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在汹涌翻滚的云层中穿行。浓郁厚重绵状起伏的云朵,大片大片的从机窗外掠过。乌暗灰沉的天空,仿佛阴森无边的冥界。航线无限漫长得失去终点,永恒的不能抵达。一个没有尽头的世界,让颖儿感觉时空已经被吞噬,自己将要消失在浩渺无垠的巨大苍穹里。
爸爸汗如雨下拥紧着她,心如刀绞泪流满面。鲜血喷涌出来粘湿了她的胸襟,黏性稠状,暗红淤黑。她没有了恨和惊讶,也说不出话来对爸爸表示宽恕,谅解,抱歉或安慰。她朦胧的眼光渐渐在沉落呆滞,黯淡熄灭。
墨尔本的阳光在心里炽亮绚烂,可惜颖儿见不到了。她偶尔清醒意识到不是阳光,只有胸口吐涌的鲜血在冒着热气。还有耳塞里持续传来BY二缠绵破碎的歌声,《曾经的约定》。
你给予的温柔像片云,倒映在忘情的湖心。若能倒回,还会不会将青丝,换一生青灯随。一念无悔,几番曲折也是醉,情到深处才懂你的伤悲。
西去的路很远,过往的是云烟,谁留住恍然间才发现。寻寻觅觅不能忘记,我们曾经说好那个约定。当时的月明悠悠一片云,忘不掉这一份情。
泪水流了出来,泻满她苍凉灰白的脸。
天逸哥哥,真希望你永远不要再听见这首音乐了。
颖儿在去澳洲的飞机上,安静的闭上了眼睛。
——《失落的天空》。颖儿。
深宵失眠,变成苦恼积习。忽尔东悠向西的碎念,微炫在脑子里。思绪飘跃如浮云掠境,乱轰轰的没有清晰,更不能稍停。偶尔有袭来的浓倦睡意,被一个纷乱闪扰的灵感赶跑得了无影踪。懵黑的脑子里有了思绪火花即被点亮,顷刻脑袋里就有万马跃腾,咆哮嘶鸣。无法入眠的身子辗转躁动,使头脑越加清醒起来。疲烦无奈之下,惊恐的睁开眼睛。漆黑如墨的屋子,寂静熟悉。夜依然如旧,浩瀚深凉。
胡乱摸索,往耳朵里插入耳塞。忧伤绵丽的音乐,清澈甘冽的流进灵魂。世界更加纯净而静寂,脑子里变得清葱郁亮。童年,亲人。过往,时光。挫折,爱恋。投机,前程。青春,迷茫。心上布满了忧伤,美丽而惆怅。人脆弱得快要卷起来,无助的沉溺。胸中有莫可名状的潜潮涌动,有着想要痛哭的冲动。拥着被子,躺好舒适惬意的姿势。希翼的美妙,绝望的残酷,繁豪的辉煌,牺牲的隐痛。都在苏醒缭乱的脑子里深刻清楚的,电光火石搅乱不停。
又一个不眠之夜。天逸想起了颖儿。
时光从荒苍里飞啸而过,往后退回。
一个纤尘不染的轻盈少女,闪跃在冰晶剔透的记忆玻璃中,又如梦影般的销声匿迹。
颖儿在天逸的眼前飘飞,似幻象,却又存在而真实。
她在哪里呢?
幽黑死静的无眠夜里,传来悠远响彻的记忆回声。
天逸疏空寥廓的心,又被往事填满。
恍惚还是昨天。人生若只如初见。
在那个写字网站。
天逸从汹涌澎湃的网潮语言中,迅速挑剔出了有些文字素养和心灵底蕴的人。是不是习惯写字的人,即使在沸腾嘈杂的网络里,也轻易能够辨清识别。
颖儿的文字唯美细腻,惊艳忧凉。
天逸几乎一眼就认出了她,那个他倾注过全部心思去精雕镂刻费神幻造的小说主角,寒梦。她是一个生活在只属于自己世界里的旷世女孩,才情飞溅纯真赤炽,个性孤异卓尔不群。
颖儿,简直就是寒梦的现实翻版女孩。
天逸曾经耗尽了青春里所有的无忌想象和浪漫情思,在淡泊漫长的平静岁月里,苦苦期待寻觅过她。他一直到了那个人文枯荒,才思稀薄的大学校园,看着那些贫白寡庸,浮丽俗浅的女子,才明白她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她只是个虚无绝美的幻想,仅属于他自己。
天逸临摹着那些幻塑,绝望遗憾而心怀虔敬的把她写进了小说。只有文字可以祭祀自己无奈流失的空芜青春。
他写完那本小说,毕业告别大学校园走入了社会。
时光无声无情的走远。文字里的爱情形象,已经随着岁月的亡逝,静止枯死于泛黄的记忆里。
她这时却真的出现了。
颖儿正站在那里,踩着现实的土壤摇曳呼吸。她象那朵迟到了春天的鲜花,也终于在绚亮的夏季盛开绽放。她,曾经在天逸的小说里出现过。
时光侵蚀过境,天逸的青春已经在悄然凋落。他是结束铅华归少年,屏除丝竹入中年。
天逸两年之前就告别了闲适舒雅,白衣飘飘的校园时代。清幽芬芳,馥郁袭散的校草留在身后,成了朱砂一样刺红眷刻的心灵标帜。他游动在家乡省份的小城,想寻找那个可以撬动地球的资本杠杆,去托起一团燃放胸中辉煌壮艳的繁大梦想。
