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送粮队的左将军窦冲骑着匹高大的青骢马,身材健壮,臂长手大,钢箍环额,骁勇善战,是个三十有四、爽直健谈的汉子。
他与齐伯侯是旧识,两人见面自有一番感慨,路上聊起这几年的人事。
“你还记得杨定那小子吗?”
齐伯侯点头一笑,他虽然在长安居住了六年,真正的朋友却不多,除了段秉以外,窦冲和杨定算是比较谈得来的。
“昔日的仇池降将,不仅官拜领军将军,还作了符诏的女婿,如今都儿女成双了。”窦冲笑道。(诏是“大王”的意思,氐人习惯称呼苻坚为苻诏)
“杨定仁勇忠义,如此人才天王又岂会放过。”齐伯侯丝毫不感意外,他对陆易姚道,“天水杨氏,是氐族的一个大姓。他们的仇池国建于险要的仇池山腹地,十三年前被符秦所灭。杨定枪法绝妙,若在马上比试,连我都要甘拜下风。”
陆易姚一笑,能让齐伯侯诚心称赞的必是人杰。他正想再问问,却见齐伯侯沉肃下来,状似漫不经心地问窦冲:“城内还有多少鲜卑人?”
窦冲愕了一下,仿佛这才忆起齐伯侯也是慕容一族,先前的笑容顿去,皱眉道:“慕容暐等鲜卑贵族仍做着大秦的官,符诏并没拿他们怎么样,加上其他居民,大约有三四千人吧。”
齐伯侯没再说话,陆易姚察觉气氛有些紧张,随口问起了关中的局势。窦冲几乎每说一句就要叹口气,最近仗打得不顺利,周郡逐一落入慕容冲手中,羌族叛将姚苌又占据了北地,他们孤守饥饿的长安,眼见是得不到任何援助了。
入城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
长安的城墙高拔坚厚,街道宽而方整。红墙黛瓦、阁楼宫阙栉比鳞次,建筑各式各样,是个胡汉民族杂居的大城市。在夕阳与灯火之下,这个宏伟壮丽的古都似被覆上一层玫瑰色的尘埃,昔日的辉煌显得迷蒙不清。
他们的运粮队行在驰道上,立刻引来了轰动,城内的百姓发出干涩的欢呼声。虽然窦冲已高声宣布明天就会派粮,但人们依然闻讯涌上街,无视竖立在眼前的锋利枪戟,一浪一浪地挤过来,有些甚至与秦兵打了起来,更有孩子寻空自士兵的腿间钻进来,期望能拾到漏在地上的粟麦。
陆易姚从士兵排成的人墙缝隙中望过去,每一双眼中都是一片幽暗,竹竿一样的身躯上掉着黄瘦的脸,如毫无生命气息的干枯树枝。夹路的杨槐也被剥光了皮,惨白惨白的,像是没穿衣服的尸首直直地立在路的两边。
一个羸弱的少年摇晃着挤上来,一下子摔倒了。“死人了!”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周围的人立刻像闻到血的狼群般扑向那倒地的少年。接着便是各种毛骨悚然的声音,几块血淋淋的皮肉被抛在了空中,肠子顺着血流了一地。
陆易姚顿觉一阵眩晕,空荡荡的胃中翻腾起阵阵的酸浆。曾几何时,这文明繁庶的帝都,变成了人皆相食的人间地狱。
耳边突然传来嚎陶大哭,回头一看,竟然是赵敖,他泣不成声的道:“我们送粮送得太迟了。”
窦冲的眼中也隐有水雾,赵敖的坞堡联盟并非第一次冒险给长安送粮,但每次都被慕容冲的燕兵截杀,还有不少因劳顿饥寒死在路上,只得两三人负粮入城,这次已经是最成功的一回。他不由感慨道:“冯翊的百姓是大秦最忠心英勇的子民,无论是符诏还是长安的百姓都非常的感激你们。”
陆易姚心有戚戚。赵敖等冯翊郡人的心中更是激动,念叨起符坚昔日的好来,说他是一位仁德爱民的好君主。说起当年的长安城,在王猛的整治下,安定富足,路不拾遗,风化大行;说起符坚善于纳谏,重儒学,兴学校,官必当才,刑必当罪;说起他主张汉化、兼容各族,视夷狄为赤子;还有他赈恤穷困,兴修水利,能听民意。
然而,当年的好日子已一去不复返,国家倾危,如今只剩下似乎永远也熬不到头的苦难,众人无不潸然泪下。
巍峨的皇宫如伫立千年的石兽般,在一片哀痛的悲中现出它庞大沧桑的身躯。
