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千式花坊”开张了。
花坊开业后,嘉华收到他母亲的急召,必须赶回纽约去,为期七天。
时至今天,我离开澳门,来到台湾已经刚好一年,岁数中的个位跳了一级,刚好十七岁。
嘉华走后的第二个晚上,他帮我准备好的食物就被“解决”了,冰箱空空的。从被窝里爬出来,打算上街去补充存货。
若说台湾有甚么让我痛恨的,就是那个鬼天气。八,九月天,太阳仍然傲得要命,高高的挂在天空,誓死要把人们烧成烤鸭才罢休。到了冬天寒流一个接一个,让人只想抱着绵被不放。
披了件大羽绒,再套上一条厚牛仔裤,我不甘不愿的出门去。
走在寂静无人的巷子中,感觉分**森恐怖。而好死不死地,连街灯也坏掉了。
突然,我感到有一双手抓住了我的左脚。
不会……这么“邪”吧?
我不断在劝着自己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但我的同情心不允许。终于,我决定张眼低头查看那是甚么“东东”。
不得了了!那不是鬼,也不是“怪物”,而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先生,先生!你醒醒!”
“快…走吧!我不该……”
内心一番交战,我仍是把他扶起来了。实因他一身的鲜血,背上有两道血痕,左脚一拐一拐的,额上还开了个血口。
“别管我!”
男子努力的支起自己庞大的身躯,大概不想把我给压垮。
“先生!如果我不救你,你想你会有甚么结局?流血至死!”
男子一愣,只好妥协。但还是不忘加一句:
“你在惹祸上身。”
我连吃奶的气力都使出来了,才把男子连拖带拉的扶进了花坊的主屋。
已经很夜了,晚上十二点,不能惊动了其他人。所以我把他拉进了自己的房间。
“喂——喂——先生,你醒醒呀!你还没死吧?我去叫救护车?”
男子摇摇头,指指被我拿下搁在一旁的行动电话:
“打开通讯录,找一个叫Yves的人……然后说出这里的地址,告诉他,东方曦受伤了。”
我依命行事,在对方才刚说了声“Yves”的时候,就报上了一大堆的话,立刻收线。
“为甚么不能报警?”我盯着他。
男子冷笑:
“警察?你以为警方真的就能保我安全?何况,我也不是甚么好人。这显然是枪弹造成的伤口,你认为我真的该报警?”
我听出他嘲弄的语气,不自觉的擡高了下巴:
“没有甚么。而且我也相当明白,一个在半夜三更受伤躺在小巷中的人绝对不是甚么“良好市民”。不过,既然我们每年都要纳税,不讨回点就未免太阔绰了,也太笨。”
男子听完,又呆了。好半天,才笑笑:
“看来,你还是一只小豹呢,不怎么好惹。对了,我叫东方曦。你呢?”
“我?邵净寒。记住呀,这是恩人的名字。”
那个东方曦像是对“恩人”这二字十分不满似的,索性不管我。而我见他沈默了,也懒得说话。
不到十分钟,门铃声响了。我连忙拿起遥控把园中的大门打开,免得吵醒一屋子的人。
一群人走了进来,见了我就问:
“少爷呢?他伤成怎么样?”
态度不善!我最痛恨这种人,所以只是站起身走向房间,话也不说。
他们到底是甚么人呢?来头应该不小。刚进门的那些人擡了一大堆的医药用品进来,我立即就明白,他们原来是来替里面那个东方曦治伤的。
不出半小时,那些人出来了。唯一说过话的那个向我招招手:
“小姐,我们少爷要见你。”
我气得脸都白了,双手叉腰走了过去,但并未进房门。
“这位先生,我想你们弄错了一些事情。诸位脚下的是“千式花坊”,也就是我的地方。我有权告你们擅闯民居。我才是这里的主人,这里的老大。阁下刚才的手势实在有点像是在“召唤”你的宠物,又或是你的下属。很不巧地,我两样都不是。所以,请你给我尊重一点的态度,因为我有十足的权力去把你们通通赶出这座庄园。再有,你说“你们少爷要见我”,他是“你”的少爷,与我无关。我见不见他,也是我的自由,阁下无权干预。最后,清洁费自付,这是我的房间,我的床,而我不想睡一张带血的床。我请清洁公司来弄乾净后,帐单自会寄到阁下的信箱。”
那人显然被我的连珠炮炸呆了,久久不能成言。
“好了好了,我进去找他了。你快快安排你要忙的事,记住别吵醒了屋子的人。否则后果自负哦。”
话毕,我走进我的房间。
“好点了没有?小心调养哦。”那么他就可以快快离去。
谁知这人也不笨,没好气的回我一句:
“想赶我走?行。等我的伤全好了再说吧,好久没遇过你这样好玩的人了。而看来,你的确十分讨厌没礼貌的人。看Yves,被你骂得哑口无言,怪可怜的。别怪他了,他就是这样死脑筋。”
“或许……可能你说对了。我有一个朋友,初见面时也被我踹了一脚,痛得他眼泪也差点流下了。”
那个东方曦似乎在研究我的表情。
“心上人?”
