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果如展明伦所言,展昭携妻来到了展家村宗祠祭祖,将楚青的名字录入族谱,并顺便去族长府上拜访。
按照辈分,展世魁应算是展昭的远房堂叔,但世间亲缘若加上了个远房二字,便几乎算是可有可无了。从小到大,两家来往并不甚多。倒是在展先生去世后,展世魁曾过来关切过三名展家遗孤,也曾呵斥那些过来闹事只为争夺展家家产的族兄族弟们。
虽然当时展世魁只做了这些,但说起此事,展昭心中对于这位族长也仍是心存感激。
这个时候的展昭,已非当初那终日习武闯江湖的浪荡儿郎。在武进县这样一个小地方,出了一个四品带刀护卫、并任职开封府,这样的一个背景头衔足够耀眼成一个光环,照亮整个家祖的脸面。
所以展昭携妻来展氏宗祠祭祀,自然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当时情形虽不是人山人海,却也要接踵摩肩。那一双璧人儿在万众瞩目之下毕恭毕敬地为祖先上罢了香,族长当众正经八百地将楚青的名字录入了族谱之时,人群居然爆发出阵阵喝彩。
祭祀完成,展世魁便笑着邀请展昭夫妇并楚瑜到其家中小坐。这本就正中展昭下怀,自然也不推辞。双方正在客厅笑语寒暄时,那展明伦便又“凑巧”经过。
于是双方“一眼”就认出了对方,又是一阵寒暄说笑,展明伦客客气气地邀请三人去后花园的荷艳亭吃酒。
族长宅邸,认真说来应是个庄园,前庭后院都布置得甚是考究。宅邸之中仆从甚多,但一家三口,各人都居住在各自独立的庭院之中。荷艳亭所在的荷塘便是位于展明伦自己的庭院里。
当时春暖,荷塘中已是一片碧叶青青,片片莲叶大而肥厚,色青如玉,微风拂过,成片的荷叶随风摇曳,碧玉盘中银珠滚动,晶莹剔透,着实喜人,荷叶之下浮萍也是片片分外肥厚翠绿,竟都长成了花状。
楚瑜惊叹道:“老天,你是怎么做到的,竟能将荷花养得这么好?”
一边小厮笑而附言:“这荷塘乃我家公子心爱之处,平日都是公子亲自打理,就是下水摘取枯叶杂草等脏活也是公子亲力亲为,不肯放了旁人来做。”
几人面面相觑,展昭望之不免赞叹:“展某从未见过这等好的荷塘景致。”
展明伦一面给展昭斟酒,一面笑道:“过誉了。堂兄十年来走遍大江南北,我这小小荷塘岂能上得台面?只有待盛夏荷花开了,这荷塘之中星星点点如明珠浮现,尚有几分景致可言。每到此时,小弟便往往邀上一群好友来此游玩,吟诗作画,吃酒谈笑一番,倒也自在有趣、”
“哦?”展昭笑道,“可惜展某此番未能有此眼福。想必那些诗画都绝非凡品。”
展明伦笑道:“甚个绝非凡品?说句大实话,不过是一群呆子凑在一块吃酒作乐,附庸风雅,信手涂鸦了两笔便自以为是了罢。小弟这里还收着一些尚可的,堂兄若不嫌弃可愿一看?”
“岂敢?是展某有幸了。”
于是便派人将那些诗画拿来,一一展开,果然个个诗画精绝,其中甚多都是展明伦自己的作品,展昭一边看一边赞叹,笑道:“燕回果然大才。这荷花风姿卓艳,实乃展某生平仅见。”
展明伦笑而谦道:“堂兄过誉。小弟技拙。这荷塘荷花之艳丽风华,小弟尚画不足三分。”
“燕回过谦了。”展昭一一翻看,赞叹不已,忽然听到楚瑜在一边诧异道:“咿?怎还有一幅残画?是故意如此吗?”
几人闻声凑上来,果然见到一幅画作竟是残画。那荷叶亭亭玉立,蜻蜓飞舞灵动,荷花却只画了个两三瓣便搁笔不画。虽是残画,却仍能看出画者技艺之卓绝,在这些画作中亦属上品。因此即便是残画,甚至连落款都没有,也被展明伦精心裱好收藏。
展昭不免奇道:“这幅画也是燕回所作么?为何画了一半便搁笔了?”
展明伦笑道:“并非小弟。乃是江南才子何默阳。”
“何默阳?”展昭吃了一惊,不由与楚青、楚瑜面面相觑。
展明伦笑道:“正是。此人画荷堪称一绝。当年小弟仰慕其才,曾邀他前来赏荷作画,岂料他画至一半便搁了笔,推辞道画之不出。小弟虽力请亦不得,只得作罢。只是画虽不成,留下的这幅残画也让小弟由衷折服,故而裱上留了下来,至今引以为憾。”说到此处不免一叹,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展昭安慰他道:“想是惊艳太甚。他日再请他前来,见多几回,想必就成了。”
“怕是不成了。”展明伦苦笑一声,“莫非堂兄不知?”
展昭故作吃惊道:“何事?”
展明伦一叹,却又岔开了话题,举杯笑道:“小弟还盼荷花开时,堂兄能来此赏荷。”
展昭也不勉强,举杯笑道:“一定。”
一饮过后,他却发觉一旁坐着的楚青脸色不大好,桌上的点心一点没碰,抱着胳膊亦似有些瑟瑟,不由关切:“青儿,你冷么?”
楚青勉强一笑:“还好。”但说话间脸色仍不免苍白。
楚瑜看姐姐那样也有些担心:“姐,你之前受伤虽然好了,但气血还未补上。是不是早点回去休息好些?”
展明伦也关切道:“嫂嫂若是累了,且去客房歇息一番如何?”
楚青摇摇头,仍自勉强一笑:“不劳公子。楚青并无不适。”
正说着,一名大丫鬟手中攥着一方帕子,捧着一盘果品过来,向展明伦福了一福,笑道:“公子,老爷新得了些果子,特差珠儿给公子送来。”
展明伦淡淡哦了一声,道:“放下吧。没你事了,下去吧。”
珠儿神色略有失落,随即回复自然,笑嘻嘻应了声是,便又即刻回转。
岂料这一转身,不知怎地手中的帕子竟落了,又遇了一阵风,便将那帕子一下吹进了荷塘中。
珠儿惊呼一声,略一踌躇便撩起裙角要下水去捞。展明伦呼地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她身边拉住她怒喝:“你要作甚?!”
珠儿被展明伦的吼声吓了一跳,禁不住脱口而出:“那是公子送给奴婢的帕子。”
展明伦怔了怔,神色略略缓和,道:“不过是个旧帕子,丢了就丢了,你若喜欢,一会我差账房给你支十条新帕子便是。”
岂料珠儿竟摇摇头,小声道:“多谢公子,只是奴婢就要这一条。公子不必替奴婢操心,奴婢会水,下去拿了帕子便上来。”
“你……”展明伦瞥见展昭几人还在荷艳亭中,眉头一皱,断然道,“你待着,我下去拿来!”言罢竟也不顾其他,连鞋袜都不脱就进入荷塘中,伸手去够那飘在水上的帕子。
这一举动着实将众人都惊呆了,待他们回过神,展明伦已取了帕子回到岸上,下半身湿透了,湿嗒嗒地滴着水。
远处伺候的小厮吓得一路飞奔过来抱怨:“我的公子哥儿!你怎个自己就下水了?取甚个东西不会叫小的去么?!这种天气!哎呀这种天气你怎能下水?!万一受了寒,老爷要骂我的!”
展明伦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将帕子递给吓呆了的珠儿,一面对那小厮道:“休得呱噪。想让老爷听见么?我去换身衣服,你且在这里伺候客人便是。”言罢对展昭拱手道,“堂兄见谅,小弟且去换身衣服再来。”
展昭也忙向向展明伦拱手道:“燕回不必如此客气。内子身体有些不适,我等这便告辞了。将来若得空再来拜访!”