宫里传来旨意,符坚要亲自接见这些冒死负粮的壮士们,陆易姚也想目睹这位帝王最后的风采,自然不会错过这次机会。领他们入殿的是个中等身量,面容光洁,眼皮总有意无意向下耷拉着的内侍。这名老宦官叫赵整,服侍符坚已有二十余载,乃秦宫中的内侍总管,文采非凡,遂也兼任秘书。
虽然已近晚膳时间,用来朝议的骥德殿依然灯火通明,殿外布满侍卫,而殿内的热闹情景让陆易姚着实吃了一惊。
他第一眼看到的自然是坐于正中御座上的氐秦大帝符坚。符坚今年已四十六岁,身躯伟岸结实,一副传说中的紫膛脸,唇下短髯如戟,配着几乎入鬓的粗眉、含着紫光的深目,有一种不同于汉人的粗犷与雄奇。符坚的神情略显疲惫,眸光却是明亮柔和,令他在天生的威严下,亦不失亲和力。一代异族帝王,确是气概不凡。
除了在御驾前伺候的御卫和内侍外,符坚的身旁坐着他的宠妃,另有两张椅设在御座两侧,看样子上面坐的是他的两个儿子。一干大臣将领分作几排侍立在殿内,其中还有道士与和尚。殿中央乱哄哄的,散立着十几个粗壮的汉子,个个蓬头散发,穿着由一缕缕各色麻布拼接而成的鲜亮长袄。
陆易姚看得眼花缭乱,不觉间已到了御前,赵敖等人齐刷刷跪下。他与齐伯侯刻意行在队尾,这时也学着众人行了三跪九叩之礼。
符坚望着这些衣衫褴褛,浑身是伤的老百姓,竟有些怔然。好一会,才渐渐现出激动,仰天喃喃自语道:“大秦还有这许多忠义之士。百姓的心,还是向着朕啊!”
他望向跪了一地的百姓,温言道:“众位不畏虏贼,冒死运粮,是全长安城的大恩人。此行辛苦了,都起来去领赏吧。”说完即走下殿阶,欲扶起领头的赵敖。
这些冯翊人一看,立马感动得慌了神,赵敖原本就敬符坚为天神,只一瞬便是热泪盈眶,叩头道:“草民等为陛下子,陛下为草民父,子以粮侍父乃是本分,何敢求天王奖赏。”说完又是一叩,才自己爬起身。
符坚深知往长安徒步送粮之艰辛,这些村民不知为此死了多少,他突然一声悲呼:“累百姓至此,朕今还有何面目治天下!”说完举袖掩面,潸然流涕。
殿内众人都忍不住悲从中来,很多人都洒下一把热泪。
良久,符坚的神情才复平静,回到御座,对赵敖等人坚决的道:“你们都是忠义可嘉之士,可如今虏贼猖獗,非一两人之力所能改变。但望明灵照护,祸绝灾退,方有转机。在此之前,请你们珍惜自己的生命,固堡自守,不可徒劳无功,枉入兽口。万望各位依从朕的旨意,不要再运粮往来了。”
赵敖还未答话,一把粗亮的嗓音喊道:“值此国难当头,大丈夫岂能袖手旁观!臣鱼逵愿为符诏效死命,看看是那些白虏小儿的刀利,还是我们氐人的脖子硬。”
陆易姚望过去,说话的是先前立在殿中央那十几个穿鲜艳麻布袄的汉子之一,现在想起,氐族善于种麻,他们穿的应该就是氐人的传统服装。
符坚终于露出笑容,鱼逵等人是居住在三辅、四山两地的氐氏豪族,今日代表四万余当地的氐、羌人归来报国。虽然昔日宠信的异族将领全部背叛了他,至少这些氐族的同胞与他是一条心的。而他坚持了一辈子的仁义,也终在百姓们的身上得到了回报,这令符坚多少感到一丝欣慰。
一干大臣纷纷表示誓死抗敌,赵敖等百姓更是满腔热血,他们对关中这支比流寇还要暴虐的燕军有切肤之痛,宁可战死也不愿屈服,殿内一时间群情汹涌。
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上午出城去诛敌的平原公符晖前来请罪。
符晖连朝服也未及更换,一身染血的战袍,神色萎顿,脚步匆匆地步入大殿。他望着符坚期待的目光,突然趔趄了一下,就势跪了下来,羞愧的道:“儿臣无能,中了白虏的埋伏,折……折损了万人,望父王降罪。”
符坚脸色渐沉,符晖低沉的声音传入耳中,是那么的遥远与模糊,直至听到慕容冲亲率大军,在长安西北二十里外扎营,随时都可能兵临城下时,他才猛然惊醒,一掌重拍在座侧,击得满殿皆惊。
符晖更是浑身颤抖,头低得不能再低。
符坚盯着伏在阶下不敢起身的符晖,一股怒气腾腾直上,指着符晖便道:“你是朕的儿子、符家的将才、大秦的三军统帅,却让白虏小儿过蒲阪,据阿房,一路攻到长安来!郑西、灞上、郦山,那一场仗你是打赢的?你自己抬头看看,你可对得起这些百姓?你这不肖子,还活着干什么!”
