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笼罩着群山和草原,弯弯的月牙,挂在西边天上。
许洋打着哈欠道:“早知道要走这么远,打完仗后就向拓跋圭说bye-bye了。”
陆易姚冷哂道:“还不是你自己说需要时间,考虑如何向拓跋圭讨赏。”
虽然经历了一场激烈的大战,大军却马不停蹄地连夜赶路,足显出拓跋圭追击柔然部落的强烈决心。陆易姚不由得心生佩服,拓跋鲜卑的战士确实了得,对他们而言,行军打仗就像吃饭睡觉般寻常轻松,怪不得这支军队最后能征服北方。
拓跋圭从前军驰回陆易姚与许洋身边,他起初只是随意闲聊,但两人均看出他肚中有话。许洋心念一转,以打趣的口吻道:“大王不会又想召我们效力吧?”
拓跋圭微微一笑,道:“阜公山下,两位让我见识了汉人的英勇;草原第一晚,两位让我见识了汉人的骨气,今日,我又见识了你们的胸襟与气度。”说着望着他们,“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得将不易,知交更难。与其收两个部下,怎如交两个兄弟!”
在火把的映照下,拓跋圭的一对深目中充满了暖意与真诚,再非令人生畏的冷光。两人胸中不由一阵激荡,对他的交心再无怀疑,人与人之间的相识是世间最奇妙的事情,本是一个极不愉快的开局,却鬼使神差般化敌为友,转眼间又成为兄弟。
许洋立即拍手笑道:“能与大王称兄道弟,好值得喝酒庆祝一番!”
拓跋圭闻之,欣喜地发出一声苍狼般的长啸,顿然抖出几分草原年青人的野性。两人也跟着呼啸,与他一起逐风踏月,驰过长长的军队。清冷的夜风拍面,说不出的痛快。
他们直驰上一处高丘才停下,拓跋圭回首望着自己的兵团与广袤无垠的天地,缓缓道:“这几日,我想了许多。我们拓跋鲜卑,是诸族中进入中原最晚者,论文化亦远远落后,和汉族的交融也最少,虽有了国家城郭,却没有完全摆脱部落式的统治方式,崇尚武力,用武力来征服四方,亦用武力来治国御人。自从我胸怀一统天下之志后,就不断地提醒自己,不仅要将眼光放远,还要超越自己本身的局限,如此方有可能成就不世的功业。”
他稍顿后,看向身侧的陆易姚与许洋:“我心里感激二位,不止因为你们助我扫清了北击柔然的道路,更在于结识你们之后,我对张卿所讲的许多治国用人之道有了更深的领悟。”
两人默默听着拓跋圭的一番感慨,觉得这个不过二十岁出头的胡族霸主确不负张衮所言,只看他从一点小事就学到这么多东西,已显出他的非凡之处。当然,其日后的辉煌成就自有史书为证。
大军终于走出阴山,当夜在山脚下扎营休息。拓跋圭主持了一个简单的祭奠仪式,以慰今日战死的勇士。随后,营地点起了簧火,架起了烤肉,没有了柔然精兵的威胁,大家的心情都非常轻松,营地内一片欢歌笑语,充满胜利的气氛。
在王帐内,正举行着最高层的庆功宴。两人功劳最大,自然在受邀之列,并且被安排坐在拓跋圭的左右。拓跋一族的贵族和将领们无人不通晓汉语,因此宴会上大家均以汉语交流。
许洋一入坐,眼睛便瞄上桌上的酒觥,喜道:“今晚果然有酒。”
拓跋圭笑道:“对我们鲜卑人而言,骑马和打仗都是天生的本领,行军之中饮些酒是家常便饭。”说着亲自从羊腿割下两片烧得香喷喷的烤肉,递给陆易姚和许洋,然后举起杯子向众人道:“第一杯,先敬我这两位汉族兄弟!”
众人轰然叫好,一起举杯相敬。今日这场胜利,全赖两人的情报,兼之草原上的鲜卑人最敬重勇士,他们在战场上生擒了柔然猛将阿鲜和莫察古,威名大震,军中没有人不敬佩的。
两人亦觉扬眉吐气,笑着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后,拓跋圭瞧向刚入帐的奚牧道:“都问到了什么?”
“蠕蠕已经供出了咄哈部落北返的路线,”奚牧说到一半,脸上露出愧色,续道:“但是没有一个俘虏肯带路的,已经杀了十几个。”
众将闻言均露出忧色,唯有拓跋圭的面容平静无波。
贺讷皱着眉道:“若没有蠕蠕带路,我们如何穿过黄沙万里的北戈壁?”
长孙道生也担心道:“咄哈于昨日动身,我们此刻才行出阴山,照此推算柔然人已提前我们三日的路程。”
拓跋圭环视着众将,淡淡道:“看来众卿只满足于消灭殿后的柔然军队,心里都在想着收拾行囊回家了!”他的脸上不见丝毫怒气,但深目中射出的如箭利芒,却让人不觉生出给他看进心坎里的可怕感觉,那些主张放弃追击的将领无不低下了头。
他的视线最后停在张衮脸上,后者连忙道:“各位无需担心向导问题,早在发兵前,大王便命微臣找来流落在我国的高车牧民,他们将带我军穿越戈壁。”
拓跋圭再次环顾帐内,待到众人皆露出期待的目光时,才一提声音道:“气可鼓而不可泄。咄哈虽已动身,但他们是赶着牲口举部迁移,我军轻骑追击,只需几日便能赶上。柔然精锐已失,还有何勇!”
