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心的张家爷爷奶奶留着吃了晚饭,在暮色中匆匆回家,巷子里飘动着饭菜的香味,漾着晕黄的灯光似乎还伴着一家人的絮叨。慎宁突然一阵恍惚:妈妈已经离开多少日子了?已经有多久没有吃到可口的饭菜了?好久没有见到姐姐,她还好吗?。
“怎么现在才回家?野哪去了?”。
“怎么今天回来?”院门口,慎丰庆象个门神似的矗在台阶上方,慎宁一时没回神,呆呆地问道:“不是要到下星期吗?”。
“我怎么不能早回来?我不回来你是不是就能随心所欲?你怎么就不能让人省省心,非得要学你那个妈?”慎丰庆连珠炮似地哄了一通,慎宁低头不吭声,借此希望爸爸知道这里是外院,不是家里,声音这么大一会儿就该有人探头探脑地看笑话了。
“你班主任刚才回去,你给我说说,你为什么非得象只狗似的乱咬人?说什么注意慎宁的行为偏差,这老师说得什么话?嗯?”慎丰庆一只大掌拎起慎宁的耳朵,吼道:“人家只碰到你而已,为什么你要打人?你知道打的是谁?是我科长的儿子。”说到这里,伸出脚用力向慎宁的腿上踢去。
慎宁只觉得耳朵火辣辣的疼,膝盖处更是一阵钻心的刺痛,他不由得闷哼一声,摔倒在地,抱在手里的几本书也啪嗒掉落在地,他很着急,想得赶快起身进屋,躺在人来人往的院子里太难看了,背地里人家又不知怎么说他们家了。他刚撑起上半身,猛地又砰地重重倒下,原来自己的一只脚已被高高地抓起,慎丰庆拖着他往屋里走。倒拖的身体与粗糙的青砖磨擦后卷起了上衣,皮肤不可被免的冒出一道道血痕,后脑勺更是一阵阵的钝痛。
“慎师傅,慎师傅快放手,打孩子也有个限度……”不知是谁家的叔叔伯伯过来了。
“就是呀,你看孩子吓得脸都变色了。”
“……都不会哭了……”。
慎宁觉得一切都太讨厌了,这些乱七八糟看似关心的声音还有此时正抓住自己左脚的那个人,仿佛又记起爸爸与妈妈吵架时左邻右舍全体出动相劝的场景,慎宁突然觉得胸口闷得难受,他深切地感受到了妈妈当时的心情,原来是如此让人觉得害怕,是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涌向自己的害怕。慎宁觉得自己应该远远地逃开,所以当他被某双手扶起的时候,他推开拥簇在周围的人群,一口气冲出院子,不理身后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喊。
慎宁漫无目的跑着,等他稍稍停下脚步,发现自己正处在龙溪河的河堤,白天蔚蓝色的河水已变成铁青色,微微搅动着天空初出的星星,好象要吞灭映嵌水面的物件一样,慎宁往后退了几步,他记起这水曾经也无情地试图吞噬妈妈,于是他又开始跑了。
慎宁从三三两两吃了晚饭出来散步的人们中间跑过,小城零星几家还在营业的商店橱窗匆匆擦过他单薄的身影,电影院的画报从他眼前掠过,直到他实在跑不动时,眼前恍惚出现一个人影,模糊的一张脸,只听得他的声音很干净,象清风一般,没有以往那些人的嘈杂:
“慎宁,跑步呀!”。
他想说不是在跑步,是在逃跑。但他犹豫了,不知对眼前这个人该不该说,更何况这人是谁?于是他茫然地问:
“你是谁?”
后面的事他不记得了,他浑身又痛又累,脑袋发热,嗓子难受,他觉得自己该睡上一觉,横竖躺下去便舒服了。
慎宁是被鸟鸣声唤醒的,还有风吹动树枝婆婆娑娑的摇曳声,微微睁开眼睛,片刻的迷茫:
“这是哪儿?”