“心上人的哥哥。那天是我自己跑上他家去找人,结果他来开门。他以为我也是他大哥的仰慕者,说了一句“不见”就要甩上门,被我踹了一脚。他是个赛车手,那天刚从日本比赛回来,连身上的赛车服都还未换下。而很不幸地,我也看那些把马路当赛道的小混混很不顺眼。”
东方曦细细地观察着我的神情,小心翼翼的试探:
“那个心上人……对你很重要?”
我一愣。
“你何以见得?”
他摇摇头,十分不赞同。
“你表现得太明显了。单是那人的哥哥已会让你痛苦,那他在你心中的地位必定高得惊人……呃!他伤过你?”
我垂下头,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别问了,好不好?既然你自己已猜得出,又何必多此一举的向我求证?别问了,我不想失去你这个刚得到的朋友,因为我从小就没甚么人缘……对了,看你的伤还是不要乱动的好,你就在这儿待几天吧。你睡我的房间,我到隔壁我朋友的房间。还有,你有多高呀?”
“一米八四。”
“那么,你和我的朋友是差不多的身材。这样吧,我现在过去他房间找些衣服先给你穿。”
走到嘉华的房间,我有点犹豫。
嘉华对衣服的要求一向不高,平日穿的都是衬衫和西裤。但那个东方曦全身名牌,身份一定不简单。他会不会嫌弃这些衣服?还有,嘉华回来发现我竟收留了一个男人,说不定会气得把东方曦杀了。
算了算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
于是,我从嘉华的衣橱里抱出一大堆的衣物,走回自己的房间。
“那,这些衣服是我朋友的,希望你会合穿。都是些衬衫和西裤,还有两件毛衣。记好别弄脏了那两件白色的手织毛衣,他回来会杀了我的。好了,你给我说说,你的医生要你留多少天?我不想有人死在我的花坊内。”
只见那东方曦一脸的奇怪:
“我有一个问题。为甚么你要让我睡在你的房间,而你睡隔壁?我看这里的房子很大呀!”
我没好气的反反白眼:
“是的,这里的确不小,总共有十二个房间。我睡一间,我的朋友一间,还有两个花坊的工人和三个佣人,他们各住一间,剩下五间。可是,我没有料到会有个“不速之客”跑来,所以没有都没有收拾过,那些灰尘厚得可以呛死人。那么,对于你这个“病人”来说,已经是最好的安排了。算你好运,我朋友要离开台湾一阵子,这才空出了一个房间来。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不过无论怎样,奉劝你在五天内离开,我朋友回来可能会气得把你杀掉。”
他只是笑,没有回答。忽然,他拿起我放在床头柜的一个相架:
“相中的另外三个人是谁?长得不错喔。”
那是我们的“全家福”。我夺回相架,把它收在书桌的抽屉里。
“我想你一定不明白“非礼勿视”这句话。他们是我的父母和哥哥向楚天。”
东方曦抓住了“向楚天”三个字。
“向楚天?他是你哥?可是,你们不同姓。”
“他是我家收养的儿子。怎么?你认识楚天吗?他没有跟我提过你。”
他点点头:
“我是认识他没错。不过,他不告诉你,代表他不想让你知道我的存在。你想知道,就自己去问他吧,我不想被他杀了后鞭屍。还有,我以后就叫你“小净”喽。”
我没有再问,直接抱着棉被回去嘉华的房问睡我的觉去。
于是,东方曦就在花坊住下了。
