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铎谈话第八(1)
程思木、吴永铎两位副教授
西安某综合大学
校外凤凰山凤凰亭
铎:这边走。
木:几场雨,山色更显秀美了。
铎:对,到处是勃勃生长的声音。
木:——也该凉快下来了吧?
铎:夏至刚过,热浪还在当头呢。
木:是吗,都过糊涂了。也就是说,太阳正在低头徘徊,准备调头南下了。
铎:呵呵,对。
木:日月荣辱不惊,忆万年来,自守本分如此。
铎:有道是,岁月不问人间事,人间常常自比新。
木:什么意思?你是说,日月的脾气,和你我无关?
铎:怎么会?我是说,物极必反,这其中的秘密,妙不可言。
木:知道仰观俯察,以知幽明之故,这可是人类才有的智慧,是人类文明的最大源泉。
铎:对,你说得对。
木:哎哟,心情可真好!
铎:——老兄先请坐。
木:不,我得先看看,我先得来个远眺。
铎:——君子见水必观,观必有言。老兄这回可有什么见教?
木:是该说几句。
铎:哈哈哈。
木:草木洗翠,蓬勃内发。湖泊远镜,薄云在天。清风徐来,鸟鸣四寂。我们一转身,都市的喧嚣,就不再浸染。你什么感觉?
铎:心胸如洗,万籁同一。正好可以澄怀观道,对不对?
木:对!可是,好兄弟,你骗不了我。——我强烈地意识到,你的胸襟,就好比这雨后的天地,清新亮丽,无人可比。
铎:岂敢。——你想说什么?
木:我想说,这一切都很美,都在唤起我的一种崇高的情感。我得感谢你,此生有幸,这个暑假。
铎:你这么说,我有点站立不住,有点发晕了。
木:像个受表扬的好学生,嗯?
铎:是有点难为情。
木:不,你大可不必自谦。谦卑固然是一种美德,暗示着一种常人无法企及的人生境界。可是你我之间,何必如此?我要说,你是对的,你的观点,并没有错。
铎:谢谢老兄,你这样说,我很感动。
木:为什么?
铎:因为你的鼓励,胜过千万个廉价的喝彩。尽管,我的周围,并没有掌声,只有不解与叹息。
木:这个我理解。——你有种壮士般的孤独,对不对?
铎:你也不一样吗?
木:不,火候未到,还不“待筛”[1],([1]待筛,对话者在这里借用了《六祖坛经》中那句著名的暗语,喻指自己修养不够。原文是,五祖问曰,“米熟也未?”惠能答曰,“米熟久已,犹欠筛在。”)这很清楚。
铎:你也何必如此?
木:我知道了什么才是精进与勤勉。
铎:话虽这么说,可是,你要胜出我好多倍,这个决非虚言。你知道吗?你上次的说法,对我具有超常的意义。
木:什么说法?
铎:你对于“公正”的理解,你的那个对于“公正”的观点。我体会,你这等于给人类的历史,给人类的文明,扎了一个美丽的发辫。
木:是吗,你意识到了吗?
铎:肯定。人类一切文明的积淀与传续,都是因为有“善”的内发与作为。可是,具体是哪一种善呢?你恰当地找到了公平与正义。我看,这个道理看似简单,却有无上的价值。一只桌子,缺少一根腿,它就没法稳定地站立;一条公路,因为坑洼积水,它就没法存续自己应有的寿命。同样,一种组织,一个团体,一个社会,如果缺乏公平与正义,就必然会“枳句来巢,空谷生风”,就必然会让献媚滋生、小人乱政;就必然会“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就必然会“不敢言而敢怒”,就必然会因争利而多怨。而怨声四起,就意味着必然到来的崩塌与消解。这一点,历史上的多少个暴君民贼,早用自己的实践证明过了,而且也必将为后来的一些邪恶组织继续证明,对不对?对于一个具体的人来说,也同样如此。如果他没有保存好这个人性中必有的善,必有的公正之气,或者叫做“中正”之气,那么,他就没法正直地成长,就没法理解人世间的幸福和安宁是什么意思,就没法知道阳光的无私,雨露的普降是为了什么,自然也只会把各种人生的病害慢慢滋养,也只会把恶魔当作主人,让黑暗把守自己心灵的门户。这样的生物,它必然会因为病害而慢慢枯萎,这样的人,也同样会被他人所不齿,就会像弯曲的木头一样,人见人愁的。对不对?