木质楼梯想起上楼的声音,慎宁赶紧坐起身子,转向楼梯的方向。
“陈老师……”。
慎宁惊讶地唤道。
“醒了。”陈佳晟拿着一个托盘,神态自然地在床柜上放下,仿佛慎宁睡在他家是习以为常的事。
“我都不记得怎么跑到到老师家来了?”慎宁抓抓自己的头发,呐呐说道。
“不记得就不记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陈佳晟耸耸肩:“只要以后记得就是了,对吧?”
“哦。”慎宁点点头。忽然记起……“我该回家了。”
“别着急。”陈佳晟按住欲起身的慎宁,“昨晚通过老赵师傅已经告知你爸爸了,你看今天又是星期天,你就不能留下陪我一天。”。
“老师的家人呢?”奇怪,来了两次,没碰到别的人,难道老师家人不住这里?
“不住这里。”。
果然。慎宁点点头:“好。”
“真好!终于有人可以吃到我做的饭了。”陈佳晟欣慰地笑道。
“老师的饭做得不好吃?”
“怎么会这么说?”。
“不然怎么会没人吃?”
“那还不是没机会么?来,来,来,下去洗洗,我差不多已经做好了。”
“喔。”。
昨晚,当慎宁的那句“你是谁?”出口时,陈佳晟的心一紧,眼前这张苍白而稚嫩的脸与姐姐的那张木然的脸重叠在一起了,他上前紧紧地搂住了这个廋小的孩子,而后这个孩子筋疲力尽的晕睡了。
随后,他抱着孩子进了屋,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刚想拉整齐他的上衣,赫然发现几道血痕,青青紫紫一大片,他皱皱眉,是哪个打的呀,还是个孩子,不该受到这样粗暴的对待,他有些气愤,拿着紫药水涂抹时,都微微有些不稳,他打算去一趟老赵家,拜托他通知慎宁家长,今晚就睡在这里了。
“妈妈……”
他轻轻替孩子擦拭脸上的污尘,低声说道:“好好睡吧。”而后起身去老赵书铺。
“老师,”陈佳晟看向慎宁,慎宁撇撇嘴,继续说道:“有点难吃。”。
陈佳晟脸色微红:“这是有点吗?我自己每次都只能勉强吃半饱的。”想想又接着说道:“吃不下,我们就别吃了,你等等,我出去买馄饨。”。
“不用了,我快吃完了。”。
“啊?”。
“我妈说过,盛在碗里的就该吃光,不吃光就太浪费了。”。
陈佳晟摸摸他毛笼笼很不听话的头发:“吃不吃光都是小事,不用过分勉强自己的。”
慎宁认真地说道:“没有勉强。”。
“这就好。”陈佳晟笑着点点头:“我象你这么大时可没这么懂事,你比老师强多了。”
“老师那个时候怎么样的?”慎宁抬起头问。
陈佳晟手一拍,仿佛下定决心似的说:“慎宁,我给你看样东西,你是慎宁我才给看的。”末了,又加了一句:“小孩子有点好奇心好不好?至少要问一句是什么吧?别象个小老头似的。”甚至动手捏了捏慎宁的鼻子。
“是什么?”慎宁揉揉鼻子问。
“这才对么。来,坐那边窗口去,我去拿。”。
慎宁扒在窗台望向静静的院子,外界的声音仿佛被隔得远远,从庭院往上望出去的天空仿佛也都是凝固不动的,肩膀被搭了一下,慎宁转过身,看向老师捧着的东西。
几本封面有些陈旧的相册。
欣赏完相册,两人走到屋外,坐在庭院的台阶上,陈佳晟忽然启唇说道:
“你也许不知道,我妈妈是割喉自杀的。”。
慎宁睁大又眼:“啊?”