如我所料,第二天清晨,工人们起床工作了。他们都接受了嘉华的叮嘱,好好“照顾”我。突然看见屋子里多了个陌生男人——东方曦,当然警戒心起了。
饭桌上。
“小姐,你不要为难我们吧?少爷回来会把我们杀掉!”工人甲满脸惊恐。
“对呀,小姐。你是不是被他威胁呀?”工人乙有那怀疑的眼神,直盯着我身边的东方曦看。
“小姐,要我们通知少爷一声吗?”佣人丙小心翼翼的。
坐在我身边的东方曦颇感有趣的低问:
“他们口中的“少爷”是谁?听起来比较像杀人不见血的“暴龙”。”
我瞪他一眼,示意他多吃少说。
“他叫陆嘉华,是我的朋友。你身上所穿正是嘉华的衣服。”
他神色一定,有点奇怪。
“怎么了?”我放下碗筷,让佣人收了去。
“你似乎很单纯,很天真。可是认识越深,就会越大吃一惊。我只能说,你的身份不如我想像的那么简单。一个向楚天,再加一个陆嘉华。看来,你的出身应该差不了去哪儿去。”
阶级观念!
“东方先生,我现在很严肃地告诉你:我的家庭简单得很。我是个很普通的中学生,我家开了一家小餐馆。如果你觉得我有点与众不同,那也只是拜我身边的人所赐,和我无关。”
这时,他的行动电话响了起来。不一会儿,他转过头来:
“小净,我有些事要办,出去一会儿。有事找我。”
话才说完,他已经带着几个人出去了。
我见他的行为怪异,就问一边的Yves:
“你老实告诉我,你们少爷到底是甚么身份?”
只见他一脸闪烁。
“你最好就从实招来,否则我自己找他问去。这里总是我的花坊,我想我有绝对的权利知道我到底我收留了一个甚么人。”
Yves叹口气。
“小姐应该听说过“唐盟”?唐盟是个黑道组织,总部在美国西岸,势力却横垮欧美。属下分五堂,分别是火龙,焰龙,青龙,紫龙和白龙。火龙,焰龙随侍盟主左右;紫龙负责执行盟规;青龙是主管,处理盟中大小事务;白龙负责医疗。我家少爷就是当今唐盟盟主,而我是白龙堂堂主。或者,小姐会觉得少爷太冷漠,但,这是有原因的。好多年前曾发生了一件事,我也不怎么清楚。只是自此之后,少爷不再相信任何人。可是跟了少爷那么多年,我是有点明白少爷的。他表面毫不在乎,内心却藏着一份感情。他说小姐不过是在适当时候出现,并没有甚么特别。但在他心里,你已是他的“恩人”。否则,他不会下命令,让小姐你可以在唐盟各部自由进出。”
我静了下来,消化他说的一堆话。而最后,我听到“自由进出”这四个字。
“带我去唐盟。”
Yves为难了。
“小姐……少爷今天是真的有事要办呀!唐盟一向禁止贩毒,青龙堂副堂主却知法犯法,少爷正要处置他。”
“你说的,我可以“自由进出”唐盟各部。他若怪,也是我。”
Yves无奈之余,只好点头答应。
那是一栋楼高九层的商业大楼,大门上有“唐盟药业有限公司”八个龙飞凤舞的铜字。
“小姐,请问有甚么可以为您服务?”
挺像样嘛,还有招待处呢。
“我要找你们盟主。”
“小姐,恐怕不行了。盟主正在八楼会议开会。”
我不管他们的阻挠,直接走进升降机。
站在“会议室”三个字前,我吸口气,把门推开。
我看见我昨晚才救下的东方曦正坐在主席位置,而大桌子围坐着十数个黑社会头子似的人物。
我走过去,拿起东方曦面前的一杯水:
“东方曦,你混蛋!”
下一刻,他成了一只标准的“落汤鸡”。周围的众人见他们盟主受辱,全都举枪向着我。但是东方曦的一声叱喝,让他们不敢有违。
“我想,小净,你会有一个很好的理由。”
“你凭甚么处置他?”