他话间竟一点不留情面,就这么当众责骂起儿子。符晖一片赤胆忠心,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诸臣无不出班为其说好话。唯有符晖自己,一声不吭地呆跪在那里。他扪心自问,亦感无地自容。年中,他千里勤王,自洛阳挥大军往援长安,父皇对自己何其器重,嘉许温言,拜为大都督。但他打了半年,却如同逆天而行一样,屡战屡败,他心里明白自己让符坚失望太甚。可是,他也有一腔的不平啊,若非父王当年宠信鲜卑人,百般宠爱那慕容冲,怎会有今日之乱!
符坚见符晖恍若未闻一般的垂头跪在那里,看着就觉得他窝囊,更是气愤,怒喝道:“还不退下去反省!”
窦冲站得最近,忙过去扶符晖,低声劝慰道:“平原公请起,符诏只是一时的气,明天就没事了。”
符晖仰起头来,竟是一脸的泪,他推开窦冲,跌跌撞撞地步出了殿。
那身凝满血的甲胄晃呀晃地飘离他的视线,符坚突然有些后悔,差点想将符晖唤回来安慰两句。转念又一想,刻下形势越发不乐观,也该狠狠地激励一下这个儿子,令其知耻后勇,奋发图强。
骥德殿里安静了良久。
符坚处理了一天的国事,倦意益浓,这时方想到众臣与这些赴国难而来的百姓还饿着肚子,便吩咐张整去准备简单的宫宴。再望向殿前时,目光倏地停在了陆易姚与齐伯侯的身上,见两人状貌英挺、气宇轩昂,不由暗暗惊叹,唤他们出来问道:“两位壮士也是冯翊人氏吗?”
陆易姚虽垂着头,眼睛却在悄悄往座上打量,见符坚看向齐伯侯时神色未变,这才舒了口气,心想幸好时隔多年,符坚早已对校场上打败慕容宝的小将没了印象。齐伯侯当然也不愿意招摇自己的鲜卑血统,因为他们这些“白虏”,尤其是慕容氏,已成了长安城内最不受欢迎的人。
“天王,我们是来自南方的商旅,只是途经关中而已。”两人从容地报上各自姓名。
赵敖连忙出班,跪地道:“草民一时糊涂,方才忘了禀告天王。多亏这两位义士拔刀相助,我们才能保住粮草,坚持到平原公来救。”赵敖对两人由衷地感激佩服,不禁多说了两句称赞话,说得他们好像有于千军万马之中取敌首的能耐。
在御驾前听命的道士对符坚低语了几句。符坚闻言大喜,对大臣们道:“有南人来助,这是有福之兆啊!”
陆易姚略一皱眉,心道麻烦又要来了,他瞧向那进言的道士。寒冬腊月,道士却裹着一袭鹤氅,双目似闭着一般,手持尘拂,静立在君王之侧,可陆易姚却有一种被道士看了个通透的感觉,这令他心底生出一股寒意,料想道士既侍候于御前,必不简单。
在他留心道士之际,符坚又将两人打量一番,越看越觉得他们不同凡响,于是问道:“不知两位壮士可愿留下来为朕效力?”
面对一代豪雄可怜而殷切的目光,推托之词顿时变得难以启齿,陆易姚暗叹口气,道:“天王适才说过,如今的局势,非一两人之力所能改变。我们不过是两个外乡旅人,又能有何为?”
符坚的神情出奇的木然,既没有发怒,脸上也不见失望之色。曾经,他的帝国荟萃了海内之英豪。可现在叛的叛,走的走,死的死。自古得人者昌,失人者亡。也许,大秦的气数真的尽了。深陷的双目忽然一黯,在辉煌的灯火下,它们好像两个填满了失意的深渊。
“既然两位壮士已有了主意,朕就不勉强了。”一语带出凄凉无限,这一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许多从前不熟悉的事。
一张张凄惨、饥困的面容浮现在脑海中,与眼前这张绝望得麻木的脸重叠在一起。陆易姚失神地想着,究竟什么是历史,什么又是现在?他于此时来到长安,到底能不能做些事,不是去打扰已知的过去,而是改变这不如人意的现在,为无辜受战火之苦的百姓免去一场即将到来的浩劫?
齐伯侯也似若有所思,微一颔首,回应了陆易姚询问的目光。
下了决心之后,陆易姚心里反倒坦然了,对符坚道:“区区两人之力,也许于大局无补。但我们仰慕天王,愿意留下来,为关中的百姓尽点微薄之力。”
“好!”符坚抚髯一笑,龙颜一下子明朗起来,重现英雄意气:“朕今得粮资;得民心;又得人才,何惧那白虏小儿!明日朕要亲自督战,诛贼首于城下,清虏寇,整河山。”
群臣见符坚霍然振作起来,亦满怀激动,尤其是一干武将,个个斗志昂扬,恨不得这就上战场去杀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