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景森说得没错,取代他来的是一老一少的两个警官,可他们来访的时候,我正跟老板简报,我请他们再给我10分钟。
岂料老板直接变脸,“不用让他们等了,你去,给我应付好,不要让他们再来。”她丢下这句话不可不谓咬牙切齿,“嗯?”
深知她对这件染上刑案的个案深恶痛绝,不只有一次抱怨倒楣,我拢了拢文件,敛眉低声,“知道了。”
也许是早经提醒,对警方的出现没有抱着太多讶异,他们扼要地说明需要协助,然后询问不在场证明。
“我人在公司。”
“有没有人可以证明这点?”其中一位平头,年纪莫约五十上下的警官问。
翻着行事历,“那天下午,有一场例行会议……记得四五点才结束。”
年轻的警官低头刷刷的写了几笔。
“我们查到您与被害人近来通话十分频繁。”
我有些不高兴,“那麽你们也应该查到,我们是大学就认识的朋友。”
“是。”
老的那个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吴小姐友人遭逢此祸事,您一定相当难过。”
我怔了怔,“那麽,你们是不是应该努力抓出犯人。”
“我们当竭尽所能。”
“…...还有什麽需要我协助的吗?”
年轻人指着记录耳语,然后对方才不疾不徐地开口,“被害人当天下午,有一笔汇款纪录。我们查出收款的户头是您个人帐户,不知您是否能解释这单笔款项因由?”
虽然十分客气,可绝不是能容我拒绝的口吻。这几天被忙个没完的事和起起伏伏的心情占据,根本也没想到有这天外飞来一笔的问题。
见我呆了呆,“您是否不记得?”
顿了顿,摇摇头,“我要想想。”
“小刘。”年轻人翻出一张影本,上头整整齐齐列印着汇款纪录,印着我姓名的那一段后头跟着九万这段数字。
“嗳,我知道贵是贵,可是我一眼看到那玉镯就知道非他不可了。”就算隔着电话他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怎麽就忘了?
“那是他,跟我借钱。”
“哦?”
“…..嗯,说要买玉镯。”
“什麽样的玉镯?”
“我不知道,他只是打电话来,说要借钱,说不想让如曦,嗯,他未婚妻发现,他想送她当礼物。”
然后我想起叶景森第一次来的时候,“他,嗯,你们可以问如曦,他那天下午应该是拿到东西了,说不定如曦会知道。”
老人点点头,指点年轻人纪录,“据陈小姐的说词,这次婚事的筹办似乎都是叶先生与您联系为多?”
我觉得有点吃力,明明是问心无愧,让他一问起来,我们的关系好似处处漏洞,“我想,他们私下应该是讨论过了,才由景淳来跟我定案。”
“是,这麽说也是不无道理。”
暗暗咬牙,要把那种讨厌的感觉驱离,“所以没事了?”
“吴小姐跟我们局里的,叶景森也是算熟识?”
“他是景淳的胞弟,我想就算我认识也不算甚麽吧?”
“呵呵,那你可知他被调离此案的侦办?”
心里突突地跳了两下,把持着表面的平静,“侦办案件是你们警方的问题,我想景森在不在小组都跟案件无关吧?还是说,你们会因此破不了案?”
那方又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说得是,最后一件事请教吴小姐,案发现场被害人物品散落四处,包括皮夹,钥匙串,陈如曦小姐十分明确地对我们指出,其中尚有您住所的钥匙,不知能否一并在此解释?”