展明伦见挽留不住,便唤了小厮,客客气气地将客人们送了出去。
出了门,展昭便敏感地察觉到楚青全身一松,气色也好了一些,便问道:“青儿,你好些了吗?”
楚青微微颔首,回头看了那高大的宅门一眼,见身后无人,这才敢回首对展昭苦笑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喜欢他们。适才一进门起我就觉得浑身发冷。”
“为何?”
楚青摇摇头:“大概是地方太空旷了?去荷塘那里时就冷得更甚了,只觉阵阵寒意,全身难受。你们不觉得吗?”
展昭与楚瑜面面相觑,同时摇首。
展昭笑道:“我和楚瑜是男人,身体本就比你壮些,何况你之前受伤失血甚多,如今仍是气血不足,想必更觉得冷些。”
“不过说起来,”楚瑜沉吟着皱起眉头,“是不是错觉呢?在亭子里的时候我也总觉得好像有人躲在哪里偷偷看我,几次回头都没有找到人,又分明觉得背上一阵阵发凉……”
三人面面相觑,遂在路上找了个无人的凉亭坐下歇脚,展昭问道:“依你们所见,这展明伦如何?”
“有才华有风度,”楚瑜倒很痛快,“他肯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子下水捞帕子,这事要换了我可做不出。也难怪那个珠儿对他心存爱慕。这种事除了他大概也就花蝴蝶能做得了吧?是吧。姐?”
这小子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展昭禁不住看了楚青一眼,没吭声。
平心而论,尽管知道那样的“有风度”会更招女孩子喜欢,但他就是做不出来。再说句不好听的,就是楚青的帕子落进池子里了,他也宁愿给她买上十八条新的也不愿下水去捞。
这点说来,他甚至还不如楚瑜呢!
展昭摸了摸鼻子,对自己那自私的心态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但虽然不好意思,他也就是不想改。意识到这个,让他又有些心虚地看了妻子一眼。
但楚青根本没看见他的这些小动作,只是微微皱着眉头叹道:“你们说的这个我根本就没注意。从踏入他们家开始我就浑身不舒服,尤其是那个什么荷艳亭,整个过程简直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刻拔腿就走。”
“为何?”展昭吃了一惊。
楚青叹道:“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她微微皱眉,岔开了话题,“那个何默阳你们如何看?先前可无人说到何默阳曾来过展家做客。”
三人都沉默了一阵,楚瑜苦笑道:“这种事只好去问何默阳本人了。”
……
次日,在那处山下的别院中展明伦和林克强、徐凤鸣一道泡着温泉。
“老四的胳膊怎样了?”展明伦悠然靠在一边,拿起身后地台上的酒啜饮一口。
林克强懒洋洋道:“已经找了个大夫接上了,这几天正在家里养着。他也聪明,只说是自己爬山不慎摔的。”
徐凤鸣不屑地哼了一声:“大哥,那小子如此不中用,将来你就不怕他坏了咱们的事?”
展明伦懒懒哼了一声:“此事暂且不提。昨日展昭带着他的娇妻和内弟来我家做客,却被藏在我处的沙千里瞧见了,昨夜他来找我,要同我做一笔交易。我以为此事可行。”
林克强与徐凤鸣相视一眼:“什么交易?”
展明伦想起昨夜沙千里提起楚瑜那咬牙切齿的模样不禁微微一笑,伸手从丢在一边的衣服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搁在地台上,眼角瞄着那两人笑道:“他要我将这里面的东西暗中给那楚瑜吃了。事成之后,他会将他手边九尾狐炼制的所有药剂,包括用于女子的烈性媚药,全都送给我们。”
林克强与徐凤鸣相视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徐凤鸣懒洋洋地往后一靠,笑得很是得意:“日子真是越来越有趣儿了……”
第110章
山下别院中,展明伦与徐凤鸣于室内等待着林克强的消息。徐凤鸣有些不安地在左右徘徊,展明伦却很是悠然地品茗,自在笑道:“逸安,安心坐下等着便是,何必如此焦急。你二哥做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徐凤鸣依言坐下,却还是有些不安,皱眉道:“二哥行事我自然放心,只是那楚瑜看来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二哥又不会武功,万一事败被拿住了可如何是好?”
“你安心便是。”展明伦笑道,“今日日头之盛又不是没瞧见?沙千里也说了,此毒无色无味,暴晒于日头之下半个时辰便了散全无,纵然拿住了又如何?只消你二哥一口咬定不知情,半个时辰后痕迹全消,他们又能耐他如何?”
徐凤鸣想到此事,似乎放了些心,笑道:“沙千里可曾说那毒服下将如何?”
展明伦微微一笑:“他说此毒名为蜈蚣爪,毒发时中毒之人如百爪挠心,奇痛难当,偏又全身无力,动弹不得,就是想自尽都无能为力,愈到之后便痛得愈发厉害。若无解药便会如此三天三夜之后生生痛死。”
徐凤鸣想起那情景便笑了起来:“不知这楚瑜哪里得罪了这沙千里,竟让他仇恨至斯。”
“谁管他!”展明伦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啜饮了一口茶水,“事成之后,只消他按约将东西给我们就好。”
正说着,门忽然被推开了,林克强匆匆忙忙走了进来,徐凤鸣一跃而起迎上前,林克强却嘘了一声,四下看看无人,返身关好门,对两人低声道:“得手了!”
“当真!”徐凤鸣抑制不住满脸兴奋之色,“二哥可是亲眼瞧着他全都吃下了?”
林克强笑道:“是,我亲眼看着他全都吃了下去。”
“他毒发情形你可曾见到?”展明伦也两眼放光。
林克强楞了一下,惋惜道:“那倒不曾。服毒之后距离毒发尚有一个时辰,我虽亲眼见他服下,但到底担心被他发现,便匆忙离去。”
二人闻言虽有些惋惜,却也觉得有理。展明伦微微一笑道:“老二做得好。明日我们便上展家拜访,顺便瞧瞧那小子的倒霉样儿去。”
言罢了,三人相视一笑,都恨不得明日早些到来。
……
楚瑜静静地躺在床上,脸色惨白得发青,气若游丝,满头满脸的大汗,将头发都湿透了去。
楚青坐在床边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心疼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了:“还疼吗?”
“嗯……”楚瑜勉强挤出一丝笑,安慰姐姐道,“这下没那么疼了,只是手脚还发软,一阵阵反胃难受。”
一旁的展昭皱眉疑道:“好端端地怎会成了这个样子?”
楚青含着泪花嗔怒道:“活该!这么大的人了还不懂事!谁知道在外面吃了什么乱七八糟不干净的东西!”
楚瑜很委屈,有气无力地小声道:“就吃了一把桑葚……”
“一把桑葚就把你吃成这样?你……”楚青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你吃之前洗过没有?”
楚瑜呆了呆,小声道:“买的时候那个小姑娘说她已经都洗过了,而且我看上面确实水灵灵的都是水珠子嘛……”
“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那是清水还是露水你分得清啊?!”楚青闻言更火了,“就算真洗过了,自己再洗一次会死啊?!”
“不都一样……”楚瑜更委屈了,“一把桑葚而已,至于还要特地去找水洗?以前在黄山,果子从树上摘下来不都是直接在衣服上蹭蹭就吃了?也没哪个把我吃成这样了啊。”正说着,腹中又是一阵绞痛,他啊地一声捂住肚子:“不行了不行了!又来了!!茅房!!茅房!!”
言罢一跃而起砰拉开门一阵风似地就冲出去了。
楚青看着弟弟一溜烟的背影,又好气又好笑,恼道:“该!让你下次吃果子再不洗!”
