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一辈常说,“快活不知时日过”。但我现在刚好相反,简直是“度日如年”。
嘉华和曦都回美国了。嘉华是私人理由,回去“省亲”。也难怪,农历新年耶!好歹也要回去露个脸,才不负严伯母和加特叔叔的“厚爱”。真是意想不到呀!都是在外国土生土长的人,却仍然那么念旧。嘉华笑说,他早已过惯了这种中西合壁的日子。中国新年会收红包,端午节粽子也吃;万圣节依例装神弄鬼来吓人,圣诞节又照样庆祝。
而曦则是为了公事。一年一度的检讨和会报,曦这个盟主当然要出席。
我本来是想跟他们其中一个回去的,但两位一致反对。嘉华说如果我跟他回去,他母亲和那个古灵精怪的继父一定会把我当成是未来媳妇的。而曦认为我暂时还是别在唐盟总部出现的好。先别考虑我的安全问题,单是堂堂盟主居然带一个女人回总部就够轰动了。
这样,两个整天在花坊转的男孩各散东西——当然只是在美国的东,西岸。每日窝在花坊吃饱就睡,睡醒就吃。终于,两个星期过去了。
算那二人够了解我,在我提出抗议前已抢先承诺会在同一天回来。今天,就是今天了。
简单普通如我,当然不会为此而特别穿上校服以外的裙子。天气冷得依然教人想足不出户,我套上一条喇叭大得盖住了整只鞋子的牛仔裤,再加一件大得离谱的男装毛衣,潇潇洒洒出门去。
曦走时不放心,把Yves留下来。现在,Yves坚持要和我一起去机场。好吧,顺他的意,反正也懒得坐计程车。我先在客厅等,而Yves则去车库把车子开出来。
这时,司徒觅却突然跑来了,说要送我去机场。
OK,主随客便,反正只要可以去到机场就行了,管他司机是谁。况且,我知道司徒觅一定是有话要跟我谈。
在Yves心不甘情不愿的埋怨下,我总算上了司徒觅的车,接机去。
好挂念嘉华和曦——的手信。
突然,我发现有点问题。
“司徒觅,你一定是太久没有开车了。这条路是去机场的吗?”
我是路痴,可不是白痴。
“邵小姐真聪明,这的确不是去机场的路,我们的目的地是阿里山。”冷冷的声从前面传来。
我瞪大了双眼。
“司徒觅,我不确定你的大脑有没有问题,或者是我的耳朵有问题?我不认为你会想与我辛辛苦苦爬上山,再眼光光的等待明天的日出。”
她笑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笑。但那朵笑花,让我不寒而栗。
“你是盟主的“小净”?很好。但非常抱歉,我会让你在成为盟主夫人之前,看不见明天的太阳。”
我心一颤。
“为甚么?”我甚么都没做过!
“外貌,才能,你没一样比我强,盟主偏偏锺情于你。但你,居然辜负了盟主的一片真心,你该死。就为这个,你必死无疑。”她用力踩了下油门,车速更加快了。“我得不到的,你竟然不知珍惜。所以,你该死。”
我开始急了。
“司徒觅,你用错了方法。经过这样的事,你认为曦还会原谅你?”
“是又怎样?”她扬起唇角,形成一个美得冷绝的笑,“意料中事。”
我终于确定她是打着同归于尽的念头,大叫:
“停车!你不是神,你没有权利批评我,以至处罚!”
她不再理会我了,把车子开得飞快。
我慌了,发现她已经不受控制。看情形,只能自力救济了。
感谢上帝!经过一番打量,我发觉她忘了锁上车门。在她还未来得及反应前,我就着车速,跳了出去。
就在离开车子触及地面的那一刻,我一时之间失去了知觉。看不见,因为我一直闭着眼睛。
好吵……
张开眼,见到好多人。全部都很陌生,只有最接近我的二人是熟悉的——他们竟是嘉华和曦!
“嘉……华?”奇怪。怎么我的声音会如此微弱?真吓了一跳。
嘉华听到我的唤声,慌忙喊着:
“寒寒,你要支援着!记得吗?你还欠了好多债!”