人是很容易让语言影响的动物,所以甜言蜜语可能成为糖衣毒药,而率直的叙述,有时让人难以接受,拐弯抹角的讽刺更是轻易的惹人上火。
那位半老的杨警官深谙此道,让我有些招架不住,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从我的答案里得到想要的资讯,但要离开时,不再用那种含针带刺的方式说话,才觉得轻松一点。
“感谢你的配合,吴小姐,我想我们就此告辞。”
“希望能对你们有所帮助。”跟着站起来,不咸不淡的说话。
“我想,这意思是想说:”希望我们早日破案“?”见着我哑口无言,对方短短笑了一声,“说句***,您的企划确实深植人心。”
“这只是我该做的事。”
“这点我们也是一样,绝对会全力缉拿凶手归案。”
然后,我才深深低下头去,“……拜托你们了。”
曾有的伤心难过,都会随夜而逝,然后我们会遇见黎明。尽管辗转难眠,在清晨初露曙光的时候,会有另一个失眠的人,从薄雾中走来。
我一直记得,他说那段钢琴的旋律,像是爱人期待又惶惶,鼓动的心跳。
维持表面的不动声色,是有心就作得到。抹一把猪泥臊在脸上吹一口气戴上另一个人面具,可心里要怎麽装才不像耳根子软的取经和尚,就不是容易的事。
卸下了一天的疲倦,蜷缩在沙发上的时候莫名的又想起早上的讯问。
“可能不是我。”
叶景森的话是这个意思吗?
那他,是不是因此失落?──他们可是一家人。
他,是不是因此失落?
发梢还在滴水,无意识的擦拭着却满心的想着这个疑问,我好像看了电话几眼,可始终坐在沙发上没有移动。
新闻台底下的时间闪动着,“唔,算了吧。”
可又默默的想着,就算时间不晚,一样不会打这电话吧?!
在夜里惊梦,分不清现实或虚幻,尖叫,奔跑,恐慌,翻滚着,哭泣着,请求原谅,乍醒时是初晨时分。
那鸟儿高声鸣唱的初晨,抱着肩膀在床上发呆,梦里的景象在醒来时如潮水迅速退去,留下那逐渐乾涸的印渍,是梦中不停奔逃的情节里,不言而喻的恐惧。
我依旧是害怕的。
害怕真相,害怕面对。
一阵空腹的恶心感爬升,到底为甚麽变成今天这种局面?
难道不是那凶案,奔到厕所乾呕的时候,愤恨填满了我的心膺,对,就是那扰乱平衡的该死凶案!
等我彷佛从地狱爬回人间的梳洗完,才恍惚的想起,今天不用上班。
平常不用上班的时候都在做些什麽?我们很忙,平时是轮休的,放假的日子,不一定遇到周末,那时候要找人去哪走走总是特别麻烦。但已经很习惯了,放假的日子宅在家里。
在家很好啊,睡到自然醒,穿着睡衣趴趴走,看看新闻更新一下社会乱象,把平常没时间没力气做的家事补完,心血来潮的时候还可以去看不用排队买票的电影,或者在某些女性友人不用约会的时候,找她们去逛街,听听她们的抱怨什麽的,但也不只一次有人说,“这种日子也过得太贫乏了?!”
可已经很习惯了,习惯到不以为意,直到这种称为“平常”的平衡被破坏;我不想找谁说话,认识他们的总开口就问,接了几通关切的电话,莫名的疲倦恨不得把手机关机,电话线拔掉。
这房间过大,一个人住的慌;这房间又太小,四方的围墙让人压抑难受。
片子已经剪得差不多,我检视笔电的档案,依旧下意识作未完成的工作,很快就耗掉一个早上,我想把事情做完,然后呢?
“我想听你说,相信我。”
我想要相信你,真的。
不论多麽生气难过,凶手都不该是你,也不会是你。
你是良善,而且为此事伤透了心。
可我,却不愿去见你,明明,我相信你;明明,我与他之间,甚麽都没有。
“呐,如曦。
别生我的气了。
可我想,就是这麽跟你说,你依然会生气吧?!(笑)”
赤着足,踩在冰凉的瓷砖上,厨房的阳光拖曳在空空的餐桌上,不知觉地怔忡在那微光飞洒的金色痕迹。
“你信命吗?”医生是这麽问的。
“还好,我不信机率统计。”
可没有对医生承认的事,一直到这时才觉得,是因为这个事件,才让一直不承认的孤单,无所遁形。
“──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它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倒了一杯开水,折射的光影,盈盈波动,如果五百年深求的期盼仅换来一个路过的浅缘,如果相遇本身就已是奇迹,那又何需忧虑或近或远的别离?