众人闻言再无任何疑虑,对拓跋圭生出前所未有的信心。奚牧心中一阵激动,领头大声道:“大王算无遗漏,这次北上我们定能大破柔然,让他们再无翻身之日!”
帐内诸将纷纷点头,全体目光坚定的望着拓跋圭,群情激昂。
两人看得心中佩服,拓跋圭完全掌握了手下将领的心态,在坚定他们的信念上确实有一手。
“两位兄弟有何安排?要不要与我一起追击柔然人?”拓跋圭突然问向他们。
许洋一直对戈壁的奇景心向往之,此时又被帐内热烈的气氛感染,头脑一热,差点答应下来,眼角却瞥见陆易姚在一旁默然不语,已溜到嘴边的“好”字又吞了回去。
拓跋圭观之了然,放低声音道:“我真舍不得与你们这么快就分开,不过这次戈壁行军充满危险,我亦不愿两位与我一同冒险。”
陆易姚一直凝视着帐子中央闪耀不定的簧火,好一会才望向拓跋圭,笑道:“既然大王已决定北击柔然,军中又岂能少了我们两兄弟?”
他这话一出,许洋当场愕住,拓跋圭也倍感意外,身躯微震,欣喜地握上了两人的手。
宴会的后半段变成了军事会议,大致制定了未来的行军安排,第二日清晨,拓跋鲜卑的五千精兵、万匹战马、以及驮着轻便辎重的骡马,组成了浩浩荡荡的队伍,向漠北的戈壁进发。
没有到过戈壁的人,永远无法真正了解它的荒凉与奇异、凶险与无情。举目望去,远近均是褐黄的砾石和沙土,平平展展地向远方延伸,它们所到达的地方,任何植物都难以生长,只有荒凉,无边无际的彻骨荒凉。
许洋再无两日前刚进入戈壁时的兴奋感,那时在戈壁的边缘,有的是起伏的沟壑,稀稀落落的绿色植被,一道道水流平缓的小河,为黄色的主色调,添上了许多新鲜的色彩。然而,随着大军逐渐深入到戈壁的腹地,风沙和烈日主宰了这里的一切,因为严重的缺水,这片广阔无垠的平原成为最令人望而生畏的不毛之地。
五月初是戈壁气温最宜人的季节,但春季多风,夹着沙子的风日夜刮着,为行军带来无法想象的艰难。沙子撒得满脸满身,和汗水交织在一起,令人浑身难受;吃饭时,食物上沾满了沙粒;夜晚的风沙更可怕,经常把帐篷整个掀起。
日夜兼程的追了四日六百多里,人马均已疲顿不堪,却连柔然人的影子也没有看到,即使是意志最坚强的人,也不免有些心灰意冷。
“老陆,你又不是好战分子,为何要跟着拓跋圭深入戈壁追击柔然人呢?”许洋面带倦容,又一次问起了一直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
陆易姚瞧向许洋,强烈的阳光,迫得他眯起了眼睛:“你不是渴望来戈壁看一看吗?我这是照顾了你的愿望。”
许洋会相信这话才怪,他努力挖掘道:“你不会是和拓跋圭那小子一样吧?”
陆易姚闻言有些发怔,毫无平日敏锐的反应。
“看来被我猜中了!”许洋见状大笑道,“你俩也是,将追击柔然的理由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决心那么的强烈,其实无非是为了去抢人家草原上的太阳。”
陆易姚对他这番结论大感无奈,却又懒得辩解,正好见拓跋圭驰过来,遂问道:“我们该不会迷路了吧?”
许洋也有此担忧,黄沙浩荡,千里无垠,根本没有任何道路和参照物,迷路几乎是一定的。
拓跋圭摇摇头,非常肯定的道:“我们不仅没有迷路,而且正追踪着柔然人的足迹,昨日你们看到的那条浅浅的水沟,就是柔然人掘水的痕迹,他们深谙戈壁中的生存之道,就算是地下的水源也能被他们嗅到。”
许洋放下心来,陆易姚却是心情复杂,他问拓跋圭道:“塞外这么大,包括漠南的大草原和沙漠以北的广大地域,生活在这里的人,均是逐水草而居。各国各部落之间既无固定的边境,又没有城郭,若发生战争,怎样才算真正的战胜对手?是不是要战到有一方灭族才罢休呢?”
拓跋圭道:“草原上弱肉强食,民风彪悍,这里的战争与你们中原的攻城掠地战大不相同,打的是杀人和抢掠的消耗战。抢得牲畜补充军需,掠得人丁以为兵卒,老幼妇孺以为奴婢,以此来提升部族的实力和支持日后的战争。我的祖父拓拔什翼犍就是因当年大破蒙古部,一次获得数以百万计的牛马羊和人口,势力才逐渐壮大起来。而柔然之所以成为我代国的强大敌人,也是因为社伦征服了高车、契骨等大部后称雄漠北。冬季无牧可放时,他们便跨过阴山,四处掳掠臣服于我们的部落。”
陆易姚苦笑道:“这种抢掠的消耗战,确能令双方的力量对比发生显著变化,但在我看来,不免太过残酷。”
三人正聊着,西边的天色忽生变化,不知是谁突然大声喊道:“沙暴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