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王小羊已经感觉到,村子里知道自己窝藏日本伤兵的人正在多起来,但他还是没有想到,他们会很快聚集在一起,乱纷纷找上门来朝他兴师问罪,所以当这天听到动静,打开院门,看到那么多人挥舞着棍棒围上来时,他简直要惊呆了。你们,他不由得倒退了两步,你们要干什么?
那些人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急快地逼上来,争相进到了他的院子里。
王小羊反应过来,要去关闭门板,但已经来不及了。这是我的家,他张开两臂拦挡,同时大声对他们告诫说,你们不能随便往里乱闯?
那些人站住了,互相看看,似乎等待着他们的头领出来说话。
王小羊也朝人群里看。和他的预想差不多,人群里并没有王好古、潘秀兰等人的影子,也就是说,人们的这次行动还不是抗日组织的谋划,或许人们都是自发赶来的吧。但他还是在里面看到了几个过分熟悉的面孔,比如耿大壮,鼓动着满脸横肉朝他瞪眼,比如李寿山,躲躲闪闪地缩在人们后面,比如穆大姑,也一脸纳罕地朝他打量。王小羊似乎想像出了他们朝自己家赶来时的情景。
人们想让李寿山打头,但狡猾的李寿山却越发朝大家身后躲去。耿大壮却走上前来,自告奋勇地充当了他们的领头人。听说你家藏了一个日本鬼子?他开门见山地说,你快把他交出来吧。
谁说我家藏日本鬼子了?王小羊硬着头皮抗拒说,我藏日本鬼子干什么?
……?耿大壮有些语塞,回头看了李寿山一眼,改用蛮不讲理的口气说,你说没藏就没藏了?我们要进去搜搜看。说着,就要带人朝屋里闯。
王小羊急忙拦住他,凭什么搜我的家?我又不是汉奸,你们有什么理由到我家里来搜?
小羊,李寿山在人群后说,既然你家里没什么鬼,就让大家去搜一搜嘛,也好还你一个清白。
这个老滑头。王小羊在心里说。寿山爷,他朝他喊着说,既然我家里没什么鬼,你们为什么要进去搜呢?如果我带人到您家里去搜,您同意吗?
李寿山张了张嘴,不好再说什么了,干脆连身子也隐到了人们身后去。
怎么?耿大壮不甘心地说,他不让搜我们就不搜了?那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如果你真要搜也行,王小羊说,我先带人把你家搜了,你再带人来搜我家。
他们一时有些僵持不下。这时,穆大姑走到前面来,拉住王小羊的手说,小羊呀,大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你会窝藏日本鬼子,可他们都这样说,你给我说句实话,你到底藏没藏鬼子?
大姑……。面对她质询的眼神,王小羊掉开了头,实在没有勇气继续朝她撒谎。可为了保护田中四郎,他又不能当众向她承认,他知道,只要自己点一下头,耿大壮就会即刻带人冲进屋去,把田中四郎从炕上拖下来,挥舞手中的棍棒,不由分说将他打死。
你倒是说呀,穆大姑摇晃着他的胳膊,你家里有没有日本鬼子?
王小羊强迫自己不做任何表示。但他又明白,这样一味的抗拒总不是个办法,也许用不了一刻钟,人们就会失去耐心,不管他承认不承认,他们都会冲进屋去看个究竟。怎么办?他在心里问自己,我该怎么办?他一抬头,突然看到了爷爷,眼睛霍地一亮。
在他们互相争执的时候,爷爷一直坐在门台阶上,低垂着脑袋,手指间捏弄着一块纸片,一心一意地往里包裹树叶。而王大牛则躺在他的脚下,闭拢着双眼,身子一动不动。眼前发生的一幕,好像与他们一点儿关系没有。
王小羊觉得,在这个关键时刻,如果爷爷站出来说上句话,或许会对他们即将失控的行动产生一些约束作用。爷爷是村里的老人,又有“秀才”之类的“功名”,更为关键的是,他为许多家庭培育过他们的后代,便天然地具备了一定的权威,有了让他们无条件信服的理由,大家可以不相信他王小羊,但没有理由不信任爷爷。当然,这里需有一个前提,那就是爷爷要站在自己一边,为他的不实之词作一个证明。尽管这对爷爷来说是一件万分困难的事,因为在王小羊的记忆里,他还从来没有说过谎话,可不管怎么说,他王小羊也是他的亲孙子,在他与外人的争执中,爷爷应该别无选择地站在自己一边。正是怀着这种侥幸心理,王小羊向他求助说,爷爷,您来说一句,咱家里藏没藏日本人?