展昭在一旁笑道:“楚瑜这性子你又不是不晓得,就爱偷个小懒。许是这些天都吃寒食,又吃了一把带露的桑葚,到底是给受了寒。明日让他吃点热清粥,好生修养两日也就成了。”
楚青想想也只得如此,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这时候楚瑜却好算回来了,有气无力地拖着腿过来往床上一躺,哼哼唧唧道:“姐夫,看情形今天县衙我怕是不能去了。”
展昭笑道:“不妨,我自己去也好。这几日你安心在家休息便是。”
“楚瑜不能去,我陪你去如何?”楚青问道,“你问,我记。也免得有疏漏的地方。”
展昭想想也有道理,便颔首笑道:“也好。楚瑜自有忠叔忠婶照料得当。”
就这一会儿,楚瑜突然又捂住肚子,一跃而起往门外冲去。
“真是的!”楚青望着弟弟急急忙忙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这得多大一把带露的桑葚,才能把他吃成这样啊?”
展昭摇首苦笑,搂了一下妻子的肩膀,笑道:“莫担心了,回头去看有什么能吃能喝的给他送来一些,再这样下去,明天就该站不起来了。”
……
夫妻俩来到县衙,展昭亮出官牒,要求见死囚何默阳,那七品的知县当然不敢违拗,便立刻唤来衙役带他们去见了何默阳。
何默阳当时正在死囚里望着高窗外的云朵怔怔发呆,满身是伤,长发蓬乱,衙役唤了他好几声都没反应,便是说道“开封府的展大人来问你话”,他也毫无反应。
夫妻俩相视一眼,均觉得有些奇怪。
展昭退下身边衙役,上前一步,对何默阳和颜悦色道:“何默阳,陈倩儿一事,你可有话要说?”
听到“陈倩儿”三个字,何默阳的眼珠子好歹转了转,慢慢地转过了头,却是望着楚青整整发呆,突然痴痴一笑:“你生得真好看,可惜,却没有我的倩儿好看……”
说到这里,眼泪便终于缓缓流了下来,喃喃自语:“倩儿……倩儿……我的好倩儿……她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展昭下意识地与妻子相视一眼,又笑而问道:“何默阳,当时情形你可记得多少?”
“倩儿都死了,问那些做甚?”何默阳却懒懒一笑,“我说了又如何?不说又如何?说了,你们会信我?说了,倩儿能活过来?”
楚青却紧接着问道:“那你就甘心她就此含冤九泉?如此自暴自弃,将来真就这样死了,于九泉之下你可还有脸见她?她的仇谁替她报?”
“……”何默阳登时怔住了。展昭趁机道:“你家老母一路长途跋涉餐风露宿,独自一人赶到开封替你伸冤,你又如何对得起她二十年来含辛茹苦?”
何默阳沉默了一阵,忽然捂住脸呜咽起来,手脚镣铐一阵哗哗作响,伴随着他的呜咽声,听来真是教人心酸。
他先是小声啜泣,话音里含含糊糊地就三个字,却教人听不分明,渐渐的声音越来越大,猛地一下扑上来抱住牢门,向展昭用声嘶力竭地大喊:“我冤枉!!我冤枉啊!!!!!”
……
第幺幺幺章
展昭夫妇问完了话回到家中,夜已深了。楚瑜早已睡下,听忠叔那意思,在夫妻俩出门后,楚瑜便开始渐渐有了好转。忠婶拿出储藏的酒酿陈梅给他吃下,到底舒坦不少,也不怎么拉肚子了,只是被这一折腾体虚的厉害,早早便睡下了。
忠叔笑道:“也不能全怪小哥儿身体不好。夫人姐弟都是闽人,闽人素不过寒食。这下子连着吃了三天寒食,有个受不住也是常有的事。明日我便上街给他买些嫩姜回来做些小菜给他吃下,再有个两三日也就好了。”
展昭对楚青笑道:“忠叔此言倒也有理。你也莫再担心,过两日便好了。”
楚青叹道:“我记得第一回在黄山过寒食,次日他真是拉了一天肚子,但其后就再没这样过。说到底还得怪他自己,街上买来的果子哪有不洗就吃的?给他个教训,看他以后还敢不敢!”
话虽如此,心里到底还是挂念弟弟,便悄悄地又去看了他,见楚瑜躺在床上睡得安稳,气色虽差了点,呼吸却是平和均匀,且还巴咂着嘴睡得香甜,到底是放了心,便给他掖好被子,又悄悄退了出去。
回到屋里,见展昭正就着灯仔细看何默阳在牢中的谈话笔录,也不去打扰,自行打水过来给他洗脚。
因寒食节的习俗是禁烟火,人们除了吃冷食之外,也习惯要洗冷水澡,且一般都是到河里洗。但是许多人就不像往常那样天天洗脚了。作为现代人的楚青可没法忍受这些,因此即使是寒食节,她也照样安排,该洗就洗。也幸而她会一些筋络按摩,故而洗好了之后,展昭不仅不觉得冷,还由足底至全身一阵阵的暖热舒坦。这一舒坦,差点连笔录都看不下去了,他便索性歪歪地往床上一靠,舒服地倚赖着继续看笔录。
楚青倒掉脏水,洗净了手脸,见丈夫靠坐在床上还拿着那笔录仔细看着,便问道:“看了这么久笔录,有什么新发现没?”
展昭苦笑道:“跟之前给县衙的口供俱是一样,翻来覆去地看,除了言辞不同之外,也没有其他不同了。”
“依你看何默阳可在说谎?”楚青细细抹上香雪,对着镜子轻轻揉按着脸颊。
展昭将笔录搁在床头,看着妻子将发簪拔下,满头青丝登时散了下来,心中便又泛起一丝柔情,摇首道:“我看不像。这其中诸多细节他虽表述不同,内容却都是一样。”
“如此说来,还真是展明伦说谎了?”楚青回首看着丈夫。
展昭微微颔首:“多半如此。”说到此事他微微一叹:“只是他为何要说谎?莫非那陈倩儿之死与他有关?”
楚青若有所思道:“也难说。陈倩儿是他的未婚妻,却要跟别人私奔,作为一个男人是很难忍受这种屈辱吧?再说了,你看陈倩儿死于非命,何默阳悲痛欲狂,可展明伦却神色如常。”
展昭叹道:“明日只怕还要去找一找展明伦。”
楚青一想起又要去展明伦家里,登时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却只是趴在展昭怀中默默不语。
展昭感觉出妻子的反应,便揉着她的头发笑道:“你不用跟去,我一人去便是了。”
楚青摇摇头,仍是默默不语。
“在想什么?”展昭漫不经心地摸着妻子的脸颊——日日美容倒也不是坏事,这脸蛋儿摸起来真叫做柔腻舒服。
楚青轻声道:“我相信何默阳不是凶手。他和陈倩儿是真心相爱。”
“为何这样想?”
“还记得何默阳是怎么提起他与陈倩儿的相识经过么?”
展昭怔了怔,点点头。
事情起源便是那一次何默阳应邀来到展明伦家中画荷。
“我那时画不下去……”
“为何画不下去?你不是尤擅画荷么?展明伦家的荷花明艳绝伦,为何你反倒画不下去?”
“我晓得那些是荷花,也从未见过如此明艳动人的荷花,竟令人不敢多看一眼。但我勉强画了几笔,却始终觉得那些不是荷花,而是……一个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儿……”
“美人儿?”
“是啊,美人儿……一个个明艳动人、顾盼生姿的美人儿。却不像是我所熟知的荷花……她们很美,我也想把她们都画下来,却勉强画了几笔实在无法继续,只得搁置。”
“这之后……”他怔怔地望着前方,似是想起往事,泪水又落了下来,却带着温柔的微笑,“我独自一人在院子里闲逛,看到一盆素心兰,花开得正香,其色素素,姿容优雅,却越看越美,我低下头正要嗅一嗅,就看见了倩儿……”
“她走在庭院里素雅娇柔,那眉目间的雅秀正如我面前的素心兰一般清和柔美,恍惚间,我还以为她就是这素心兰化成的花仙……真是好看极了……”
“你们便是这样一见钟情?”
