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走在五月稠密的阳光里,胶东的风景在她宁静的视线里嗤嗤地生长。五月的乡村,天空中流动着几块去向不明的云彩,绿色的庄稼在田野上铺陈,一些农民零散在庄稼地里,身边晃动的是锄头和孩子。池塘里注满了春水,几棵古旧的柳树歪着脖子将一些柔弱的枝条倾向水面,枝条上挂满串串新绿。于是,刚出壳的黄色雏鸭就很幼稚地在水里追逐着一些虚幻的影子,自由自在。深水里钻出了春天最初几瓣尖尖小荷,如看到阳光和一些暖和的风趟过水面直接深入小荷的根。
英子的绿色军用胶鞋沙沙地摩着田埂。
已近中午,村庄上缕缕炊烟静静地向空中伸延。于是,英子匆匆地撩开五月的风景,走进被浓荫淹没的胶东乡村的深处。
季节的景象一如既往,中午的故事平淡没有异常。
父亲走进院子的时候,身上沾满了青草的气息和山槐花雪白的清香。院子里有几棵开满碎花的苹果树,一些水桶、坛子什么和雏鸡散散漫漫地分布在树下动静结合。父亲放下锄头便提一把宜兴紫砂壶坐在树荫下疲倦地喝茶抽烟。
一个走家串户收购国库券的人在门口软磨硬泡,一家人埋头吃饭,并不理睬。等到一串无济于事的江浙口音消失的时候,桌子上饭菜已所剩无几。
母亲抬起头慢慢地说:莲子从青岛回来了。
英子眼睛一亮:真的?
父亲停住筷子,嘴里的饭菜尚未咽尽就甩出一句:告诉你英子,离莲子远一点儿!一个姑娘家走南闯北靠什么挣钱?
母亲说:好在我们英子不像莲子!
英子不再说话,亮亮的眸子瞅着饭碗不动。
午后的空气里胀满了沉默。村前的钟漓河埋没在柳树和杨树里或隐或现,英子坐在河边的树荫下回忆着一些碎乱的情景。身边一条黄狗无声无息。
英子和莲子是去年一起回到村里的。无奈高考分数只差一点就上线了,可她们硬是上不去。落榜的时候,夏天已经剩下不多的日子,父亲说:也好,帮家里干活吧!
莲子在秋天的时候穿着朴素的衣裳离开乡村。英子记得那时天气很凉,田野上一些人和牛在劳动,一阵风掠过,钟漓河就漂满了枯黄的树叶。一些成熟的庄稼在那时收获,如花生、玉米、黄豆·······
十九岁的英子静静地在美丽富饶的胶东生长。钟漓河的水浇灌着肥沃的土地,土地上就一年一年长出繁茂的庄稼。
英子悄悄来到莲子家。莲子搂着她又说又笑如一幅电影画面。
英子闻到莲子身上浓浓的香水味沁人肺腑,脸上的脂粉和鲜红的嘴唇使英子激动而歆羡。
英子接过莲子的口香糖,问:莲子,你在青岛做什么?
莲子的穿着已不再朴素。细瘦的牛仔裤紧紧裹着要爆炸的臀部和臀部以下的大腿小腿,一件洁白的蝙蝠衫极其宽松自由地罩着蓬勃的上身,一对乳房鼓鼓胀胀很坚实地耸起。这叫英子想起了电视上的广告,也想起了小说里某些对少女的庸俗描写。
莲子瞧了瞧身边放着的两个大皮箱,理了一下夜晚般黑暗如潮的头发,嘴里弹出一句聚集着口香糖味的声音:做什么?做什么都比闷在家里好!
莲子告诉英子她在青岛一家酒店当服务员,每月有一千多的薪水,英子很惊奇。青岛的高楼大厦灯红酒绿以及一些美丽的奢侈的故事于是就惊心动魄地驻扎在英子的心里。她感到自己的情绪在夜色阑珊的故事里流淌,一些海风和海醒味正在她的想象中掠过。
英子静静地吮吸着莲子给她启开的有些苦涩的铁罐“可乐”,眼睛死死地盯着莲子家院子里烂漫如潮的梨花和槐花。
莲子搂着英子白皙的脖颈,说:你为什么不去呢?白白浪费了你的漂亮和温柔!