陈佳晟闭上眼睛,轻轻说道:“我十岁那年的事。一晃已经十多年了,我清楚地记得妈妈指着柜子告诉我哪一层是夏天的衣服,哪一层是冬天的,被子放哪里,甚至连我平时吃的咳嗽药都准备得妥妥当当。
“我很不耐烦,抱怨说反正家里的东西有妈妈,我管那么多白费什么劲。妈妈笑了笑,摸着我的手臂径自说着太廋太廋了……
“妈妈是一名教师,向来对学生谆谆善诱,关怀备致,她无法接受平时最关注爱护的学生对她剔光头,按住她让她下跪认罪,往她身上泼粪泼屎……。
“就这样,留下我和姐姐两人走了。“
“老师……”慎宁唤道。
“姐姐那时下放到很远的农村去了,接到电报回家需要三天三夜。妈妈被送到太平间去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一连两个晚上我都无法合眼,到了第三晚,实在太累,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
“半夜时分,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坐起身,忽觉得有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吓得魂不附体,屏声静气,动也不敢动。怎么办?开灯?还不如跑出去,但是往哪能里跑?想到在深夜的大街上瞎跑,也不好受。留在床上,忍受一夜的恐惧,难道就比较好了吗?不行,怎么办?我紧紧地抓住床单,只有一个办法,这里是自己的家,是我和姐姐唯一的家,眼下我必须开灯,看个究竟,到底是个会什么东西?
“一件事情在心里想想是容易,可是要鼓着勇气去做就很难了。有二次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到黑暗里去,但二次都喘着气突然缩了回来,怕摸到什么可怕的东西。到了第三次,我摸索得远一些,一阵软软暖暖的东西在我的手上掠过,这么一来我吓得定格在那里,觉得一定是鬼,还是有温度的鬼,所幸的是指尖终于碰到了开关,灯光一亮,我呆住了,原来那是老在巷口转悠的那个要饭的老头。不知怎的,他见我家的门没关好,就径自进来睡觉了,而且还是爬在我的床边!”
“后来呢?“。
“后来我再也睡不着了,开着灯坐了一夜,那个要饭的天一亮,就走了。你今年几岁了?”
“啊?十一。”
“比我懂事多了,知道捡煤块补贴家里,知道照顾自己等于减少爸爸的负担,知道认真学习,知道帮助张师傅可以免费借书读,还有很多很多,你看,你有那么多优秀的地方,真是个了不起的孩子。”
“我不是孩子,下半年我就要读中学了。”
“对,嘻嘻,你是个男子汉。”。
“……也没有有老师勇敢,我昨天……只想着远远地逃开……我如果做错了,可以跟我说哪里错了,用不着动手……我不理解大人的想法。比方说我打碎了碗,爸爸会狠狠地骂我;但哪天他自己失手打碎,也不见他说什么,为什么连自己也做不到的事却一定要让自己的孩子做到呢?就说动手打人,我只不过力气小年纪小,依仗这个欺负人,他做得不对。以前我妈老是被他欺负,我妈一定很难受。”。
“你能想到这些说明你是一个聪明的,有独立想法的人了。你的困惑也许不能马上得到答案,这不象平常我们做的试卷,都有标准答案。你说的问题并不是如此简单的问题。有些人也许一生也得不到解答,所以他们都在认真的生活,希望能得到自己所要的答案。你妈妈肯定也努力过争取过,但她的勇敢慢慢地减弱了……”
“为什么会减弱?”。
“因为内心没有着落的缘故吧。”
“阿?”
“我们现在读书,看书都是为增加我们的内心可以凭借的力量。”
“妈妈是这样的吗?”
“这是我的解释。你妈妈有记日记吗?”
“没有。”
“记日记的话大概就可以知道。通常我们会有些只想对自己说的话,记日记是最后的办法。”
“是。”。
“这样吧,我这里有一本硬壳的笔记本,就送给你吧,有什么不愿对任何人说的话通通写在那里吧。”。
“好。”
“来,你陪我去找找。就从今天开始,怎样?这也可以成为一种力量的。”
几片在风中似旋涡的黄色落叶飘落花流水在他们刚坐不定期的台阶上,徘徊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