“是。”
……
楚青偎依在丈夫怀里叹了一口气:“他提到陈倩儿时自然流露的温柔眼神不会有假。怎么可能用那种极端侮辱的手段去杀害她?□以后虐杀而死……”
“那为何现场会留下何默阳的玉佩?”展昭奇道。
楚青若有所思:“如果何默阳说的都是真的,那最有可能得到他玉佩的人应该就是展明伦。按照何默阳的说法,展明伦是唯一一个在那条路上看见他,并借故纠缠了他半个时辰的人,那趁何默阳忙乱之时盗走玉佩也最有可能是他。”
又回到展明伦这里了,展昭皱起眉头将妻子搂紧了一些:“明日我再去找展明伦,旁敲侧击看看有何异样……”
……
只是夫妇俩没料到,次日没等展昭去找展明伦,展明伦却先找上门来了,还带着自己的两个兄弟——林克强和徐凤鸣。
双方一番寒暄,坐下吃茶。展明伦与林克强倒还好,徐凤鸣却有些坐立不安,一直探头向外张望。
展昭奇道:“徐兄可是在找什么人?”
“啊?不是!”徐凤鸣回过神来笑道,“只是好奇,展兄的内弟楚瑜大人去了哪里?以往不都和展兄在一起么?”
展昭笑道:“他是个贪玩性子,从来不得安生。昨日在外胡乱吃坏了肚子,才消停一天,今日一早便又和白泽琰出去玩儿了。”
“啊?”徐凤鸣大吃一惊,“吃坏了肚子?”不由自主地便看了林克强一眼。
展昭奇怪地发现那两人的脸色都十分不好看,就连一旁的展明伦也似乎有些异样。
“你们找他有事?”他禁不住问道。
“无事,无事。”林克强勉强一笑,“只是我这三弟很是欣赏楚大人,有心结交。未料今日上门他竟不在,未免有些失望了。”
“原来如此,”展昭笑道,“几位不妨多待,内弟与泽琰兄不定少时便回来了。”
徐凤鸣勉强一笑:“展兄客气了。”
正说着,果然就听到外头传来楚瑜中气十足的怒吼:“白玉堂你这个王八蛋!又抢老子的蛋糕!!”
呼地一声,一抹白影从墙外径直翻起来,风华绝代的白玉堂站在庭院中,冲着外头道:“甚个蛋糕!分明是黄米糕!怎个就是你的,你姐做好拿来时可说是咱们一道吃。我也有份儿!”
青影一闪,英俊但杀气腾腾的楚瑜也出现在墙头,气色虽不大好,那吼声可嘹亮得紧:“你那份早被你吃光了。这是我的!快还我!”
白玉堂嘻嘻笑道:“楚瑜你莫要忘了,你昨日闹了一天肚子,我四哥说了,闹肚子的人须得饮食清淡,清粥小菜足矣。这黄米糕还是兄弟帮你处置了吧。”言罢一溜烟就跑了。
“死耗子你站住!”楚瑜一怒之下拔腿追了上去。
展明伦三人亲眼见到楚瑜这生龙活虎的模样,登时再无怀疑,一个个脸色都异样难看了起来。
展昭觉察到此事,却愈发有些糊涂,但见展明伦神色似有些恍惚,便敏感地觉察到正是一个时机,他淡然一笑,装作不经意问道:“燕回,那日你在城外遇见何默阳时,可曾见到他的玉佩?”
“不曾。”展明伦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立刻回答,随即便突然怔在那里。
展昭眼中精光一闪即逝,又淡然微笑道:“原来那日燕回当真是见过何默阳,却为何对知县一口咬定说不曾见过?”说话时眼中已有了一丝严厉之色。
三个人的脸色霎时都变得更加难看,徐凤鸣的眉目之间甚至隐隐有了一丝杀气。
而展昭却更加淡定,端茶礼敬了三位,而后自顾自啜饮一口,淡然搁置在一边。
屋里的气氛陡然凝固了起来。
第幺幺贰章
正僵持间,展明伦却忽然起身走到展昭面前,撩起衣袍,砰地一声,直挺挺向展昭跪了下来。
这一出将屋内的人都看傻了。
展昭不由吃了一惊:“燕回这是何故?!快起来说话!”
展明伦却不肯起来,霎时眼泪汪汪地看着展昭,抽泣道:“堂兄救命!”
此言一出,林克强与徐凤鸣皆相视了一眼,二人凝神紧紧盯着展明伦。
展昭行走江湖十年,岂能不觉其中异常,当下却也不露声色,暗自留神着,微笑扶起展明伦笑道:“燕回怎能说起这等话来。究竟出了何事慢慢说来,堂兄自会替你思量。”
展明伦抽泣颔首,在一边坐下,暗自向徐凤鸣与林克强递了个眼色,这才泣道:“堂兄,其实当日,明伦当真与那何默阳在城外见过一面。”
“那你为何与知县一口咬定说不曾见过?”展昭问道。
展明伦一叹:“一方面,明伦当时心中对那何默阳有怨。倩儿明明是我的未婚妻,双方都以下了聘定之礼,他却拐带倩儿与他私奔,堂兄,明伦也是个堂堂七尺男儿,这叫明伦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那你也不该信口雌黄!”展昭怒道。
展明伦一边哭一边道:“明伦知错了。这些日子明伦也心中不安。但那何默阳说得也并非俱是实情。明伦当时是在城外见过何默阳,两人却只是打个照面。明伦当时尚不知他与倩儿有私情,见他独自一人行色匆匆,还欲上前打个招呼,他也只是看了明伦一眼便匆匆离去。”
“其后县太爷传明伦到堂作证,明伦在堂下听何默阳供述之时才知他与倩儿有私情,竟要相约私奔,明伦当时……心中一怒就……就……”
展昭听到这里,已然十分惊讶:“你是说,你当时只是远远见过何默阳,他也只是看你一眼便匆匆离去?”
“是。”展明伦颔首道。
“你们并未交谈,更未曾纠缠于他?”
展明伦立刻举手发誓:“苍天有眼,我此言若有半句假话,就叫我不得好死!”
展昭静静地看着展明伦许久,他的眼神平静而清澈,一眼便能望到底,却在一时之间,让展昭忽然看不明了。
“此事我晓得了。”他不知为何,突然觉得非常累,疲惫地挥挥手道,“你去吧。将来若重审此案,你须照实说来便是。”
展明伦抽泣颔首,带着两个兄弟告辞离去。
他出了展府,带着两个弟兄一路向别院而去。直待到了别院,确信附近无人之后,展明轮这才命人关上门,却是寒着脸坐在椅上一言不发。
林克强与徐凤鸣也各找了一张椅子坐下,默不作声。
气氛凝滞了许久,徐凤鸣终于忍不住了:“大哥,你当时为何要……”
“闭嘴!!”展明伦狠瞪了徐凤鸣一眼,怒道,“今日情形之险,几乎要了我等命去!若非我以退为进,你道我们三人能这样顺利出来?那展府里,展昭、楚青、楚瑜,再加上陷空岛的蒋平与白玉堂,真要有了疏漏,我们便是插翅也难飞!”
他一口气说完,怒气兀自不息,又怒道:“老二!你是怎么回事?!你确信当时楚瑜的确服下了蜈蚣爪?”
林克强被展明伦的怒吼吓了一跳,但还是沉声道:“我亲手将药剂倒入那包桑葚中,亦是亲眼看他尽数吃下。楚瑜当时的确服下了蜈蚣爪无疑!”
徐凤鸣回首瞪着林克强怒道:“既如此,那楚瑜为何只是拉个肚子了事?你看他而今这生龙活虎的样子,岂有中毒之象?!莫非你贪图那沙千里的毒药,故而悄悄将它换成了泻药?!”