英子浅浅地笑了,如初春宁静的清晨。
莲子说村里的小伙子们都走了为什么不让女孩子出去见见世面太不公平了!
英子默默地坐着,一缕阳光移到她俊美的脸上。
傍晚时候英子在钟漓河边溜达,她看到一些吃过晚饭的父亲母亲们聚集在古老的柳树下面色紧张地议论着什么,树上的一群麻雀也在叽叽喳喳。
英子收住脚步,愣愣地听到大人们说:赵二真混蛋!让一个大闺女在青岛浪,能不浪出事来?
赵二是莲子的父亲。
英子渐渐地害怕起来,她咬着嘴唇感到脸上火般的滚烫。她知道一些小说或电视剧里对美丽的少女不怀好意的描写,她厌恶那些作家们的白纸黑字地捏造美丽少女的下流或不幸,但她万万没有想到······
她想哭。一些肮脏的细节被大人们咀嚼得有如咀嚼饭碗里的食物一样证据确凿。
晚风将英子的心吹得冰凉,美丽的景象随风而去。英子看到远处天宇里空空荡荡。
她回身去找莲子,睁大眼睛,怯怯地问:是吗?
“不,不,我挣的是干净的钱!”莲子从喉咙深处吐出一句撕心裂肺的抗议。她死死地拽着英子藕荷般的手臂如揪住一个敌人。一缕又黑又长的头发漫过莲子惨白的脸。
英子的眼圈儿红红的。
晚上的时候,天上的星星看到英子坐在门前的麦场里想象遥远。
她死都不信莲子会是那样的人。
英子走进屋里,外面的夜色平静如水。她听到母亲对父亲说:外面的男人很坏!
父亲的声音如一只古老的菜坛子,“莲子也不好,打扮得妖里妖气的!我想好了,割完麦子就给英子找一个妥实茬儿,省了她学莲子。”接着一阵叹息,那声音在初夏的夜晚如病入膏肓。
莲子在一个飘着微雨的清晨离开了老实本分的家人和繁茂的庄稼。她孤身一人走在乡村古老的目光里。
英子追着去送莲子。
一些温暖的雨水在她们的脸上中断,于是脸上就挂满了明亮的水珠。分手的时候,莲子说:我再也不想回来了。我受不了那些流言蜚语。
莲子给了英子一个电话号码。
英子抹了一下脸上的雨水,点了点头。
莲子渐渐地消逝在迷茫的烟雨中。英子呆呆地站在细雨里,回忆起小学课本上的“雨纷纷”的诗句。
不远处,一头潮湿的黄牛被一个潮湿的人牵着在岭坡上啃草。英子听到黄牛啃草的声音在穿越田野。
不几天,麦子熟了,田野里一片金黄。开镰的日子,英子和父亲母亲一起挥汗如雨。
麦子收完了,英子感到她一下子长大了。一些风和阳光经过她十九岁的身体,全身就如夏日的中午。
胶东乡村的黄昏异常宁静,钟漓河两岸犹如一幅浓重的水墨画儿铺展在葱郁的崇山峻岭中。一轮圆满的夕阳在西边的天空渲染起漫天辉煌汪洋般的金光,一些灰色的屋顶和收割后褐色的田地静静地浸泡在浩瀚的晚霞中。
英子的思想掠过树梢和屋顶随着浩浩的南风一同在天宇里翱翔。
英子准备在晚上宁静的时候向父母亲袒露已经成熟的想法,可是每每启齿,他们却早已酩酊酣睡了,少女的心扉在迟疑中羞赧着。况且,再怎么说他们也不会同意。她决定私奔,免得一场歇斯底里的臭骂。
英子终于在一个雾蒙蒙的早晨在钟漓河畔消失了。桌子上摊着一张纸条:爸妈,我要出去干事,找到我的价值。保重!
突如其来的变故真实而不可思议地打破了父亲沉睡了整整一个季节的构思,所有的细节像土地一样无法抗拒。看着外面渐渐清晰的天空,父亲如梦方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