木:对,不错。你没法安放,你把它没办法平稳地安放。可是,请不要忘记,有时候它们也可以互补成团,就好比是榫卯的巧妙接洽,嗯?那种紧密的程度,往往还会令人担心,担心只有斧头才能够分解。殊不知,嘿嘿!只要稍作颠簸,它们就会互相排斥,冲撞在一起的。
铎:呵呵,对。
木:可是,我还是想叹息一声,我为人类社会的纷繁与复杂感到悲哀。
铎:对,思想与意识,既是文明的基础,也是社会灾难的根源。
木:我是说,尽管公平正义对任何社会、任何组织都不可或缺,但是,历史上,却从来没有真正实现过。
铎:好像并不存在什么绝对的公平与正义?
木:你这不是等于说,太阳也有偏私吗?
铎:呵呵,对。这回我听你的。
木:我想下结论说,历史上,西方的,那种同样都是上帝子民的思想,都是兄弟姊妹的说教,没有实现这个公平与正义;我们的华夏文明,也同样没有搞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公平与正义。尽管,我们的每一次改朝换代,可都是以公平正义为旗号的。
铎:当然,这是事实。亚里斯多德说,“公正的涵义,就是给予人们他们所应该得到的东西。”我认为,这就是为什么说,圣者的目光,可以横亘千古。因此,理解圣者,理解孔子,也同样需要这种目光!
木:呵呵,不错。你听我说,说起这个,不由地要想起我们建国以来的社会主义实践。好像那个时候,整个社会都被公平与正义这一崇高的理想团结起来了,不是吗?可惜,怎么样?大家既要为肚子奋斗,也要为一种没太看明白的目标奋斗。开垦荒地,大搞农业,即使在中南海,空闲地也被种上了庄稼,种上了玉米,到头来,人们还是饥肠辘辘。最有趣的是,尽管精神也同样饥渴,人们却不自知,以为只要全面亢奋起来,就可以治疗百病。这段金光四射的混乱历史,你说,可以给我们以什么样的启示?后来改革开放,人们只稍作努力,就感觉粮食多得吃不完了,这又是为什么?现如今,人们是不是又陷入了一种金钱可以治病百病的怪圈里来了?当初,我们好比是水源几近枯竭的大坝里的鱼儿,个个奄奄一息;后来,闸门大开,大家这才缓过劲来,吃力地游了出来。猛然间都活跃起来了,蹦蹦跳跳,争先恐后地畅游了好一阵子。可是,问题同样存在。当初是艳阳高照,可是氧气不足。如今是什么,嗯?是不是游着游着,没了目标,只剩下仰起脖子,四顾茫然?你说是不是这种情况?我这个比喻,恰当不恰当?
铎:非常恰当。和往日一样,人们在低头关照内心的时候,都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不同的是,理想可以照亮我们的心胸,所以人们过去照样可以容光焕发;而金钱尽管璀璨夺目,号称无所不能,天下无敌,却很遗憾,只具有暗淡灵魂的伟大功效。
木:好,好得很。在我看来,太阳普照,固然重要,可是,也不可以光芒过于强烈。太阳如果以为自己可以包办一切,对芸芸众生恩爱有加,以至于无微不至,想揠苗助长,那是要把什么都烤焦了的。不远不近,离而不弃,弃而不离,不正是日月给予我们的最大启示吗?
铎:我想补充你的观点。我坚持认为,尽管公平与正义,对于这个上帝的礼物,历史上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领受的,但也不等于就从来没有人看到过。而正是由于有某小部分人的独自享有,我们人类文明才得以存续到今天。对不对?
木:这个毋庸置疑。青藏高原巍巍乎,可谓高哉,湖泊也可谓星罗棋布矣。可是,这众多的湖泊却各有各的平面,对不对?它们并不在一个水平面上。同样,一个社会,一个组织,只要找到某种平衡,一种和平与安定就能得到暂时的保持。道理很简单,也很残酷,不是吗?
铎:所以说,历史是纷繁复杂的,时间是残酷无情的。我们人类的往昔岁月,我们正在度过的分分秒秒,它不可能再回来,不可能让我们重复享用一次。——你听我说,我是想说,我发现了一种诗意的感觉。我觉得,我们可以想象一下,无情的时间,无情的历史,曾经埋葬了多少挣扎与梦想,多少人间的悲剧,多少无奈的叹息,对不对?在我们眼前的每一方土地上,不都有值得回味的浓厚历史在流淌吗?而这个历史本身,不都是用人们的欲望与梦想编织过的吗?尤其是当你想起当年的那些官员们上早朝,要披星戴月,赶一段夜路,对不对?
