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淮扬帮总坛。

小权蜷缩在炉火边，看着关勇在厅内不停地踱来踱去，终于忍不住道：“老大，你已经走了一上午了，可连一个字也没写，这信明日还要送到广陵呢。”

关勇眼圈发黑，面色憔悴，已连续多日未好好休息。

京苏帮与全聚德仗着司马道子撑腰，把他们逼得透不过气来，东市外的生意接连丢失。祸不单行，十一年前被翁岳铭赶出建康的虎威堂，不知怎的死灰复燃，老堂主的外甥带着一拨人马大摇大摆地回到建康，上来便与淮扬帮宣战，誓要报仇雪恨。

关勇长叹道：“我没能守住基业，实在愧对老帮主、易姚与小洋，还有什么脸向秦小姐复命。”

没人比小权更明白关勇的辛苦，他道：“老大你已经尽力了。事实上是虎威堂太可怕了，他们财力雄厚，行动诡异，出奇不意。就算是现在的京苏帮与全聚德联手也不可能一下子吃掉我们这么多地盘。”

关勇沉声道：“虎威堂的新当家不过十八九岁，没想到他不仅一身武艺，手段也如此了得。”关勇曾上门去找对方晦气，想他这一年勤练功夫，却几招便败下阵来。在地盘的争夺战中，他更是输的一蹋糊涂，不明不白。

“虎威堂背后极可能有厉害的靠山，或是有高人出谋划策。”小权说道，体内窜起一阵寒，又往炉中加了些柴。

关勇忧心的道：“我最怕的还是与司马道子有关。”

“在这种情况下，你更该与小姐商量，再迟恐怕我们真的要卷铺盖走人了。”小权劝道。

关勇却是一叹：“你还记不记得，浩九曾传话说秦小姐自有对付京苏帮之法，可是这都一个月了，也没见那边有什么动静或指示，可见小姐人虽精明，但是对这种粗人打杀与市井的争势夺利，也是无能为力。”

他们正在苦恼着，刘大海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一进门就叫道：“凤天楼出事了！虎……虎威堂找上门了。”

“什么！”关勇惊道，要知道凤天楼是淮扬帮的象征，他们输什么都行，就是不能把这座楼输掉。

“不给虎威堂点颜色看看，他们真当老子是病猫！”关勇气得抡起袖子，吩咐刘大海召集帮里弟兄，由小权率领去保护凤天楼，他则亲率已训练了一年有余的五百精锐，准备直接把虎威堂的据点给挑了。

小权心里觉得不妥，出发前问：“我们这么做是否有些冒失？一旦打起来，动辄血流成河，两败俱伤，只怕到时白白便宜了京苏帮。”

关勇的想法却恰好相反，陆易姚与许洋不在，他一个人根本应付不来两方势力，虎威堂必须除去，且要趁早除去。想到这里，关勇提起大刀就跃上马，小权见状，勒住他的马头道：“老大，如果到时候有商量的余地，还是与对方谈……”

关勇不耐烦地打断他，骂道：“你今个怎么这么熊！难不成忘了当日咱们摆酒和解时那小子说过的话。”

小权当然记得虎威堂堂主的嚣张嘴脸，他公然说除非淮扬帮滚出建康，否则没什么可谈的。这句话在建康市井中早就传开了，也难怪关勇咽不下这口气。

“今儿我就要让他自己扇自己一巴掌，虎威堂想在建康撒野，门也没有！”关勇冷哼一声，扯过缰绳。

小权也只得从命，关勇挥手招呼着部下，东市大街上顿时都是淮扬帮众。嘈嘈杂杂之中，忽然响起清亮的口哨声，前方街上迎面一骑，那骑士背着把细身长剑，朗声笑道：“关当家这是要去找谁的麻烦，有没有小弟的份儿？”

关勇一愕后随即大笑，喊道：“檀小弟来得刚好，在下正要领弟兄们去教训虎威堂。”

檀道济驱马上前：“我正是为此而来，虎威堂那边我有办法摆平，关当家请速往广陵一趟，这是小姐的吩咐。”

关勇闻言有些摸不着头脑，问起广陵有何急事，檀道济却不语。关勇正热血沸腾，说到底他并非一定要听秦小熙的命令，于是便道：“待铲平了虎威堂，关某自会去趟广陵。”

檀道济耸肩一笑：“关当家是信不过在下，还是信不过小姐呢？”他口气虽然轻松，神情却渐渐冷肃。

关勇哑然以对，跟在他身后的部下们也静了下来，待小权闻风赶过来时，关勇终于不情愿地点头，把虎威堂的事留给檀道济处理，快马赶往广陵。

※※※

一叶不起眼的轻舟漂浮在瘦西湖的水面上，舱内倒是极为讲究，青绢为屏，翠竹为几，似有清风徐徐，案上摆着美酒清茶、精致茶点。

关勇直挺挺地坐在席上，对于在紧要关口被叫来广陵，他多少有些不满，加之心急建康的情况，脸色自是好不到哪儿去。对席的秦小熙却闲适一如往昔，神色澹然如远山湖水。

“小姐大老远将在下请来，不会只是游山玩水吧！”关勇问道。

秦小熙先为其斟满一杯酒，道：“关当家最近辛苦了。”

