手,本能地在腰间按了一下。他这才发现,别在腰间的匣枪已经不知去向。幸亏……。他松了口气,好像找到了违背他意愿的理由。
肖力贵看到了他的动作。没关系,他在身边摸了一下,手里便多了一颗黑乎乎的手榴弹,你可以用它来解决。
你还有这个?王小羊又感到为难起来。
我无意中拣到的。肖力贵喘出一口长气,忽然叭嗒一下嘴说,小羊,你去给我找点水吧,我渴得厉害。
好吧。王小羊点点头,站起来,往四周看了一眼,才发现这是一个荒芜的空院,房屋都仅剩下了墙壁,要想找到水,必须到外面其他地方去。
带上这个。肖力贵把手榴弹朝他递过来。
王小羊接过手榴弹,掖到腰带里,为了防止它像匣枪一样掉出去,他把腰带又紧了紧。刚朝院门口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说,你可千万要挺住……
放心吧,肖力贵说,我还等着你回来解决我呢。
有了他这句话,王小羊才暂时把他丢在柴垛间,猫着腰走出院门,蹑手蹑脚地朝巷子里走去。天空中的霞彩消失了,黄昏到来了,光线正在变得朦胧虚幻。王小羊贴着墙根往前走,有一种走在梦境中的感觉。是呀,他是多么渴望这一切都是发生在自己的睡梦中,等到醒来后,所有的一切还都是过去如常的模样,天空照样晴朗,生活照样温馨,他和伙伴们照样完好……。街道上没有任何生息,不知道日本人到底撤走了没有。但他不敢丝毫大意,想尽办法不让自己发出哪怕一点儿动静。
王小羊接连进出了好几个院落,才从一只完好的水缸里舀到了半碗水,赶紧端回来,要去喂给已是奄奄一息的肖力贵。但他刚走回到巷子里,还没有接近那个院门,就听见里面传出一阵纷乱的声音。他赶紧顿住脚,直起耳朵仔细听。天哪,里面传出的竟是日本人的声音。队长,一个声音说,这个八路还活着。另一个声音说,很好,赶快把他带出去。随即传来的便是肖力贵吃力的骂声,你们这些日本猪……。王小羊明白,肖力贵被敌人发现了,而且面临要被他们带走的危险。他丢下水碗,就要朝院门里冲。就在这时,他又听见了肖力贵的喊声,外面的人不要进来,日本鬼子在这里……。王小羊明白,肖力贵这是在向自己发出警告。他收住脚,隐藏到一个墙角里。肖力贵,他在心里朝他说,我该怎么办?
这时,肖力贵已经被几个日本兵拖出来,朝着巷子的另一端走去。肖力贵奋力挣扎着,同时发出凄厉的叫喊,炸死我,外面的人听见了没有,快扔手榴弹炸死我——。那几个日本兵听不懂他的话,互相询问,他说的是什么?肖力贵越发加大了叫喊的力度,快,炸死我,听见了没有?快扔手榴弹,炸死我——
王小羊知道他是在朝自己叫喊,身子从石头后探出来,右手也把手榴弹从腰里拔出来。肖力贵,他在心里叫喊,我怎么能对你下手?他的手指颤抖了一下,把刚刚绷紧的拉线又松开了。肖力贵,我不能这么做……
炸死我,肖力贵还在发出最后的哀嚎,求求你快扔手榴弹,炸死我——
王小羊丢掉手榴弹,蹲下身,两手紧紧地抱住头。肖力贵,他在心里撕肝裂胆地叫喊,我不能……
肖力贵被日本人带走了,几个黄乎乎的身影从巷子那边消失了,但他的叫喊声却还在夜空中回响,像是一支支利箭射破了傍晚的天空。王小羊似乎看见,整个天幕都在一瞬间分裂坍塌了,灰黑色的碎片像沉重的石头砸落在他身上……。他也许永远想不到,自己这一刻犯下的这个错误,要给他最挚爱的伙伴肖力贵带来怎样身体的苦痛和名誉的伤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