曦不耐烦了,对着嘉华大吼:
“你还说那么多废话干甚么?先把她送去医院呀!再拖就来不及了!”
闻言,嘉华小心翼翼的伸手想把我抱起。这下子,我痛得叫了出来,眼泪直流。
“痛!楚天…救我……”
我不知道自己说了这句话。因为眼前只有一大堆雪花,还有楚天的身影。
是的。从小到大,都是楚天在保擭我。
还来不及想甚么,另一阵剧痛让我再也支援不住,把神智交给了命运之神。甚至,不知道自己会否再醒来。
梦,一场梦。
我梦见楚天在澳门的家,抱着电话簿打电话给我的同学;我梦见电视机前的父母,爸爸怀中的妈妈,正哭得肝肠寸断;我梦见浩二哥在一间旅馆中,命着电话簿询问当地每一家旅馆饭店,有没有一个住客叫邵净寒;我梦见在台中贺家客厅中,贺叔叔不断在唉声叹气;我梦见牧文每天无心于工作,食不下咽。
最可怕的是,梦中没有我自己。
我呢?我呢?我在哪儿?
我拼命大叫,没有人见到我。
“楚天!”
我终于叫出了那个名字。立即,耳边传来一个声音。
“寒寒,张开眼睛!”
张开眼睛?呃……对喔。不张开眼睛,怎么看东西呢?
第一眼看见的,是雪白的天花板。
然后,嘉华和曦的身影也映入眼帘。
“发生了……甚么事?”
嘉华呆了,而曦则瞪大眼叫:“天呀!小净,你失忆呀?”
搞甚么鬼呀?两个都怪怪的。我记得我是去接他们嘛!然后司徒觅找了来。
“司徒觅……对了!她怎样?她已经失控了,会出事的!”
那二人对望一眼,最后由曦发言。
“小净,你够大胆呀,跳车?你前世是猪呀?你一定很想知道你这身“木乃伊”从何而来吧?左手肩臼脱,臂骨断掉,再加肋骨断两条。算你好运,左手差点飞了出来,你可能会成为“独臂神尼”。还有,右小腿有裂痕。刚刚医生说,未来至少两个月你要在轮椅上过日子,半年内要吊着左手做人。幸好那时没有其他车子经过,否则你早就没命了。”
我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那你们怎么找到那里去的?你们不是在机场?”
东方曦见推不了,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嘉华。嘉华瞪他一眼,只好回答了。
“我们在机场等不到你,正打算先回花坊再说。刚好Yves觉得有点不对劲,打电话通知我们。东方立刻发散唐盟的人去找,但我们二人却撞见了。我们经过那时,正好见到你从车上跳了下来,滚到路边。司徒觅……她急踩煞车,速度实在太快,一时停不下来,冲了好一段路。开始,我们都不知道她想做甚么。后来,她下了车,向我们这边大喊:“东方曦!你爱的,始终是她!”她突然拿起一罐电油淋在车上,然后按下火机丢在车顶,自己回到车中关上门。火太大了,我们进不了去。到火熄了,我们去翻过。连人带车,烧成灰烬。”
我来不及反应,脑中,耳边有一个声音:“她死了,她***,她死了,死了……”一个想法浮现,我转头到东方曦的方向:
“东方曦,我要你娶司徒觅的灵位为妻。”
所有的人都呆了,包括我自己。
“你哪根筋搭错线呀,小净?要我娶她?你开玩笑的吧?”
我转头躲开他带着谴责的双眼。
“很抱歉,是真的。”
他绕到另一边。
“你给我说清楚一点!”
我叹口气,知道再避也没用了,他不会放过我的。
“曦,我是说真的,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就别再问了。至于原因……无论你怎么问,也不会得到答案。你只有两个选择:娶她,要不就永远别再来见我。”
东方曦盯着我,仍是不敢置信。
“我没听错吧?我的小净,你,邵净寒,竟然以我们之间的感情要胁我,要我娶另一个女人?”