关勇并没接过杯子，而是低下头：“关某实在当不起这杯酒。”

“建康的种种情况我已知晓，关当家做的很好，何来当不起之说。”

关勇诧异莫名地抬头，淮扬帮在建康的势力大不如前，如今就连凤天楼都可能保不住，秦小熙是在安慰人，还是压根不在乎淮扬帮？

秦小熙品了口茶，淡淡道：“虎威堂并非淮扬帮的敌人，我请当家过来，……”

光是这前半句话响在关勇耳际已是惊乍如雷，他再也沉不住气，竟是一拍桌子，酒杯一下子倒在几面上，酒汁顺着案沿流淌下来。

秦小熙一笑：“关当家依然这么的直率火爆。”

关勇意识到失态，很是尴尬。秦小熙见他仍皱着眉，便问：“关当家可否告诉我，在虎威堂进入建康之后，淮扬帮输了多少给京苏帮？”

关勇怔了一下，才道：“几乎没有，京苏帮手脚不如虎威堂快。”

秦小熙的嘴角勾出一个笑容：“若不是虎威堂插进来，淮扬帮迟早会被京苏帮彻底压制住，我还嫌虎威堂动作不够快呢。”

关勇似乎有些明白了，又没有完全想通，不过他已经看出，秦小熙绝非无的放矢。

“我先让关当家见一个人，然后再向你赔罪。”秦小熙提高声音道，“小恩出来拜见吧！”

屏风后闪现一道身影，一个高壮如山的汉子走了出来。关勇一见便怒瞪双眼，霍地站了起来，脸上的伤疤扭作一团，正是见到大仇人时的标准表情：“虎威堂堂主蒯恩！”

“关兄。”蒯恩抱拳问候，恭敬地一辑到地：“小弟以前多有得罪，在此给阁下赔罪。”

伤疤展开，慢慢恢复平整。关勇望向玉容宁静的秦小熙，又看了看毫无往日嚣张气焰，变得安顺有礼的蒯恩，终于了然，笑叹道：“原来我们都不过是小姐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建康的一切果然尽在小姐的操控之内。”

“两位坐下来慢慢谈。”秦小熙以茶代酒敬了关勇一杯，“为了对付司马道子的势力，为了将这场戏演得逼真，一直将关当家蒙在鼓里，还请见谅。”

关勇一心以为自己将淮扬帮败光，现在大大松了口气，愤怨自然也消了。杯中之物立即变得美味无比，心想难怪他们败的迅速又糊涂，原来虎威堂幕后之人是对本帮了如指掌的秦小熙。这一招避敌锋芒，由明转暗实在高明，虎威堂即是淮扬帮，他们没有输，输的将是不明其实的司马道子一方。

直至今日，关勇才见识了秦小熙的高深，他心悦诚服的道：“在下回到建康后，会与小恩合作，把淮扬帮的势力不动声色地转移到虎威堂，联手遏制京苏帮和全聚德的扩张。”说着望向了蒯恩，好奇的问：“小恩真的是原堂主的外甥吗？”

蒯恩笑道：“连十余年前曾参与驱逐虎威堂的关当家都搞不清楚，外人又岂会知道，我说自己是就是了。”

秦小熙叮嘱关勇道：“关当家行事要万分小心，除了小权以外，切勿再告知第二人。至于你们如何联络，小恩会告诉你。”

只看秦小熙将这次会面安排的如此隐秘，且操舟者只有浩九一人，已见其之谨慎。关勇是老江湖，心里自然明白，这不仅是提防司马道子的眼线，可能也是为了防范陆易姚曾向自己提过的那个叫隐门的神秘组织。

蒯恩道：“小姐请放心，虎威堂进入建康后，一下将当地原有的势力格局打乱，同时也破坏了京苏帮与全聚财对付淮扬帮的部署，他们只好从新计划。在不知我与关当家实乃同心的情况下，必会步步失策。”

“小恩你确实能干，这回功劳很大，我果然没有看错人。”秦小熙心下十分满意，蒯恩是可造之材，一身武艺，粗中有细，且做事用心，领会力强。在刘穆之门下不过三个月，便如脱胎换骨一般。

蒯恩露出腼腆之色，垂首道：“小恩虽没读过什么书，却也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小姐不仅请人医好家母的病，更让蒯恩长这么大，第一次活得像个人。小姐的恩情与器重，小恩就算做牛做马也还不清。”

秦小熙透过窗，望向展翅飞向天际的孤鸿，柔声道：“人生的道路还很长，小恩你好好学习，有机会，我定会助你实现梦想。”

蒯恩双目一红，突然跪在地上：“蒯恩出身卑微，从不敢有任何奢望，只求能永远侍候小姐，效犬马之劳，此生足矣。”

秦小熙亲手将扶起他，温和的道：“忠孝固然可嘉，但我更欣赏你不甘为奴、努力上进的志气。相信我，不久的将来，寒门庶族也能出人头地，一展所长。我们要做的事，不是等待，而是让它在我们手中到来。”

蒯恩噙着眼泪抬起头，关勇缓缓放下杯，连船尾浩九的摇橹声亦停止，三人心潮起伏，眼中闪烁的光芒，是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期待与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