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采本来以为古珂是没有眼泪的，好像从生下来开始就不会流眼泪的人一样。

她一直非常深刻地记得小时候的事情。

从琉采六岁之后就一直和古珂生活在一起，正是因为古珂才导致她的性格如此骄纵冷傲——他总是站在她的身后保护她，容忍她一切无理的要求。对于古珂来说，琉采就是王法，只要是她想做的事情就可以违背世界上所有是非观念而帮她做到。

有一次琉采洗澡的时候，古珂并不知道，直接闯了进来，被琉采戳了眼睛，眼睛迅速红肿起来，血雾让他双眼模糊，差点儿就那样变成瞎子。

那年，他八岁，没有流泪。

有一次琉采从山坡上滚落下去，古珂将她紧紧抱住，保护着她，结果琉采没有受伤，古珂的手臂却硬生生骨折了，差点儿就那样变成独臂。

那年，他十岁，没有流泪。

有一次琉采想要银杏树上最后一片高耸在树顶的树叶，为了去摘那片树叶，古珂从树上掉下来，脑袋落地，摔得头破血流，差点儿就那样变成傻子。

那年，他十三岁，没有流泪。

将自己幼年时的记忆翻出来细细数来，好像从来没有见到过古珂流眼泪的样子，今天，竟然是第一次。

琉采的声音有些颤抖，她站在古珂对面，前所未有地手足无措，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古珂。

“你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吗？你为什么要做他的妃子，难道他能给你我给不了的东西？那么，我给你的，他给得了么？”

给不了……当然给不了！你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古珂，对琉采细致入微的人，就好像她的左膀右臂一样，怎么是任何人能够比拟的？

这些道理琉采全都明白可偏偏就是说不出来。

她生怕如果自己安慰太多会让古珂误会，会让他伤的更深。

夜风轻拂，古珂身上的红袍轻轻飘扬，好像随时都会飞起来一样，琉采突然想起了嫦娥奔月的故事。可古珂不像是嫦娥，真正好像嫦娥的是她自己，为了固执的报复选择离开，飘飘然上天之后才明白孤独的真正意义。

可是，古珂啊，难道这一切不是怪你么？如果不是你那么宠溺琉采，让她无法无天，不相信世界上会有她做不到的事情，她也不会如此执拗。

就在琉采沉思的时候，古珂突然抬起头来紧紧抓住了琉采的手腕，那么大的力气好像快要把琉采的手腕捏碎了一样。

这让琉采突然感觉到了一种恐慌——古珂竟然会这样对待自己！他的力气那么大让自己根本无法逃脱，这种被人控制住的感觉让琉采的身体都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琉采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样的感觉，她甚至开始畏惧这个一直对自己唯命是从的男人。

她开始怀疑，面前这个男人不再是古珂，他不再顺从自己、臣服自己，他要开始反抗。

可是他会怎么对待自己？

就在琉采还不明所以的时候，古珂已经将琉采猛地一拽，她腿脚不稳就这样跌进了古珂的怀里，他的双臂犹如怪兽的巨螯一样将自己死死箍住，动弹不得。

这样的威慑力不同于泯泽，大概是因为落差反应的缘故，琉采怎么都想不到一向任由自己摆布的古珂竟然也会想要控制自己，如果是平时她大概会发笑，但是今天，唯一能带来的感觉只有恐惧。

寂静的夜下，古珂的脸距离自己那么近，那么近，就好像一个人一直写同一个字会发觉这个字好像突然不认识了一样，琉采也觉得面前的古珂是那么陌生。

靠近他的身体，能够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馨香，极为熟悉的味道，和自己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从小琉采就觉得自己和古珂好像是兄妹一样，穿着同样的衣服同样的鞋子，连绑头发用的发带都是一模一样的。渐渐地，等到古珂长大的时候这种情形才开始改变。

古珂把所有最好的都给了她。

后来琉采也渐渐明白了他的心意，却觉得接受不了想要逃离，可古珂对自己的热情越来越强烈，好像火焰，真正能够将人灼痛的不是明亮的内焰，而是单薄却真正能给人高温的那些若有若无的光环。