我点点头:“是的。”
我想,他一定气疯了。一脸凶相的走近,看来有可能一时失控把我掐死。但是,嘉华拦住了他。
“好,很好!”他吸口气,“邵净寒,我今天很肯定的告诉你!我会娶的人,除了你绝无第二!我认命!真的,我认了!可是,你没权控制我的人生!反正我早就知道,我永远都不会得到你的心。但是,我以我的生命起誓:我东方曦身份证上的配偶栏,只会填上“邵净寒”三个字!”
好恐怖的怒气,被他吼得耳边嗡嗡作响,只能呆呆的看着他冲出病房。
嘉华坐回我左手边的椅子,继续削他的苹果。
“为甚么要这样做?”
他突然发问,把我的神智拉了回来。
“我不想……我不想这样的。我知道,我伤了他,好重。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明白司徒觅怎么想,她太像我了!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我……我觉得自己应该负全责。”
他微笑,带着信任。
“傻瓜,没有人怪你呀。想做甚么,尽管放心大胆去做,有我。”
他怎能这样肯定?怎能这么无怨无求?
“或者,”我开始思考他之前说的一句话,“你说对了。我欠下好多债,多得可能一生都还不完。欠了你的一个交代,伤害了心怡,给允明带来困扰,辜负了贺家对我的关怀,毁灭了允媚的初恋情怀。可能,“欠债”就是我的命运吧。欠得够多了,也不差了司徒觅和东方曦这两笔。就欠了吧,没甚么关系。反正,我已经准备用下半生来还。不够的话,若真有轮回之说,来生欢迎讨债。再还不完,有下下生,再下下生。”
嘉华一脸的困惑,似乎不太赞成我的话。
“你说你欠了好多债,好吧,我不反对。可是,这种想法也未免太消极了。为甚么你会认为自己还不完这些债?天下没有解决不了的事,只要你有心。你说你欠了贺允媚,那很简单。她不是说过要读护士吗?就地取材找上身为白龙堂堂主的Yves;医生配护士,绝配。你根本没有对不起司徒觅,因为你现在这一身伤根本拜她所赐。至于东方,只要你不逼他娶司徒觅就没问题了。允明和心怡感情很坚定,只要你出面说……”
他猛然住了嘴,一脸歉意的看着我。
“寒寒,我不是故意的,我……”
“陆嘉华!你是故意的,对不对?!因为,我欠了你!你明知道的,你明知道的!为甚么要说出来?为甚么?!你是看我过得太好了,是不?!”
“寒寒!你根本是在逼自己相信这种说法!其实你非常清楚,我不会这样想。”
这时,外面的护士被惊动了。很快地,一群护士跑了进来。一个医生带着两名护士立刻走到我身边,检查伤口状况。在确定无大碍后,那个女医生一脸责备的转向嘉华。
“先生,这里是医院,不是自家客厅。要吵架,回家去!别再刺激病人。如果伤口再度裂开,我保证她会丢了这条小命!再是这样的话,我们就要帮她注射镇定剂了,虽然对病人的身体没好处。”
医护人员出去后,嘉华才又开口:
“为甚么不哭出来?会舒服一点的。”
我摇头,闭上眼睛不让泪水夺眶而出。
“我说过的,我不会在任何人面何人面前流泪,除了楚天。”
他无可奈何的叹口气。
“一份执着,让你坚持着一个连当事人都不知情的承诺。我想如无意外,你会守着,一生一世?”
“那又如何?承诺,好多时候都只是一种手段,不值一提。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东方曦看得比谁都要清楚。他暂时不会再来找我了。不是怨怼,他知道我需要冷静。嘉华,你先回花坊,好不好?”
嘉华把已经去皮并切成片状的苹果放在纸碟上,走进洗手间洗手。
“嘉华?”
水声停了,嘉华拿着一条毛巾擦手,走了出来。
“那么,向楚天那笔呢?”