天逸骨子里的瑰丽清扬,被酸楚苦涩的现实狂撼冲刷着。骄贵无力的堂吉诃德,不觉间变得彷徨迷乱,灵感一片阴湿的苌楚脆软。他只有在那个网站写字时,才能感觉到自己曾经有过的安然高傲和书生矜气。他把心流放在字里行间,寻觅灵魂的栖身寄托。他用灵魂从思想里吮吸着文人骚客们头脑中根深蒂固的传统情才。不善屈服于逆境的古人,都会凭籍文字去悲叹伤咏的抒发,潇洒旷达的逃逸。沉静的文字,鲜活的思维,让天逸体内伏动着飘逸隐忍的道家精神。他以坚决的身姿,抬头固执良久的凝望着理想,待他跃升在太阳出现的方向。他戳痛的足下踩着坑洼泥泞的土地,这是命运赐予他的不幸逆境。
而颖儿,还宛若那个沉睡在他小说中忘记成长的孩子。她十五岁的年龄,懵懂天真,活泼烂漫。巧妙练达的文字气息,也远远抵挡不住自然流露的稚涩童气。
天逸失望的望着她。她小了他十二岁。
一切恍若玻璃里的平静画面。绚美极致,又虚假得无声无息。
隔代盛放的彼岸烟花,燃烧过后终将消失于无尽的黑夜。沉默而悲伤。
天逸沮丧的恢复了理性。一个少不经世的孩子,不会懂得他那些深涩博厚的理想。而他也缺乏力气和耐心,去指望她的缓滞改变,及尚不确定的未来。
宿命没有就这样轻松简单的放过他们。文字的吸引让他们磁石相吸的在彼此靠近,不由自主而又无可奈何。
夜凉如水,月华习习。天逸趁晚上空隙时间,把那本以前没有电脑而写在手稿上的小说,疯狂忙碌的往网上搬徙。而颖儿总是在深夜两点之前,还炫亮着头像挂在网上。QQ上方闪过她在聆听的歌曲,是郭静演唱的,《每一天都不同》。
何不让她看看这些文字?一个描述自己曾经高中岁月的故事,还能让现在的高中孩子喜欢吗?也许相同的年纪还是有些相同的梦境,会萌生相似的共鸣。
天逸在搬字的疲倦间歇,有了这个崭新的念头。
他收回出神凝视夜色的酸眼。
窗外城市幽暗寂美,浓黑沉沉,苍茫深荒。
天逸一直希望自己那个故事能够出版出去,让人分享。他写的字只要有人阅读,即使没有名利报酬,也会得到精神上的欣悦幸福。文字里的梦境和愿想,曾经随着他的灵感和汗水而诞生,来了这个他的心灵意识渴望来到的世界。有人看见懂得,写字的心就不会空洞虚废。
他已经快八年没有接触高中孩子了。自从自己高中毕业不再是高中生后。
喜欢写字的颖儿,没有拒绝这样天然趣味吸引的机会。她听了天逸的提议,满口应承。
“好的,放假了我就去读。”
天逸却感到悲哀后悔,仓惶怯怕。他怕她看懂那些字,和他沧桑流血的心。他还有些错觉的遗憾,仿佛在把暖厚棉袄兜售给生活在热带赤道的人。颖儿要的是硬化的考试成绩,不是舍本逐末的文字欣赏。他连忙带着误导她前程的歉意,更改自己的提议。
“我怕你看不懂。你学习忙没有时间的话,就别去看算了。”
天逸的意思里,也还有些傲慢的提醒。他知道自己那个纯美青春的故事里,也鼓涨了太多的晦涩抽象。颖儿只是一个还没有开始学习哲学的高一孩子。
“看得懂!”
颖儿非常自信的说。她的坚定口气,更让天逸感到她的单薄盲目自不量力。即使天逸知道,她拥有不俗的文字功底。
他们的交谈频频不绝,深入下去。
天逸看出她不仅果于自信,还算是一点也不谦虚。
“我除了不懂经济,什么都会。我中考六科,共差四十八分就得了全分。”
颖儿的话,无不表现出她的糊涂自大。天逸很欣赏她的率真个性,也了解到她确实是个优秀的孩子。她总是挑灯夜读的学习,听网络老师讲课。她不是天逸开始以为的只会玩点文字,学业荒废,任性迷堕的孩子。年老的天逸以为,九零后都是个性自我,浅乏无知的孩子。
颖儿的精锐,优越和实力,让骄狂成性的天逸颇感不适。他把自己浸溺于孤独高寒之境,疏冷的拒绝平淡的人群和浅庸的世界。他还无法习惯让自己去承认,对一个小孩的欣赏和折服。
颖儿说话无心无肺坦荡自然,从不顾虑或遮掩,也不矜持做作。
“你结婚了吗?你为什么不结婚呢?”
她这样不染尘俗,脱离世故的胆量勇气,让天逸分辨不出她是孩子家的淳朴纯洁,还是九零后孩子的无忌开放。
颖儿功课精湛,生活也绚烂多姿美轮美奂。时装,KTV,明星演唱会,城市精致小说。她奢侈时髦,精细自恋,相信网络精神。她的生活几乎都有自拍悬挂暴晒于网上,但头脑并不匮乏薄弱,肤俗浅庸。她写的文字《拾荒者,是城市太悲凉,还是人文太悲怆?》,读来余香满口词句警人,意寓深沉的人文才华,饱含怜悯的道义情怀。
天逸悲哀的看出,她就是从他故事里直接走出来的女孩子。而他不幸在爱情输尽微蓝流年的青春前,却恰巧写好了那个故事,在期待着点什么发生。
更不幸的是颖儿从不承认天逸为叔叔,她总是强词夺理异常狡辩。
“我有个亲戚四十多岁了,我还叫他是哥哥。”
风声笑语间,了解日益增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