如此靠近的距离下，琉采能够感觉到古珂的心跳，强而有力，好像霸道的宣言，畏惧，却无法逃离。

他的头终于抬了起来，第一次如此高高在上地傲视着自己，在他的目光之下，自己所有的堤防全然不见，他的逼视悄然无声，却具有无法抗拒的威慑力。

猛然间，一阵乌云袭来，遮蔽了天上的月光，黑暗将琉采和古珂笼罩，好像整个天地都变成了一种混沌的黏着状态，分不清彼此，抓不住过往，看不到来去。

就在黑暗之中，琉采感觉到冰冷的唇瓣碰触到了自己的唇间，柔软，无声地诉说着一段段走马灯一样的往事。

七岁那年，古珂亲吻了琉采，她打了他，他笑了。

“对不起，好像，确实是太喜欢了。”

时隔多年，这唇边依旧柔软，却染上了厚重的凉意，好像万年的冰山，怎样也无法将这片寒冷消融。

混沌的黑暗之中，琉采能想到很多很多事情，想起自己和古珂之间每一个点点滴滴。

那些记忆让琉采感到有些慌乱，自己好像从开始就犯下了一个无法更正的错误，以至于自己和古珂之间的关系发展到今天的程度。

从开始自己就应该远离他，不应该和他那么亲近，给他那么多希望，可是事情到了现在已经没有改变的余地了。

琉采挣扎着，却无力反抗，古珂像是面前的黑暗一样，都在伺机将自己吞噬。

可是琉采能够感觉到自己和古珂之间好像有排异反应一般，不管他怎么对待自己，自己始终都觉得难以接受，不是讨厌，却也没办法喜欢，只是贪恋那种被照顾的感觉，贪恋他将自己捧在手心高高在上，却忘记了自己对他的不公。

她以为总会有一天，古珂会遇到一个真正适合他的人，而在这之前，自己就尽可能贪恋地享受着他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然而她没想到自己对于他的意义已经深之入骨，好像溶于了血脉之中，无法割舍，想要抛离，唯有舍去自己。

清风吹散乌云，皓月展露头角，琉采再次看到了古珂的面容，他伸出手，月光从他的指缝之间照射下来，无声地洒落在琉采的双鬓上，如雪，如烟。

“我自幼厌恶武道，为了你开始习武，以为这双手掌已经足够强大有力，可以保护我想保护的人，却没想到他连自己想要握紧的东西都抓不住。”

“你先放开我好么？”

这怕是琉采第一次如此低声下气地哀求古珂吧，以前的她从不需要这样对古珂说话，哪怕自己口气再怎么不善，他都不会责备自己，从来不会拒绝自己的任何要求，曾几何时也需要自己对他哀求？

然而现在这样的时候就算是哀求也没有任何意义，古珂不理会琉采的话语，他的双臂丝毫不肯懈怠，没有任何想要放开琉采的意思。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的心，在你眼里就这样一文不值？”

古珂的声音字字入心，直接敲击在琉采的心房，一下一下，恍如剧痛袭来，让她无法呼吸。

“你待我像兄长一般。”

“我不是你的什么兄长，在你穿上别人准备的嫁衣时笑不出来。”

琉采别过头去，她不敢看古珂，生怕那目光会让自己崩溃，“如果你觉得是我的错，我愿意说对不起。”

“你是我的，”古珂好像没有听到琉采的话一样，极为执拗地说着自己想说的话，“你是属于我的，我不能允许任何人用污秽的手碰触你。”

如果有些话想要说清楚，那么现在大概是再合适不过的时机，“古珂，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但是对不起，我没办法接受你。”

“所以你就能接受他？”

“我和你之间的事情我以为你会明白，我拿你当兄长。仅此，而已。”

古珂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那么，你讨厌我？”

“不是……”

“那么，你……”

“也不是。”

几乎不需要古珂将话说完，琉采就能猜到他想说些什么，短暂的话语有些仓促，将古珂的话这样就此打住。

“我要怎么做才行？”

古珂的声音听起来那样软弱无力，让琉采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歉疚感让她觉得自己就算是以死谢罪也不足为惜。

“谢谢你的照顾。”

古珂的目光像是月光一样博大，遍射琉采生命的每一个角落，却带着有些惨淡的冷芒，让琉采想要逃避却找不到机会。

就在琉采轻轻欠身准备离去的时候，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打乱了两人的思绪。

夜影之间，琉采和古珂同时看到了一个人——夷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