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要处决人,王胡胡顿时心里不是滋味,他碰了碰解旺子,轻声说道:“还是别看了,回去。”王胡胡又拉王巧巧,叫她走,王巧巧说:“给咱们把位子都安排好了,走了干嘛?他们杀他们的人,咱看咱的戏嘛。”王胡胡轻声说道:“死女子,你不怕?”王巧巧说:“这里几百人,怕啥呀。”她说着,拎起马扎,搀着赵姨娘的胳膊往戏台跟前走。这个区域离戏台很近,看戏方便,是乡上和村上等主要人物家属的位置,虽然是个空地,但在地上画了一条线,一般人是不能越过线的。王胡胡只好跟着进去,让解旺子坐在王巧巧跟前,他则靠着解旺子坐下,徐师傅坐在了他身边。
此刻,戏场的人很多了,还络绎不绝地朝来走着。早到的人坐在了前面,迟来的人就在后面立着。戏台上不断有人出进。乐器手不时敲打乐器,停一会响一会,好像要开演了,又好像时间不到。人们都东张西望地放着眼风,大人说话娃娃叫闹,戏场一片喧哗。
解旺子听到要赵发财讲话,就注意地朝戏台上瞧了瞧,但见戏台上临时摆放了一张长条桌。不一会,赵发财和一干人从幕后走出,在条桌前陆续就坐了。赵发财戴着墨镜,穿着黑哔叽褂子,露出了白衬衫领子的边沿,解旺子发现赵发财虽然是农民,可和那些当官的人起来了,在气派上并不逊色,甚至比他们看上去还威风一些。在解旺子盯着赵发财看的时候,一个人跃进了他的视线,他就是郭辉。其身着军装,戴着墨镜,以陇东军团司令的身份装模作样地坐在那里。解旺子看着这个人,顿觉心怦怦地跳了起来。这个人那次无缘无故地毒打他,成了他心头挥不去的阴影,仇恨的种子早已在他的心里埋伏着;郭辉与山鹰队的暗中勾结,使解旺子对其又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也许人们把他敬若神明,但在解旺子的心目中,却极其肮脏。因此对这个人,解旺子不仅憎恨相加,也不愿看到他。
现在,郭辉却与他在步丈之间。面对与赵东家同坐在一起的郭辉,解旺子既憎恨,又害怕,害怕他发现自己,在紧张之中,他悄悄按了一下王胡胡的大腿,凑着王胡胡跟前低声说道:“那个坐在中间的人,就是郭辉。”
王胡胡意会,拉住解旺子的手捏了捏,意思别害怕,也别声张,不声不响地将他头上戴的草帽取下,扣在了解旺子的头上。
在王胡胡和解旺子心事重重、内心紧张地注视着主席台时,坐在解旺子左侧的王巧巧却注意地看着解旺子。在靠他坐下里的这一瞬间,王巧巧就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这个感觉像罂粟的花香,沐浴着她的身心。有生以来,她第一次发现坐在一个男人跟前的感觉竟是这么奇妙,说也说不像,描也描不清。她用眼角偷偷瞥了瞥,但见他额宽眼阔,嘴大唇厚,脸上长得有棱有角。难怪爹这么喜欢他,原来他除过聪明之外,还有个受看的长相。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一个肩膀的干哥,王巧巧心里那个异样的感觉慢慢地扩散,最后汇聚到她的心脏深处,使她的心竟然莫名其妙地跳了起来,跳得她腿和胳膊酥然发痒。她再次看看他,发现他盯着戏台,神情凝重,一副心思重重的样子,好像全然不知道自己的存在。王巧巧顿时感到有点委屈,自己留意人家,人家一点也不留意自己。
就在她心里胡思乱想时,空中响起了两声枪响,王巧巧一惊,转头看去,但见一杆手执长枪、身穿浅灰色国民军制服的士兵和身穿黑色服装的白腿子保安站在高出戏园一米高的地坎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呈圆形方阵将会场包围了。
戏场里的声浪顿时没有了,气氛陡然变得萧杀了起来。人们看着突然出现的士兵,个个目瞪口呆。这时,戏台上响起了赵发财的声音:“乡亲们,为期三天的大戏就要开始了,在开场之前,县国民政府要在这里举行一个暂短的处决大会,占用大家一点时间,请大家谅解。被处决的人三个是共产党,两个是横行乡里、贻害四方的土匪,这五个人都触犯了国民政府的法令,因此受到法令的制裁。希望我们广大乡亲安分守己,不要干违背法令的事,不要搞暴动或反对民军之事,努力搞好田园生产。现在请刘县长讲话。”
上面再讲什么话,在解旺子的耳朵里已经模糊了,因为从押解过来的犯人中,他看到了三个熟悉的人——孙福东铁活部的赵师傅、老虎和豹子。他们三人似乎处在半昏迷状态,耷拉着脑袋,被士兵从马背上接下来,然后由两个士兵架着站立在地坎上,面向着凹下去的戏园里的人群。槐树树干两侧,分别吊着五个活套,那活套随风摆动着,好像急着要把人的头套进去。