“你以为他做了甚么?他该死的利欲薰心,竟然向日本购进大批的安非他命!他甚至不知道,他这样做会让台湾成为日本毒品的另一主要出口地!”
“你住口,东方曦!我是说,你凭甚么处置他!没错,他加入唐盟而不守盟规,该杀!但是,你真的没有做过这种事吗?绑架,贩毒,你哪一样没有碰过?没有!要杀他,你就先检讨自己,是否有这权利!”
东方曦呆了,默不出声。
我和他对视,表面上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但其实我差点吓死了。心脏“扑通,扑通”的跳着,怕死了他脾气一发,把我也一起“解决”了。
终于,在东方曦的一声“散会!”下,众唐盟高层鱼贯而出,偌大的会议室内只剩下我和东方曦二人。
“我想,”他终于肯开金口了,“你会对我的过去有兴趣。不过在听之前,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一个黑社会头子的背后,往往藏了太多的杀戮和血泪。”
我好奇的点点头,只要他不会迁怒于我就行了。
他扒伏在桌上:
“我自小就生活在这个黑暗的世界中,因为我的父母都是唐盟内颇有势力的老大。八岁那年,父母在一次枪战中去世,我从此寄住在唐盟。有一次,我遇到了前任盟主。他欣赏我的才能,收了我为义子。往后的十数年里,我接受比任何人都会严格的训练。因为,义父准备让我成为下任盟主。我要有最好的身手,以防被唐盟的敌人暗杀;我要有最好的学历,起码也要读到硕士,才能带领唐盟走进二十一世纪。我很小就明白义父对我的期望,所以我努力达成义父的要求。而除了学习正统的武术,还必须有实战经验。二十岁大学毕业那年,我执行第一个任务,对手是个不守规矩的军火商人。之后,我就转往美国修读商科硕士。二十二岁,学成归来。那时,义父已曾两度心脏病发,不久于人世。”
他的手指在文件夹上画着圈圈,回望不堪回首的过去。
“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我把他视为我的亲手足。事实上,他叫莫言远,是义父派来从小保护我的守卫,比我大三年。我们的感情很好,好到让义父担心。但在二十岁那年,我开始发觉他的行踪有点古怪。结果,他收合了盟内反对我继位的顽固派,暗中建立自己的势力。我装作不知情,因为我希望他可以自己想明白。可是,他没有。不但没有,他还多次故意破坏盟内规条,煽动人心。二十二岁,我回来二个月后,义父就去世了。在接任仪式中,我在所有人面前杀了莫言远,杀了我的好朋友,我的兄弟。”
他手握成拳,闭上了眼睛。
“自此之后,我依照义父的遗命,当上了唐盟的新任盟主。盟里上上下下,没有人敢再提有关“莫言远”的一切。我也不再相信任何人,包括Yves在内。没有一双眼睛能让我放下疑心,因为,莫言远教会了我:除了自己,任何人都不足为信,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反咬一口。”
我感受到他的痛苦,忽然痛恨起自己的“三八”。早就预料,那个故事一定不简单。但我真的从未想过,竟会是这么严重。
“曦,别这样吧?你还有很多朋友呀。”
他冷笑,是一个我不曾见过的他。
““朋友”?你说,我还有很多“朋友”?告诉你,我没有朋友。好了,你回你的花坊吧,我想自己一人静一静。”
我走向门口,但又忽然转回去:
“曦,你听着。我不管你“有没有”朋友,我是不会放过你的了。你说你没有朋友,但却有好多人关心你。你说莫言远背叛了你,其实你是怨他背叛了你们的友情。我自小孤僻离群,是真正的没有甚么朋友。可是,你还有很多机会去找回你的友情。你这根本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无论你承认与否,我都是你的“朋友”。要赶走我,行!除非,你能够让时间倒回昨晚,就当我没有救过你。”
说完,我就转身打开门。但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东方曦的声音:
“我会回花坊的,要厨房记得煮我的午饭。”
我走了,带着一个欣慰的微笑。
我知道,我挽回了一颗失落的心。把自己封闭起来的东方曦,终于解开了心结,跳出了莫言远造成的桎梏。
回去得要厨子弄一个丰富点的午餐,值得祝贺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