我笑了,原来他在想这个问题。
“我没打算要还。就是想还,也还不完。我欠他的,三辈子都不够。”
嘉华不再说话了,直接走出病房。我知道,他是有些明白的了。眼光移到茶几上,看到了盘中物。
原来他还记得,我吃苹果要削皮的呢。
结果,我猜得没有错,东方曦的确没有再来找过我。
两个月了,我不曾见过曦的影子。当然,Yves也没有来过。倒是嘉华每天准时来医院报到,风雨不改。
再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
“嗨,寒寒,你今天精神挺好嘛。”
还会有谁?当然是嘉华了。
“恭喜你呀,陆大少,医生说我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这样一来,你就不必天天往这儿跑了。对了,你推我出去花园走一走吧,快闷死了。”
嘉华犹豫了,大概是不知道我能否出去。
“放心吧,现在护士也有每天和我出去散步的,清新空气对身体有益呀。”
嘉华讪笑,放下手中的水果篮,拿出搁在一边的轮椅。
今天天气很好,太阳大方地放送它的热力。
“好久没见曦了。他近来怎样?”
此刻,我们正坐在一棵白玉兰树下。初春了,花儿也开得茂盛。在树荫下,阵阵花香从树上传来,实在是人间一大乐事。
嘉华吱唔了片刻,最后还是老实作答:
“东方近来很忙。那天从医院走后,当晚就飞了渥太华,在北美耗了一个月,上个月初才直飞英国,听说又去过义大利和维也纳等一些地方。四天前回来了,却一直留在台北,没有来恒春的意思。”
我苦笑。
“我想,这次他是真的有点生气了。”
嘉华盯着我,小心地研究我的表情。
“你想见他吗?两个月了,他的“气”也大概磨得七七八八。如果你想见他,我可以帮你找他过来。”
其实他也有点了解我的。不过,既然曦他不想见我,就算嘉华把他押了过来我面前又怎样?强人所难的事我不做。
“不用了,我只是念念而已。对了,我想你一定会有台中的消息?”
嘉华手中的一本财经杂志掉到地上,他弯身捡了回来。
“是的,我和那边一直有联络。你想问些甚么?”
“没有甚么,我只是想问问贺叔叔他们怎样罢了。”
嘉华灌了半樽水才回答我的问题。
“贺叔叔没有甚么,依然打理着红茶店。两个月前我已经帮你报了平安,他们也不再乱碰乱撞地找你了。贺家全都回复正常,向楚天也回来了。”
“那……允明和心怡呢?”
嘉华身形一僵,从带来的公事包里拿出一张大红色的请帖。
“他们俩上个月订婚了。有寄给我请帖,但我没有去。”
因为他每天都来医院,当然没有去了——我在心里补上一句。
“贺家的反应呢?没有闹出些甚么来吧?”
如果正大哥他们真的全部动员来找我,那么我想他们不会赞成这件婚事的,至少在找到我之前不会。
“他们从头反对到尾,不肯承认心怡这个未进门的媳妇。订婚宴那天,他们全体缺席,只有一个贺允媚在撑撑场面。心怡在宴会结束后哭着跑了出去,连夜飞回澳门。后来,允明回贺家质问家人,却被贺叔和贺允正骂了一顿。贺叔明说了,如果允明在找到你之前举行婚礼,贺家就当没有允明这个儿子。他们一致认定,是允明逼走了你。”
我没想过,事情竟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我很了解心怡,她是个敏感的女孩。这次订婚宴闹成这样,她一生都不会忘记这个阴影的了。
“我早就说过,我欠了很多债。看,又一笔了……”
这是我在心底想着的,但我没想到自己真的说了出来。所以当我看到嘉华担忧的神情时,有点困惑。
我给太多人带来麻烦了,眼前的陆嘉华已是一例。
身为严家,陆家和加特家族的继承人,三个之中任何一个身份都能让他轻易招来无数女孩的爱慕。但就因为我,让他留在恒春,不肯回美国。我绊住了他,这是事实。
这不是我要的,完全失了我当初不辞而别,离开台中的原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