听他这样说,那些人也都把目光转向了爷爷,期待着他开口说话。
但爷爷却没有任何表示,依旧专注地包卷那根烟,似乎没听见王小羊的话,也没有看见那些人的眼神,或者干脆说,这件事真的与他一点儿关系没有。
王小羊只好走过去,轻轻推了他一把,爷爷,您倒是说话呀。
爷爷卷好那根烟,塞到王大牛嘴里,又为他点上火,才慢慢抬起头来。小羊,他不慌不忙地看着他说,你让我说什么话?
爷爷,王小羊不动声色地朝他眨一下眼,然后话里有话地说,咱们家没藏日本鬼子是吗?
爷爷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打量着他。过了一霎,他才吧嗒一下嘴,慢悠悠地说,小羊,别白费力气了,实话对你说吧,是我让他们来的。说着,他朝那些人指了一下。
什么?王小羊大吃一惊,您说什么?他实在没有想到爷爷会这么说。
他们是我叫来的,爷爷说着,又朝人群里招了一下手,寿山兄弟,是不是这样?
听他这样说,李寿山只好走了出来。老哥,小羊怕是也是好心,他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你这样让大家来,是不是也……
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了,爷爷说着站起来,已经好多天了,小羊治好了他身上的伤,可是不是像他说的再治好他脑子里的伤,我看事情没那么简单……
没等他说完,王小羊就打断了他的话。为什么?他瞪大了眼,直直地盯住他说,您为什么要这么干?
小羊,爷爷又把目光转向了他,我看你未必实现得了你的想法……
您怎么知道我不能实现?王小羊朝屋门里指着说,我不是还没来得及吗?
你想得过于简单了,爷爷捋捋腮下的胡子,又使劲摇摇头说,孩子,世上的事没那么容易……
可你为什么不给我时间呢?
时间已经够多了,爷爷仰起头,朝远处看了一眼,意味深长地说,这件事再拖下去,怕是对你对我对大家,他又朝人们指一下,都不再是什么好事了……
那你就让人们打死他?王小羊抱住了头,可他并没有杀过我们的人,而且他还是一个孩子……
究竟怎么处置他,应该让大家看着办,爷爷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我们和日本人之间,绝不是哪个人和哪个人之间的事,我相信大家能找出一个合适的办法。
王小羊知道再对他说什么也没用了,便把注意力转向人们。无论如何,他喘息着粗气说,你们也不能要他的命……
我们会把他交给抗联,李寿山冷静地说,让政府来处置他好了。
只要他向我们投降,我们就不为难他,耿大壮晃了晃手里的棍棒说,可他要是反抗,就别怪我们对他不客气了。说着,他就做出朝屋里冲的架势。
可是……。王小羊还是放不下心来。
小羊,穆大姑哀求他说,你就别拦着了,让他待在你家里,早晚也是个祸害。
走。耿大壮挥挥手,就高举着棍棒,带领人们朝屋里奔去。
……?王小羊呆呆地看着他们,想像不出当他们出现在里屋内时,那个叫田中四郎的日本人会做出怎样的反应……。等等,他忽然追上他们说,先让我对他做一下工作……
但耿大壮没听他的话,已经带着几个人冲进里屋去了。但很快,他们就返身走了出来。怎么回事?他拍打着脑袋说,里面怎么没有人?你们把日本鬼子藏到哪里去了?
听了他的话,王小羊也一下子惊住,里面怎么会没人?田中四郎明明就躺在里面的炕上,尽管他这几天已经能下地走上几步,可也没见他出这间屋呀,再说里面也没有藏身的地方,他还会插上翅膀飞走了不成?