展明伦闻言,目光倏然精光一闪,死死盯住了林克强。
林克强被他这一下看得心底一颤,抗声道:“我岂会如此之蠢?!就是当真要换也不能换成个泻药了事!砒霜也是无色无味,这到处药店哪里买不到?”
“那这究竟是为何?!”
“我怎知道是为何?!”
“你……”
“住口!休要吵了!”展明伦沉声喝道,“老三!老二所言有理。若他当真想要换下蜈蚣爪,至少也得换上砒霜才是,如何会用个泻药了事。”
“那这究竟是为何?!”徐凤鸣怒道,“难不成那沙千里给我们的就是一瓶泻药而已?!”
此言一出,三人都怔住了。
林克强皱眉道:“大哥,莫非我们都教那沙千里给耍弄了?”
展明伦深吸一口气,眯眼思量了一阵,摇首道:“看来不像。他提起楚瑜时那咬牙切齿的口气,直恨不得将对方剥皮抽筋,如何会这般繁琐就只为了给他服一剂泻药?”
徐凤鸣挥拳怒道:“是与不是问过他便知。若他当真这般戏耍我等,定然教他好看!”
……
“什么?!楚瑜服药之后只是拉个肚子而已?!”展明伦的房间里,沙千里听说了此事,一脸不敢置信。
徐凤鸣冷然道:“所以才要问你,可是沙公子有心耍弄楚瑜那小子,顺带也耍耍我们兄弟?”
沙千里冷笑:“岂有此理。楚瑜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恨不得将他拆骨凌迟,又怎有那闲情耍弄于他?那蜈蚣爪乃是杏林鬼才毒莫愁的看家之宝,我师姐费尽心机也只得到那一小瓶。如此至宝怎可能只是让人拉个肚子而已?!别不是你们有心贪图,故意换了药,再来诓我才是!”
三人听了此话不怒反笑,徐凤鸣冷然笑道:“大哥,你说得当真不错。沙千里果然会如此推诿。”
“你是何意思?!”沙千里看着徐凤鸣慢慢向自己逼近,登时有些忙乱,一步步往后靠去。
他最初只是江湖中一个不入流的小混混,遇到了九尾狐才开始发达,只是九尾狐武功本就不高,轻功虽好却不适合他练,因而在九尾狐身边这许多年来,其实武功并无多大长进,唯一长进的除了用毒之外,便是轻功上升到可以勉强逃命的地步。
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他,肯定打不过徐凤鸣。
据他所知,这三兄弟之中,徐凤鸣乃是师从巴氏三虎,这三虎可是江湖上出了名的险恶毒辣,而作为他们唯一的弟子,徐凤鸣的手段也根本不比他的师父们差。
沙千里有些紧张:“你想作甚?!”
展明伦在他身后悠悠揭开茶盏,吹去浮沫啜饮了一口,淡然笑道:“沙公子。这事儿,我们已然办了。不见效,却只能怪你的药不中用,怨不得我们兄弟身上。而今我们兄弟既已做了该做的,沙兄也应当遵守当初诺言,将手边所有的药剂相赠才是。怎个沙兄反倒忘了?”
“你……”沙千里当然不肯这样做,开玩笑,楚瑜不过拉个肚子而已,岂能将那些药都给你?!当下索性也不管了,一转身突然转到展明伦身后,单手就扣住了他的咽喉,怒道:“不准再过来!”
其余二人皆是怔了怔。
展明伦不露声色:“沙兄,你这是何意?”
沙千里冷笑:“何意?老子今日若不挟持了你,只怕就走不出这屋子了。”
“沙兄言重了。我们兄弟岂是这等人。”
沙千里笑得更加冷了:“你们不是这等人?!别蒙我了!我沙千里自认不是好人,拐卖少女罪大恶极。可你们呢?这一年多来老子拐来卖给你们的姑娘,而今就都在那荷花丛底下躺着呢!你们道我不晓得?!”
第幺幺叁章
“这一年多来老子拐来卖给你们的姑娘,而今就都在那荷花丛底下躺着呢!你们道我不晓得?!”
此言一出,徐凤鸣与林克强的脸色都变了。
“大哥!”徐凤鸣忍不住叫道。
展明伦仍旧不露声色,微微笑道:“沙兄从何处听来这不明不白的鬼话?可做不得数!”
“鬼话!还真是鬼话!”沙千里盯着脸色苍白的徐凤鸣与林克强,阴阴笑着,“老子不是听来的,老子是看来的。多少回了,我亲眼看着你们将虐死的姑娘绑上石头往荷花池里沉。这池底下的女子,加上此次我给你们带来的这些,得好几十了吧?”
一番话说得屋内三人脸色一阵阵发青,杀气在小小的屋子里轰地一下腾然而起。
可沙千里却兀自冷笑:“你们还真下得去手,那都是我精挑细选的美人儿啊!”
话未说完,却听到哧地一声,紧接着腹部一阵疼痛蔓开。沙千里怔怔地低下头,便看见一把雪亮的匕首插在他的腹腔内,而展明伦的手却还停留在刀柄上,鲜红的血顺着刀锋激射而出,溅在他的身上,那情形落入沙千里的眼中,竟是无比的刺眼与讽刺。
展明伦冷冷一笑:“知道我们兄弟是这等人,还敢与我们讨价还价?”一边说着,一边狠狠地将刀又往前一送,顺手搅了两下才放开,漠然望着沙千里捂着伤口,踉踉跄跄地退到窗边。
“好……很好……”沙千里捂着伤口却止不住那血如泉涌,只觉眼前一阵阵昏眩,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了,却反倒安静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吐着血,却挣扎着对屋内三人诡异一笑,“你们的报应也不远了……”
这垂死之人阴气森森的一句话,不知为何却让徐凤鸣与林克强悚然一惊,徐凤鸣上前一步,抬手就要给他最后一击,却突然听到一声破空之响,什么东西落进屋子,砰地一下炸开,随即一阵黄色香风便蔓延开来。
三人心知这是毒雾,立刻捂住口鼻跃到一边,待香风散去,就只看见一个身形窈窕的蒙面女子扶着沙千里消失在窗外……
徐凤鸣跺跺脚,正要追上前,却被展明伦拉住了:“不必追了。”
“为何?那女子轻功卓绝,一旦迟了就当真追不上了。”徐凤鸣急切道,“万一她带沙千里去找展昭揭发我们,岂非大大不妙?”
展明伦冷冷一笑:“安心便是,若我猜的不差那女子便是九尾狐。我那一刀虽狠,却暂不致命,以九尾狐之医术定能活那沙千里一命。沙千里自己就是个十恶不赦之人,经此一事定然倍加怕死,更何况,他与那楚瑜之间,尚有深仇大恨未化解,这等情形下,岂会自投罗网?”
其余两人听罢暂且松了一口气,林克强不免惋惜道:“可叹到底还是没得到九尾狐的毒药。”
展明伦却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来,倒过来往桌上一抖,哗啦啦几个小瓷瓶便落了下来,望着林克强与徐凤鸣吃惊的眼神,展明伦悠然笑道:“我岂能容他赖咱们的账?这是从他怀里得的。”
三人看看桌上零零落落贴着标签的小瓷瓶,又相视一眼,悠悠笑了起来。
……
诚如展明伦预料的那样,那个女子果然就是九尾狐,而沙千里的伤势虽然严重,但以她的医术,到底还是从阎王手中抢下了他一条性命。
沙千里从昏迷中清醒了过来,已经是三天后的事了。他睁开眼时,就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简陋的车厢里,外面是一个女子正在赶车的喝驾之声,那声音正是他熟悉的九尾狐。
“师姐……”他有气无力地轻声唤道。
九尾狐听到他有了动静,停下马车,转过身望着他叹了一口气:“你总算醒了。”一边说着,一边拿过羊皮水囊,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了几口水。
沙千里喝罢了水,虚弱地看着她,道:“师姐,我们这是去哪?”
