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服是棠红的,很妩媚的颜色,层层叠叠绣满了繁复的花纹,宛如秋日里明媚娇艳的西府海棠。凤冠七彩斑斓,精巧华贵,但细看,妆饰实为孔雀。面无表情地看向镜中穿戴一新的自己,感觉是那样的陌生。照我的情形,侧妃是不够资格用正红与凤冠的,宗室联姻远比民间更注重礼制,稍有逾礼,落人口实,便是僭越。这方面陆怀渊想得周到,做得聪明,为我准备的这一身行头可谓神似却不形似,想来为了顾全我的面子,也颇花费了他一番心思。
袖中冷月纤薄的刀锋紧贴肌肤,冰凉的触觉令人心神一凛,后悔么?已是来不及,对着镜中人我自嘲地笑。冷月是柄奇剑,长不过一尺四寸,宽约两指,不知铸造过程中加了何种稀有金属,延展性能出色,竟将这百炼钢化作了绕指柔,但只要稍注些内力于其上,即刻便能切金断玉。脑中正思忖着一招一式,忽听小满道:“郡主,换上这八宝簪罢,红色的瞧着喜气呢。”
“好,小满做主。”顺手拔下发髻上的翠簪,一个不慎,却整支叮咚落地。
“可惜了。”我轻叹,定是碎了罢,翡翠质硬,经得起刀刻,却经不住撞击。
“没摔坏呢,郡主。”小满高兴的声音,“看来今儿郡主大喜,连簪子也架势呢。”
“是么?”接过小满献宝似的递来的簪头,我不禁皱眉,到底是三两银子扑来的,难道这翡翠也是假的,这般都不碎。盯着这朵绿石头雕的花,心中竟有几分不舍,愣了半晌,我对小满道:“取根链子来,将这簪头穿上罢。”
“郡主好心思,这样的挂件别致得紧。”小满乐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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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上遮着喜帕,手中攥着红绳,七弯八绕被人牵至一人声鼎沸场所站定。这就到了喜堂了?我心道。一片嘈杂之中,突然传来冰人长长的呼号声:“新―人―交-拜-天-地!”身形一僵,正待不情愿地俯下身去,老远一声断喝入耳,熟悉的声音,霸气的语调,令人脊背心嗖嗖发凉,身子益发僵硬,脑子也有点转不过弯来。他是在说“且慢”?倒咽一口唾沫,我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
“北平王是来喝陆某的喜酒么?那边请!”陆怀渊沉声道。
“南佳木不能嫁给你!”林锐的声音近在咫尺,听得人心嗵嗵狂跳起来。
“为何?”陆怀渊镇定之中隐隐有怒意浮现。
“我喜欢她!她这辈子只可以作我林锐的新娘!”林锐应得理直气壮。
额际冷汗涔涔,忍住撂开盖头,去摸摸他有没有发烧的冲动,我死揪着花球不撒手。只听席间一阵喧哗骚动,一个焦急的男声嗑巴道:“北……北平王,您……您没有弄错罢?您与小妹已有婚约,就……就在……”是杜威,这个问题也是我想知道的。
“令妹那本王明日便去退婚!”
真烧了,还烧得不轻,我忍不住闭上眼睛。
“那……那怎么成?事关小妹名节,殿下与小妹的婚事乃……乃是御赐,如……如何能退?”杜威结巴得更厉害了。
“两条路选,一是退婚,一是将令妹娶进门再休妻。你们杜家看着办罢!”林锐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
“你……你欺人太甚!对不住了,宁王,小侯告辞!”杜威气急败坏道。
“在座的都可以走了,抱歉,有本王在,你们这杯喜酒是喝不成了。”林锐朗声道。
“林锐,你太不把我陆怀渊放在眼里了。”陆怀渊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错。入得了本王眼底的人这世上确是没几个,你陆怀渊是其中之一。”林锐语气轻狂道。
顷刻间没来由地担心起来,上花轿之前的淡定与视死如归随着林锐的搅局正在快速撤退。这样下去,我的计划……恼怒地扯下喜帕,我大声嚷道:“那你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面前的林锐白衣金冠,俊逸不凡,在我揭开盖头的一瞬,眼底划过丝丝惊诧,随即又露出一个该死的笑容。“死狐狸!”我心中暗骂。冷不防手臂一紧,竟被他一把拖了过去!“我是没将你放在眼里。”林锐紧盯着我,出言不逊。怒火更盛,也许冷月用来对付他更合适一些,我咬牙切齿想着。“是刻在心里。”林锐星眸之中笑意荡漾。
“你放开她!”陆怀渊的断喝也令我从失神中惊醒,忙出力甩开林锐的钳制。
“林锐,你又想玩什么花样?当初你拒绝她、羞辱她,令丞相府上下都沦为梁城笑谈,你带给她的伤害还不够么?”