到底怎么回事?耿大壮直愣愣地看着他说,你们到底耍的什么鬼花招?
王小羊还没有回答上来,王大牛忽然从里面跑出来。小羊,他颤抖着嘴唇说,田中四郎砸烂了后墙上的窗子,从那里跑出去了……
王小羊这才明白,在他和人们争执吵叫的时候,田中四郎感觉到大事不好,情急之下,竟然从后窗子里逃走了……。他松出一口气,不知为什么,还在心里悄声说了声“好”。
似乎与他的心声相对应,爷爷突然叫喊起来,不好。随即便对人们说,快把他追回来。
耿大壮反应过来,又朝人们招招手,便挥舞着棍棒跑出院门去。人们都急急地随在他身后。
很快,院子里便寂静下来,好像刚才的纷乱不过是一场不真实的梦。爷爷,王小羊走到他面前,摇着头抱怨他说,田中四郎跑就跑了呗,你为什么还让大家去追……
你以为他就这么跑了?爷爷瞪大眼睛说,这样一来,说不定他会……。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
望着他脸上沉重起来的表情,王小羊有些不解,莫非您认为我们这是放虎归山?
为什么不是?爷爷反问他说,你不觉得他跑了,我们的危险一下子增大了吗?
您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王小羊不以为然地说,同时在心里嘲笑他,当初自己把田中四郎弄进家来时,爷爷说自己是引狼入室,现在田中四郎跑走了,他又说什么放虎归山,难道这个乳臭未干的日本小孩就那么可怕?王小羊安慰他说,爷爷,我们救了他的命,他还能对我们恩将仇报吗?
这可说不定,爷爷望着天边涌动的乱云,脸上的表情越发阴沉,人心难测呀,何况他还是个不为我们所熟悉的日本人……
耿大壮他们搜遍了村子里的每个角落,也没有找到田中四郎的影子,甚至连他留下的一点点线索也没有得到。王小羊还觉得奇怪,就凭田中四郎那只伤脚,他还能跑到哪里去呢?天黑后,趁人不注意,他偷偷来到王好铭家的打谷场,找遍了每个秫秸垛,尤其是上次田中四郎藏身的地方,也没发现他的任何蛛丝马迹,田中四郎根本没到这里来,也就是说,这个拖着一只伤脚的日本人终于消失不见了,或者更明确一点说,他是成功逃跑了……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爷爷一直处在心神不定中,不时地走到村口,默默地朝着远处望,似乎在等待什么事情的发生。王小羊看出来,爷爷是担心田中四郎逃走后,为了报复王家庄人,把敌人引到这里来。怎么会呢?王小羊在心里说,不管怎么说,也是这个村里的人救了他的命,他即使还有一丝良心,也不会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呀。田中四郎走了,他倒把悬着的心放下来,不用再为他担惊受怕了,唯一感到不太满足的是,没能达到自己最初的目的,把田中四郎变成一个永远不知道杀人是怎么回事的人。
爷爷,王大牛也沉不住气地说,田中四郎会把鬼子招来吗?
我怎么知道?爷爷没好气地回答,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哪里知道他会打什么主意?
王小羊在一边听到了他的话,不禁觉得好笑,也有些迷惑,一向看透世事的爷爷,怎么突然间说出了这种没什么水平的话?爷爷,他朝他指出说,你把田中四郎想得太过复杂了吧?
人心本来就是复杂的,爷爷反驳他说,如果你把人心想得过于简单了,那你注定是要吃亏的。
您总不会说,王小羊问他说,田中四郎会包藏什么祸心吧?
他包藏不包藏什么祸心是他的事,爷爷指出说,但你不能无条件地相信他。随即又补充说,无论怎么说,他还是我们的敌人。
您真觉得人是不可教化的么?这样问着,王小羊又想起了小时候跟他学习《三字经》的情景。爷爷,他困惑地问他说,就算人生下来就不那么好,可如果反过来说他本来就坏,我实在是想不通,这与您当初对我们的教育也不是一回事儿……
我没有说人生下来就不好,爷爷向他解释说,但我也不敢说人本来就那么好……
那您的意思是说,人不好也不坏了?或者说,人是好和坏的共生体?