木:对。“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所谓“你刚唱罢我登场”,情况无非如此。只是,我要强调指出,人类的历史,七万年前,人类自从走出最初的实验场、非洲大陆的那一天起,就一直没有放弃过探索,放弃寻找新的生存机会。我们人类的历史,其实是一部不断发明创造的历史,一部自我把握所谓命运的历史。
铎:也应该是一部按照自我心灵感知,按照善的原则,一步一个脚印奋斗的历史。
木:对。我再给你举个例子。你看,任何有生命的东西,之所以能够正常的生长,都无疑得益于太阳的恩惠,是不是?但是,太阳即便有心关爱任何生命,她却无法替代一颗小草的自在自为地成长。也就是说,即使土壤、水分以及各种自然元素都很齐备,都很愿意眷顾这棵可怜的小生命,可是,这棵具体的小草,它要存活,最需要的却无非是自己的努力;其它因素,想帮忙帮到底,总是无计可施的,对不对?也就是说,即使我们对我们的情侣珍爱有加,可是,我们却没法代替她成为她自己,是不是这个道理?我爱她胜过爱自己,总怕她会忽然被什么溶化掉、消失掉,总怕她会哪里不舒服,嗯?可是,我们却没法代替她的肉体的病痛,代替她的所有。尽管这一点,让我们的好多可敬的父母们倍感遗憾,为子女不得不在社会风浪中颠簸、而自己又无能为力而感到万分的遗憾,嗯?是不是这个道理?
铎:你好像走远了吧?事实上,因为可爱才为所爱;小草的可爱与可敬,就在于它的顽强与不言放弃,就在于它也有超强的意志。
木:对。你说,太阳想把小草叫醒,可是小草能否醒来,是一种什么东西在发挥着作用?
铎:对了,也就是说,社会能动性的激发,我看最重要。同时,我们不能因为自己要存活,所以就必须把他人铲除、消灭,对不对?因此说,公平者,公心也。一个人,必须知道自己的生存不是唯一,因此他人的需要也应该受到尊重。因此,就应该彻底抛弃无耻的自私,琐碎的算计,以及各种有伤公益的低级趣味,对不对?而“正义”者,天地之气也。一个人,他要有效地躲避各种低级趣味,就必然要把“正心诚意”作为呵护灵魂的锁钥,就必然要把我们儒家说的“利群为正”牢记在心。做到了这一点,就足以受用,足以幸福地度过一生,并不需要什么父母作陪,对不对?
木:当然,自然法则,物理定律,你说你能陪他一辈子吗?
铎: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木:好,既然如此,我想进一步指出,这就是为什么,人类的不同文明,尽管找到的道德律法各有不同,但本质是同一的,都离不开对善,对公平正义的诠释和呵护。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的有些学者总喜欢考证说,西方的有些东西,我们的祖先早就发现了的,而西方先辈们的有些观点,也许还是接到了什么心灵的感应,受到了东方圣人们的启发。对于这些肤浅的自尊,严谨的奇谈怪论,不是都可以一言以蔽之回答说,人性如此,何必费心东拉西扯呢?
铎:对!因此,我们是不是可以说,苏格拉底、柏拉图用他们的智慧,在人群中传播公正的道理,而我们的伟大祖先,孔子、老子以及其他诸子,也在靠自己的亲力实践,传播着这个同样的、最基本的人间智慧?
木:只是,请注意,只是叫法不同、主张有异而已。但是指向,根本的指向,却无非是这个“善”。
铎:但是,我有一个问题。为什么柏拉图他们很看重“真、善、美”这三种东西呢?
木:好问题!是个好问题。西方文明的穿透力,就体现在这里。他们一早就发现了“真善美”不是别的,正是人类生命的最高价值,正是人类的终极秘密。而我们的祖先,不瞒你说,最让人感到遗憾的,也就是这个。他们满足于享受混沌的生命。为了享受这种生命乐趣,他们一味地劝导人们平和自己的心胸,领悟与天地同一的伟大意义,却没有想到应该拿起解剖刀,对眼前的宇宙万物做必要的解剖和利用。这不能不说是一种严重的不足。
铎:道理可以这样说,可是你看,孔子和老子,天地运行之道,不就可以把“真善美”一概囊括了吗?
木:对,不可否认。
铎:因此,我要坚持奉劝你,对于这其中对与错,我们今天应该换上另一幅眼镜了,不能再用借来的尺子,丈量我们自家的东西了。
木:你又来了。当然,我理解,我不想反驳你了,我知道没用。有些糊涂的恋人,从一开始,就抱定改变对方的决心,甚至要把改造对方作为自己终生的事业。可是,事实证明,这不过都是些徒劳无益的妄想。不会有好结果的,只会加深彼此的分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