九尾狐面无表情:“去苗疆。”
“去那里作甚?”沙千里讶然道。
九尾狐一边将水壶收起来,一边淡然道:“你受伤甚重,失血甚多,要好生补养。何况之前由你保管的药都丢了,也须得去那里再搜集一些药材炼制。”说着从怀中又掏出一个药盒,取出一粒朱红色的药丸塞进沙千里口中。
“药都丢了?!”沙千里一阵惶然,又急又怒,“定是展明伦他们盗走了……师姐,我们岂能就此甘休?”
九尾狐冷冷扫了他一眼:“早就与你说过,那展明伦不是省油的灯,可你却当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蠢货!你们究竟是为了何事弄成了这般样子?!”
沙千里提起那件事便一阵恨得咬牙,却又不敢隐瞒,遂将事情前后一五一十都说了。
九尾狐听罢吃了一惊:“你说开封府的楚瑜就是当初帮着老毒头在黄山脚下拦住你的年轻人?你可瞧仔细了,不曾看错?!”
沙千里恨恨道:“定然错不了!化成灰我都认得他!”
九尾狐沉吟一阵,微微颔首:“原来如此,怪不得当初我对那楚青使了媚清香,她竟毫无反应。原来楚青就是那老常头收的女徒弟啊。”
沙千里反倒糊涂了:“师姐,这究竟是怎个回事?”
九尾狐叹道:“早先我曾因那楚青号称江湖第一美人而找上门去,谁知她对我的媚清香毫无反应,我当时见势不妙就先退了回来,却百思不得其解。”
“而今听你这一说,我便明白了。也是你倒霉。这楚青楚瑜定然就是老常头的两个弟子,老常头和毒莫愁乃是莫逆之交,毒莫愁时常去找老常头下棋,在他那里一待便是数月。想必是那楚瑜帮他将你我拦住,毒莫愁怕我时候寻他们姐弟报仇,便给他们服了不少东西。这姐弟俩而今怕是百毒不侵了。”
“什么?”沙千里吃惊道,“那么说,这蜈蚣爪,楚瑜当真是服下了?”
九尾狐微微颔首:“多半是当真服下了。如此诡异性烈的毒药,到他这里却只让他拉个肚子而已,说起来还真是!”
“如此说来,”沙千里一阵绝望,“我们岂非报仇无望?!”
九尾狐冷冷一笑:“未必如此。以往曾听毒莫愁说过,这天底下,根本就没有甚个百毒不侵。多少有所偏向。我师从毒莫愁,他自然对我手段极为了解。估计姐弟俩防的也就是我配的毒罢了。既如此,我们此次就去苗疆再搜集一些药材来。我就不信就炼不出让毒莫愁束手无策的毒药!”
沙千里望着九尾狐坚定而阴狠的神色,也狠狠地点点头:“师姐,我帮你!”
九尾狐垂下眼,望着他淡淡一笑:“好。”
“但是展明伦的仇我们就此算了?”沙千里想起此事仍旧不甘。
“此事你大可放心,”九尾狐淡然一笑,“不必我们动手,那对姐弟自然会替你报仇。这是冥冥中注定之事,那三人,离报应不远了……”
……
“大哥、大哥!!”徐凤鸣一阵风似地闯进展明伦的书房,手里攥着两个小瓷瓶,笑得神采飞扬,“大哥,不愧是九尾狐的毒,当真是好东西啊!”
展明伦正在作画,听他这一说便将画笔搁下笑道:“怎个算好?”
徐凤鸣想起什么,诡异一笑:“大哥回头自己去找她们试试看不就晓得了?只是不知若是那江湖第一美人服了此药,又该是如何惊世骇俗的模样呢?”
展明伦想起此事,看了看案上立的几个高矮不一的小瓷瓶,扬起眉头,微微一笑……
第幺幺肆章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先偷一偷柳三变的《望海潮》。
为何如此开篇?因这贪财又小气的狐狸,卑劣地妄图通过这种手段凑些字数,也因展昭他们此时正在往去钱塘的路上。
这要从那日展明伦三人脸色异常难看地回去之后说起。
是时展昭也觉察出那三人神色不对,但前思后想却始终不明白究竟为何。倒不是没想过楚瑜是不是被他们给下了药,可问题是,展明伦再怎么无聊,也不至于费尽心思地给人下泻药吧?所以这项猜测就被他自动排除了。
很多时候,我们的推断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却也往往在此时转身错开。
后来,展昭接到了开封府的信。信是飞鸽传至杭州知府颜查散,颜查散又转托陷空岛转交的。信上说包大人一行将微服至钱塘查案,要展昭到钱塘与他们会和。
展昭算算日子,觉得再过三四天包大人也差不多该到了,于是打算这两天就动身去钱塘等候。恰在此时,春妮又叫阿牛捎信过来,说爹爹孟若虚碰见多年未见的老友,俩老爷子一高兴,就一块儿跑去钱塘游玩,连徒弟也不要见了。
展昭闻言哭笑不得,索性决定立刻赶到钱塘去,既拜见师父又等待包大人,一举两得。
楚青和楚瑜对这件事自然不会反对,蒋平和白玉堂也极是赞成。他们在这里寻访了几日毫无线索,早已陷入僵局,而今不妨等开封府来了之后再查,未必不能另开一个新局面。
于是几人略作整理便出发赶往钱塘。
蒋平本就是钱塘人,有他在,在等待的日子里当然不会让众人无聊了。于是到了钱塘的头一件事,便约了众人去观潮。
钱塘潮八月为最盛,但若要求不那么高的话,每个月的月初和月中都可以看到波澜壮阔的钱塘潮(注1)。因而在钱塘,衍生出一项非常受推崇的民间运动——弄潮。
弄潮儿向潮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
说起来,弄潮这项运动和现代盛行的冲浪极为相似,但技术上的难度和惊险程度都比冲浪更高。即使不在八月,钱塘潮的汹涌程度也不是夏威夷的海浪可以比拟的。弄潮儿在潮来之时,手举大幅彩幡或四肢绑上小红旗,在潮浪间翻飞穿行,以旗尾不湿者为胜。
弄潮优胜者,披红挂彩,万人争观,锣鼓相迎,更有崇拜者投以鲜花美果、金银珠宝无数。其狂热程度比之今日之追星更甚。关于这一点,有优胜者被砸得鼻青脸肿的猪头样子为证。
被金银珠宝鲜花美果砸得鼻青脸肿,和被臭鸡蛋烂萝卜砸得鼻青脸肿,当然完全是两回事。
所以,即使每年都有许多优秀的青壮年在弄潮中丧生,但弄潮儿依然极受推崇。是少年们向往的偶像,更是少女们怀春的目标。
不消说,蒋平就是一个极出色的弄潮儿。事实上,他已经连续五年蝉联钱塘弄潮大会的优胜。
翻江鼠蒋平,翻的不是悠悠长江的惊涛拍岸,而是钱塘江万马奔腾的汹涌大潮。
楚青楚瑜此前从未看过钱塘江大潮,更未见过弄潮,因而即便不是八月盛潮也极是期待,一大早便急急忙忙拉着展昭来看。
到江边时,白玉堂已经等在了那里,坝上站满了人,也是为了看潮而来。
展昭牵着妻子的手,与楚瑜挤过人群来到白玉堂旁边,后者正面向江水坐于坝上,自在地吹着风,一身白衣在阳光下耀眼夺目,间在黑发之中的织银发带随风飘扬,面貌俊美绝伦,那一身气度,堪以风华绝代形容。
这样一个人独自往江边一坐,不抓人目光是不可能的。只是当地人似乎都领教过白玉堂的厉害,故而在他周边方圆一米五,俱是空无一人,只是展昭拉着妻子和楚瑜来到他身边时,三个帅哥一个美人,引得先前忌惮的人群又冒险往前挪了几分,看着那一对青衫平和的美丽夫妇并无反应,那一旁着亮蓝衫的俊秀少年又是笑嘻嘻一脸阳关灿烂,于是乎,便又有数人壮着胆子往前挪,不多时便在周围挤挤挨挨围了一圈。
而此时展昭他们的注意力却全然不在这里。
“泽长兄去了哪里?”展昭问道。
白玉堂懒得回答,冲着坝下努了努嘴。几人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就见坝下站着身穿水靠的年轻人,□的上身刺满了各色花青,一眼望去只觉一片眼花缭乱。
“哪个是蒋平?”楚瑜狐疑道。
白玉堂这才懒洋洋地哼了一声:“拿着彩幡扶着浪木,背上一条水龙的便是。”
几人回头,果然在几个弄潮儿中发现了蒋平的身影。他面对江水站着,一手执着一面彩幡,另一手扶一块大约一米多长的浪木,上身精赤,背部文着一条在海浪中翻腾穿行、张牙舞抓的大青龙。
“冲浪小子啊!!”楚瑜看得一阵激动,冲着那里就挥手大喊:“嘿——蒋平!!”