把片子剪好就骑着机车出门,自己包得紧紧的,迎风的冷冽依然趁着速度的缝隙钻进来。
可心情是带着轻快的写意,已经很久没有养宠物了,并不是不喜欢,而是面对虚弱殆死的那种恐慌让人害怕,我还记得那起伏的胸口,虚弱的喘气,可我忘记了,牠一直是努力的想要活下去的。
终日在玻璃橱窗里看着行人来去是郁闷孤寂的吧?
我了解,很了解。
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家了。
一个人不成家,只不过是清冷无情的住所,模模糊糊的想起契约言明不能养宠物的条款,住所的话,哪里都可以。
可站在空荡的橱窗前发呆的时候,一直想要甩开的阴郁失落,还是从身后奔至攫获了我,大口咀嚼。
“我们都用自己的心情,自以为的了解,去框囿对方,互相质疑,纠结,闹得喘不过气。”
就像用手掬清水的徒劳,它会从指缝里流失,却还是想要握住甚麽,“那,那个──”提着塑胶袋经过,穿着便服的医生回眼认出我来,挑眉,“看来,你是下定决心了?”
他抬眼看着橱窗,“可惜了,几天前就走了。”
“啊…”
“我很抱歉。”
勉力的摇头低语,“无能为力的事,不该道歉的,医生。”
“生死本无情,我道歉,是为有心人的无奈。”
他点了点头,就走进店里独站在橱窗前,怔怔然,一种举足无措的旁然,“就算这样,一样不能改变甚麽……”
有些事,是无法改变的,就像生死,就像时光,但从身后走来的倒影逐渐清晰时候,我不知道我的目光是为了甚麽模糊,就像从来没有离开,就像,我从来不知道那晚他是甚麽时候走来,“怎麽,你想养猫阿?”
“可我已经,再不能为牠做甚麽了!”
“在那个医生忘记你之前,你不是已经来了吗?你也会记得牠的吧?”
“那够就了吗?”
“嗯,够了。”
我从来不信如同机率统计的命运。
可我ㄧ直相信,人与人的缘分,是时有交错的曲线,相伴的时间或长或短,但终有离别。
“可我好想任性一点,李彦霖,我好想任性一点!”
沉寂的想念因此惊扰鲜明,在阻止自己之前就扑进他的怀里哭泣,那依然是在夜里咕哝着:更深露重,怎不披件衣服的点滴暖意。
等我冷静下来放开他,擦眼泪的时候,“对不起。”我低声地说,他噗嗤失笑,害我更尴尬的恼羞成怒,“不要笑!”
“我男朋友会原谅我的,放心。”然后他重新轻轻抱了我一下,“我也很想你。”
我拉开距离,“想我做甚麽,想你男朋友才对。”
“呵呵,见了面才知道,就是想你了,改天来玩吧,介绍他给你认识。”
“你自己回来?”
才犯了些许愁意,“嗯,听到消息都快吓死了,告别式日期确定了吗?”
“嗯。”我告诉他时间。
“打算什麽时候下去?老实说,你们公司的人说你放假的时候,还以为我错过了?”
“......还不知道。”迟疑的回答,不敢看他的表情。
“嗳,你怎麽来?”他说。
“骑车。”
他转头往公司走,被我扯住,“去借顶安全帽,你没多带吧?”
“这是我公司,你跟谁借,借了谁还?!”不去看他一脸忍笑,咬牙切齿的转身走进公司。
我早该看清楚他是腹黑的,就像当初“无意间”让朋友们遇见,牵着我走在路上一样轻易,果然才走到接待柜台,八卦就兴奋的扑上来,“雅子姐,刚刚有个好帅的先生找你。”
“呃,我会告诉他你的夸奖的。”
“啊啊,所以他是你男朋友吗?”
“不是,他有男朋友了。”
女孩儿呆了呆,在我享受撇清八卦的快感前,轻声的耳语袭来,“借到了?”──天啊,一定要这样对我吗!──很顺手的拿过我的安全帽,“走了。”明明连ㄧ根手指都没有碰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