差不多是这样吧,爷爷想了一下,才点点头说,人身上既有神性,也有魔性,也就是说,他既能当天使,又能当魔鬼。
王小羊心里一动,不能不承认,爷爷这话说得还真是有道理。关键是,他又问道,人什么时候是天使,什么时候是魔鬼呢?
爷爷朝远处看了一眼,叹口气说,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人大多都会当天使……
王小羊明白了他的意思,而且知道了他没有说出的下半句话,有了这场战争,那么人大多都要当魔鬼了。不论是什么人么?他又追问他说。
是的,爷爷低下头,声音也小下去,不论什么人,包括你和我。他看了他一眼,你难道没起过杀心吗?
……?听了他的话,王小羊一下子想到了发生在杨庄的那场战斗,自己曾经举起匣枪,对着一个鬼子的胸膛扣动了扳机,至于是不是真地打死了那个日本人,他还无法确定,但在那个时刻,他确凿产生了杀死那个鬼子的念头,并通过那把匣枪采取了行动,这一点是没有任何疑问的,也就是说,在那个特定的时刻,自己的确是起了杀心,按照爷爷的说法,自己身上的魔性占据了上风,更明确一点说,自己在那个时刻做成了一个魔鬼……,是这样吗?这样想着,王小羊不禁感到了一丝恐惧。
爷爷看出了他的心思,把手放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下说,没错,事情就是那样。
为什么会是这样?王小羊紧紧牵住他的手,哀痛地摇着头说,人为什么要把自己身上的魔鬼放出来?他把脸颊伏在他粗糙的手上,爷爷,我感到害怕……。他的身子真地颤抖起来。
爷爷抱住他的身子。孩子,他无奈地哀叹说,不光你害怕,爷爷其实也害怕呀……
他们为什么要发动战争?王小羊哭泣着说,为什么要把人变成魔鬼?
我回答不了你,爷爷也抹一把眼角的泪水说,对这个问题,爷爷也想过无数次了,可什么答案也说服不了我。他把目光转向远处,要弄清这件事,只能去问那些发动战争的人了。
爷爷,王小羊担忧地说,这样下去,这个世界是不是就真的要完了,人类的末日是不是就要到了……
不会,爷爷这次不假思索地说,不管魔鬼怎样肆虐横行,这个世界也不会完,人类也不会走向毁灭……
那您给我一个理由,王小羊哀哀地看着他,我怎么来相信您的话?
你当然记得《三字经》里的话了……
王小羊打断他的话说,可您刚才的说法,已经把那里面的意思推翻了。
我没有推翻,爷爷解释说,人之初,性本善,也就是说,人身上天使的成分永远都多于魔鬼的成分,别看魔鬼暂时被他们放出来了,可用不了多久,天使便会打败魔鬼,重新把魔鬼关到牢狱里去。
您是说,这个世界还有救?
当然有救,爷爷满怀信心地说,说不定哪一天,日本鬼子就会被我们赶回到他们那几个小岛上去了。
听他这样说,王小羊使劲把积压在胸口的一口气吐出去,这才觉得心里好受些了。是呀,日本鬼子的统治长不了,抗战一定会胜利,中国永远是属于中国人民的,这难道还有什么疑问吗?他忽然又想到了田中四郎。爷爷,您说田中四郎真的会给我们带来危险吗?
这个我也不敢肯定,爷爷又看一眼远处说,但我们不能不做一下防范,以免到时候措手不及。
王小羊也顺着他的目光朝远处看,依旧有些不相信地在心里说,不管怎么说,田中四郎也还没有完全丧失人性,应该不会做出连狼也做不出来的事吧?尽管这样,他还是朝爷爷提议说,是不是和潘秀兰他们说一下,让他们提高些警惕?
我已经给王好古提过建议了,爷爷安慰他说,他们会做好准备的。
王小羊放下心来。但愿爷爷的担忧是多余的,他在心里祈求说,但愿什么事也不要发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