蒋平在坝下听见了,回首过来瞧见展昭几人站在坝上望着他,便礼貌地冲着他们笑了笑,又回头看着江面。
这简单的回眸一笑,却立刻引发坝上甚多少女的激动情绪。
“蒋泽长!蒋泽长!”
“泽长公子适才回眸看了我一眼!”
“好不羞!看得明明是我!”
“呸!明明是看我!”
……
楚瑜搭着白玉堂的肩膀,笑嘻嘻道:“你四哥真是受欢迎,简直是明星啊!”
“明星?”白玉堂不屑地哼了一声,得意道,“岂止明星?四哥连续五年蝉联弄潮优胜,在此地无异于神仙一般的人物。”他说话间忽然想起什么,便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道:“四哥说,我们兄弟在贵宅搅扰数日,承蒙招待,无以为谢。他便亲手刻了这画卵相赠,聊表谢意。”言罢便顺手将手中的画卵递给了离他最近的楚瑜。
白玉堂本就是个性情随意之人,从不在意客套礼数,况展昭位置站得远,他也就懒得递过去给他,便顺手给了楚瑜。
楚瑜接过看了,登时一阵惊叹:“天,这鸭蛋刻画真是经典啊!姐你看看。这群山流水画得多好!”
白玉堂哼了一声,得意道:“放眼钱塘,我四哥画卵的手艺亦是堪称一绝。”
时人过寒食清明,除了一干礼俗之外,民间也盛行画卵相赠。一般人家无非以蓝茜染红或染蓝相赠,聊表心意,而也有大户人家,抑或手艺精巧之人在卵壳上雕刻镂画,或人物或山水,或花鸟或鱼虫,无不精巧绝伦,栩栩如生。
所以,别以为在蛋壳上画画只是美国人过复活节时的把戏,早在一千年前,这已经是中国人的游戏了。
楚青接过画卵一看,淡青色的卵壳底色淡雅,依形势色泽的自然变化,镂刻出一派山水闲适的高远浩瀚,更将其中一点淡斑刻画成一叶渔舟,上头还依稀可见蓑笠老翁闲情垂钓,悠然自得。
楚青素来是爱极这样的东西,看着看着便愈发爱不释手:“泽琰,这画卵当真送与我们?”
白玉堂揉揉鼻子,懒洋洋道:“当然。”
楚青不免喜形于色,咯咯一笑,小心翼翼地将那画卵护在心口,期待地望着展昭,似在乞求他切莫推辞。
看着妻子得此画卵这般欢喜,展昭心头却不知为何隐隐有些失落,又不忍扫兴,便笑道:“如此多谢了!”
白玉堂懒懒地哼了一声,回首看着四哥的身影没再说话。
此时楚瑜的注意力也随之到了坝下:“咿?那个跟你四哥说话的人是谁?貌似神情不善啊。”
几人探头看了一眼,果然瞧见一人站在蒋平面前与他说话,神情轻慢,似在不服向他挑衅。
白玉堂不屑地哼了一声:“他叫蒋胜,是四哥的族兄,也是个弄潮儿。他素不服我四哥,每回弄潮都要与他比试,屡战屡败却不知收敛。真是无趣得紧。”
“不服输也不是什么坏习惯。”楚瑜咕哝了一句。
白玉堂哼了一声:“爷就是烦他一心求胜。无趣得紧。”
正说着,坝下的弄潮儿忽然都起来立在江边,严阵以待,跃跃欲试。坝上的人群也是一番混乱,不少人都开始伸长了脖子往东张望。
“来了!”展昭精神一振,低声道,一面探手扶住妻子的腰肢,让她可以看得更清楚些。
远天海口,隐约出现了一条白线,白线越来越粗,随之隐隐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声音由远及近,渐渐开始震人心魄。
坝上的人声蓦然安静了。
楚青紧张地攥住丈夫的衣襟,靠在他怀中瞪大了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呼吸都渐渐开始急促起来。
轰隆之声愈发迫近,就连展昭都隐隐觉得心口被震得阵阵发蒙,他下意识地紧紧搂住怀中的妻子,一动不动紧盯着汹涌的浪潮。
汹涌澎湃的潮头是一片云烟滚滚,好似千万头白马齐头并进,以迅不可挡的态势吞噬着前头平静的江面。及至潮水汹涌到近前,在阳光照耀下泛起白茫茫的一片烟云,浪潮隆隆,宛如千军万马呼啸奔腾。
楚青被这壮观的情景完全震住了,屏住呼吸,下意识地紧紧靠在丈夫怀中,张大了嘴,盯着那汹涌澎湃的狂浪发呆。
坝下的弄潮儿就在此时一跃而起,纷纷投入江中,迎着呼啸的浪潮泅水而上,与激浪搏斗,在其中穿行。
而直到此时楚青才明白,为何这些弄潮儿身上都纹着如此鲜艳的花青,看他们穿行跳跃在汹涌的浪潮中,身上精美的花青竟仿佛活了一样,恍惚间让人以为在潮水间穿行的不是人,而是嬉戏狂浪的水中蛟龙……
“天……这简直……像在做梦……”楚青出神地盯着潮浪间翻飞的弄潮儿郎,喃喃自语。
“我就说吧,”白玉堂得意道,“还是我四哥最强!”
白玉堂说得不错,蒋平的身手在这些弄潮儿之中无疑是最出色的。他足踏浪木,手执彩幡,在能吃人的狂浪中轻松嬉戏穿行,背上那条精美的青龙也随着他的动作翻腾飞跃,快活得仿佛要喘出气来,在巨浪间尽情嬉戏……
这技艺,简直是惊为天人!