看到这三人,解旺子惊骇得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先抛开老虎和豹子不说,赵师傅在解旺子的心目中,可是个铁匠啊。他怎么成了苏维埃干部,成了共产党?解旺子不由想起与赵师傅相处的日子,这个人除过手艺精巧、干活踏实之外,从他身上一点都看不出共产党的味道。就是他在袭击了方团长之后,赵师傅有些不高兴,一再叮咛不要敌视南梁红军,要与看得起穷人的这支队伍和睦相处,要把立场放坚定。当时他开玩笑地问他是不是共产党,尽管赵师傅当初没吭声,他也就随口说说而已,心里没有什么想法。没想到,他真是共产党。从他的案情介绍中,说他开始在早胜塬从事地下活动,被发现后又转移到了庆阳县和华池、环县一代。以打铁为掩护,大肆联络苏维埃成员,煽动共匪闹事,企图推翻国民党在陇东的统治地位。
解旺子想,如果早知他是共产党,就应该和他多交流,为啥他在自己跟前遮掩得这么严实呢?与他相处这几个月以来,虽说他的话有点少,但他待自己平和,客气,没有一点师傅的架子,解旺子从心底很崇敬他。当初离开孙家时,受孙天赦的指示,没跟他道别,出了大门,他就感到后悔。现在看他这个处境,解旺子心里更后悔了,心里像刀绞一般。他低下了头,仿佛将被行刑的是他家人。他不忍目睹家人这血淋淋的场面。
可是,在这当儿,他又听到了老虎和豹子的名字。老虎和豹子是他心上的两块石头。自从枪杀了张山和孙天赦后,他觉得对自己最大的威胁就是这两个人。因为这两个人知道山鹰队的藏粮食的地方,如果他们被方团长俘虏,那他不用操心,如果自立山头或者进了郭辉的队伍,那他就得提防他俩。因此,他既害怕看到他俩,又希望知道他俩的情况,没想到在今天这个场合看到了。看到他俩,解旺子同样感到万分惊诧,怎么被郭辉抓起来了?他的主子张山不是和郭辉关系很铁么?他俩不是还知道山鹰队粮食基地么?就是用粮食换,也能在郭辉手里换个平安嘛,况且,郭辉早已有收编山鹰队的意思。怎么落到这个下场?
在陈述老虎和豹子的罪行时,解旺子才知道,老虎和豹子是带了一干人主动投靠了国民军四十四军团,也就是郭辉的部队,打算弃邪归正。但这两个人由于受山鹰队的影响,匪性难改,竟率领一个连暗中拉票,在短短的三个月内连做三起。竟在耀州一带截杀了一支驮盐的商队,造成了十人死亡的惊天大案。
解旺子听到这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看了一眼王胡胡,觉得心头上的一个大隐患被除了。现在,就剩下郭辉知道他的底细了。这个人与老虎和豹子不同,即使他碰见自己,至大向人倒出他的底细,不会给他带来威胁的。他现在是长工,又不再拿枪杆子,只要自己不冒犯人家,他就是给自己找事,也找不到事由。再说,人家高高在上,自己一个长工,虽然近在咫尺,但相隔八千里远,他或许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的落脚之处的。
解旺子想到这里,心里感觉安慰了许多,就探头探脑地朝那几个犯人张望。虽说老虎和豹子杀了人,可毕竟和自己相处过几个月,没多大的交情,但还是有点感情。现在,看到他落到这个下场,心里多少有点惋惜。他不知道这几个犯人的家里人是否在现场?如果在,那家人看到他们的情形,心里承受着怎样的煎熬?想到这里,解旺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正当解旺子心里翻江倒海、意念飞奔时,突然听到空中响起了一声清脆的枪声,他回过神来,但见不知什么时候,包括老虎和豹子在内的五个人的头颅已被套进了活套,随着枪响,他们的身子倏然被吊了起来……
“共产党万岁!中国工农红军万岁!”
被行刑的人中,有人喊起了这样的口号。解旺子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赵师傅喊的,尽管声音有些沙哑,但感觉出对方用尽了气力,使口号声在整个戏场回荡。
在这个声音下,解旺子突然感到鼻子发酸,眼泪扑簌簌地流了出来。他无声地叫道:“赵师傅,赵师傅,当初走时没跟你打招呼,我好后悔啊………”
解旺子感到,他的身心,被眼泪全面包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