展昭在岸上看得呆了,心口一阵一阵扑腾扑腾地跳。他自己不会水,平日里见着会水的人已十分敬佩,更遑论如此狂浪中恣意嬉戏之人。这要换成他,就是再给十个胆子,他也不敢下去的。
“蒋泽长真乃神人也!”他心中如许赞叹。
然而赞叹着,心底又似乎有了一些小小的不安。展昭忍不住低头看了看妻子,她正偎依在自己的怀中,眼睛却紧紧盯着潮中翻飞的蒋平,一脸惊叹。
而楚瑜站在一边,也是张大了嘴盯着江里翻飞的蒋平,那眼神中也流露出满满的崇拜。
也难怪啊。
论性情,蒋平也是重情重义,温和知礼
论品貌,蒋平也是斯文俊秀,风度翩翩
论才情,蒋平可以在蛋壳上镂画出令楚青爱不释手的图案,可是自己连个荷包蛋都不会煮;
论水性,蒋平可以在钱塘江的巨浪中翻飞腾跃如水中蛟龙,可是自己一下水就直接沉到底;
论……
展昭不愿意再想下去,心里隐隐有了一种不大舒服的感受,便下意识地将楚青又搂紧了一些。
春光明媚,照耀着翻腾咆哮的钱塘潮,和潮水中穿行泅渡的弄潮儿。
在这样一个特别的时候,望着巨浪中翻飞自如英勇无畏的的蒋泽长,
我们的展大人————————自卑了。
第幺幺五章
展昭若是自卑了,应该会怎么做?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找个机会把对方恶整一顿令其出丑以解心头之恨?——太狭隘了。
争强好胜于是明明旱鸭一头却偏要下水以命相搏以死相逼也要一争高下?——太幼稚了。
自怨自艾蹲在墙角顾影自怜满头黑线无限怨念自言自语地画着圈圈诅咒人?——太滑稽了。
所以实际上,展昭什么也没做。
自卑就自卑,有什么了不起?谁没自卑过啊?何况人家这方面确实强悍,无可厚非。
他虽因此自卑,却从无嫉恨,反而对蒋平多了一份发自内心的钦佩赞赏,更无其他念头。
光明磊落、心胸坦荡之人,其如是也。
所以弄潮结束之后,几人相聚就一道结伴去了西湖。
西湖畔有一处酒家名为春意浓,是蒋平家的产业,其地处僻静,视野开阔,最适合休憩静心,赏景闲聊。
时近中午,蒋平便将他们带到那里用饭。
白玉堂与楚瑜年纪相近,都是既贪吃又贪玩的时候,尽管楚瑜已经是开封府的五品官,也尽管而今的他已然收敛许多,但一到放松下来,那坐不住也闲不住的本性就上来了。
杭州名胜多,又富丽繁华,好吃好玩好看的玩意儿说实在真不比开封少,加上有个活蹦乱跳好奇心旺盛精力也旺盛的白玉堂领着,还怕玩不出花样来?
于是两人草草吃了饭,抓了一把炒豆就迫不及待出去了
而楚青被那暖暖的日头一晒便有了几分困倦,吃完了饭,见两人依旧谈兴不减,也就自己先回客栈歇息,留下丈夫和蒋平二人继续谈天。
这样聊着,不知怎地就聊到了楚青姐弟的身世上去了。
“原来尊夫人还有这样的身世……”蒋平感叹道。
展昭也是一叹:“楚青每每与我提及岳父,总是慨叹遗憾。只可惜岳父至今不知所踪,相聚更是无从谈起。”
蒋平思索了一阵,皱眉道:“要说这楚啸云,名字倒颇有几分熟悉,好似在何处听过一般。”
“哦?”展昭一怔,“蒋兄听过?”
“嗯,也不知是否同名同姓而已,”蒋平微微颔首道,“四年前,春意浓这里依稀来过一个住客就叫楚啸云。此事店中小二王福最是明了,我叫他来。”言罢差人叫来了王福。
这王福个子不高,瘦削精悍,眼神却是明亮温暖,是个手脚勤快的善心人。
蒋平将他叫来一问,才知四年前店中确实来了个叫楚啸云的客人,大约四十多岁,容颜苍老憔悴,看着倒有六十多的样子。
“你可知他从何处而来?”展昭闻言激动起来。
王福想了想,道:“听他说话,倒似有福建口音,哦,对了,小的看他脚上行缠依稀绣着云麓书院四字。”
福建口音,云麓书院……
不会错了!!
展昭又惊又喜,急切问道:“而今此人在何处?”
“这……”王福叹了一口气,“爷,他死了。”
“死了?”展昭吃了一惊。
王福叹道:“他来店里才两天就病倒了,掌柜的还为他请来了城中最好的郎中,却说他是多年操劳,积郁于心,而今早已病入膏肓,沉疴难治。按那郎中的说法,能活到那时候,已属难得了。”
“他死之后,掌柜便依他遗嘱将他火化,和他爱妻骨灰混于一处,埋在湖边的一棵柳树下。逢年过节,掌柜的也招呼小的过去烧些纸钱香火,拜祭一番。”
展昭听罢怔怔地坐在位子上,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原来如此!那时的楚啸云,怕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唯恐儿女们知情伤心,这才一言不发独自出走。
他想起楚青之前提到父亲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心口莫名揪紧了。
此事若叫青儿知晓,免不了一场伤心……
但是一想起楚啸云对儿女们这番苦心,他心头也是一阵阵苦涩难过。
真是何苦……
……
两人在王福的带领下来到那棵柳树旁拜祭,杨柳依依,细柔的柳枝儿上探着绿嫩的新芽,随着湖上清风悠悠摇摆,一派怡然自得。
展昭怔忡地望着那柳树许久,怅然一叹,撩袍跪下,恭恭敬敬地上了一炷香,又磕了三个响头,轻声道:“岳父、岳母大人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而今楚青已嫁与展昭为妻,请岳父岳母大人泉下安心,展昭定会好生对待楚青,照料楚瑜。”
……
回去的路上,展昭步履艰难,心情沉重,蒋平的劝慰一直在耳边回响:“想必楚先生就是不愿子女为自己伤心,这才独自出走。你若将此事告知嫂夫人,亦只是徒增伤心而已。这想来亦非楚先生与楚夫人所愿。”
但是难道就这样让他们姐弟一辈子蒙在鼓里、永远以为自己的父亲是个不负责任的人?
事情总有瞒不住的时候,而今已是迟了,若是再迟下去,岂非一错再错?
可是……说了……除了徒增伤心后悔之外,又能如何?
回去的路上春光明媚,暖风微醺,来往行人三三两两,闲闲适适,而展昭回去的脚步,却显得那样迟疑而沉重。
如果这条路可以一直走不到尽头,那就好了……
……
楚青从舒适的午睡中悠悠清醒了过来,穿上衣服揉着眼走出门去,就看到弟弟正坐在庭院的葡萄架下,专心致志地翻看着什么。
“在看什么?”楚青打着哈欠走过去,瞄了一眼,“破天荒了你,居然翻来老皇历?”
“还不是为了你?”楚瑜头也不抬,“那天忠叔跟我要你的生辰八字,说是要跟姐夫合一合。我说他也老糊涂了,都成亲了还合什么八字?”
楚青呆了呆:“你怎么回答他的?”
“我跟他说容我几日好好想想。刚才正好找到一本老皇历,先翻翻看,找一个跟姐夫八字最合的抄下来交给他就行了。”
“这也行?”楚青吃了一惊。
楚瑜斜睨了姐姐一眼:“不然怎么办?难道告诉他你出生于公元一九八八年?”
说起这件事,楚青叹了一口气,在弟弟身边坐下:“你觉得这件事,我们就要这样一辈子瞒着展昭吗?”
楚瑜警觉地抬起头:“你想告诉他?”
楚青黯然道:“我说不清。可他一直很想替我们找到父亲,得到他的祝福。我也几次劝他放弃。但看他那样子,似乎并不想就此罢手。”
楚瑜沉默了一阵:“没事,以后他会渐渐忘记的。关键是你,你是不是不想再瞒着他?”
楚青也沉默了一阵,黯然道:“是。每次一看到他提起这些事,我心里就发虚。我不想骗他。”
“姐,你觉得告诉他真相,就是对他、对你们两人的这段感情负责吗?”楚瑜反问,“人本来就会有自己的秘密,只要不会伤害到对方,保留自己的秘密本来就没什么不对。”
“更何况……”他冷笑了一声,尖锐道,“以你对展昭的了解,你觉得他能接受这件事的真相?”
“在他得知我们姐弟根本就不是宋人,而是来自千年之后的未来世界,他还会以从前的目光来看待我们吗?”
哗啦一声,花盆倒地的碎响,姐弟俩吃惊地回过头,就看到展昭站在庭院的一棵树后,怔怔地看着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