面颊腾地宛如火烧,看着林锐,心底油然生出一丝恨意,他莫不是又在耍我罢?
“佳木,跟我走!那日之事,我自会与你解释清楚!”林锐冲着我,语气急切。
“太迟了,我不会再相信你。”我退后一步道。
“南佳木!”林锐声调骤高,伸手便要来拉我。正为难之际,一道红衣身影刺入眼帘,陆怀渊已闪身拦至我俩之间。
“堂外请!”陆怀渊平平一掌推出。
红白身影交错,电光火石般拆了数招,双双向门外掠去。
腿如同灌了铅一般挪不动步子,脑子里也是一团浆糊,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席间宾客作鸟兽散,陡然被人从背后推了个趔趄,借势冲到了堂外。
四下环顾,赫然发现二人均不在平地,竟双双立于屋顶重檐之上!晚风轻拂,袂角飞扬,白衣清朗,红衣卓绝。二人掌势绵延,功力却在伯仲之间。心底一惊,只道四展堂人人皆通武艺,却从未见陆怀渊与人交过手,殊不知他的武功竟是如此之高!
耳中似听得极细微的兵器锐啸,定睛细看,背向而立的陆怀渊掌中腾然多出一柄尺长的弯刀,残阳夕照之下,发散出炫目的光泽!登感心慌意乱,与我一样,他也藏着刀呢,这又是为了什么?两人本是胜负难分,但兵器在手,不多时,便是陆怀渊占了上风,刀法精准狠辣,招招向林锐要害袭去……心愈跳愈快,骤见红影闪过,林锐白衣之上,竟有了斑驳血迹,而更大的血花正从林锐肩肋处洇渗开去!身子禁不住战栗,只觉双目睚眦欲裂,胸痛得快要喘不过气来!袖中薄剑缓缓滑入掌心,屏息凝神,反手抽出冷月,紧握剑柄,迅疾向林锐身侧掷过,“接住!”我喝道。
冷月被林锐潇洒接过,数招达摩剑连贯而出,刀剑相斫之声如虎啸龙吟,十余招交接过后,二人一同从屋脊掠下,林锐轻功稍长一些,几个急纵反身挡在我身前站定。
“你我今日成婚,佳木,你携剑而来!”陆怀渊垂手而立,掌中的弯刀凝着血色,放出诡魅的光。
“是!你也一样!”扬手掀落凤冠,我恨恨道:“既然俱是准备刀剑相见,这婚,不成也罢!”
“好!好!”陆怀渊大笑着转身向堂内行去,声音凄厉,“佳木!你竟是这般想我!这般对我!”
“走!”林锐不由分说牵过我一只手,紧握住便住院外拖。
围观宾客皆是满面惊骇,见此情形纷纷躲闪,唯恐避之不及,未待我们走近,已自动让开一条道来。曳地的长裙行动起来累赘不堪,被林锐踉跄拽出宁王府,只见他手起剑落,斩断系于树上的马缰,翻身上马,又将呆若木鸡的我拎起,轻吆一声,向西路疾驰。
浩浩长空,朗朗星月,快马一路向前,只闻风声呼啸。身后怀抱滚烫,但背脊之处又些许发凉,心中暗叫不好,他的伤!急着转身,却被拥得更紧,林锐的声音坚定不移:“向前看!不许回头!”泪瞬间涌上眼眶,模糊了视线,是啊,活着便是向前,如何能一味退缩呢。
穿梭进了密林,忽觉紧箍着的怀抱渐松,大惊回望,夜色下林锐俊面苍白如纸,身子已是摇摇欲坠。“喂,你怎么样啊!?”我失声惊呼。“不碍的……”林锐低低的一句还未说完,马儿倏地前倾,二人控制不住向前栽去,更令人惊恐的是这满地的落叶竟是虚空,我俩直直地落入一个大坑之中!
整掼过后,我哎唷出声,还好这坑底皆是落叶积草,落差虽大,倒不至伤到筋骨。四下张望,却见林锐侧伏在一旁,一动不动。惊惶万分,手脚并用爬到他身前,一把将他反转过来。“林锐!你醒醒!”见他双目紧闭,我慌得不住地拍他面颊,“喂,你别死啊!你死了,我怎么办啊?”我急得快要哭出声,死命地晃悠林锐双肩。
“原来我死了,你会哭啊。”林锐慢悠悠地声音响起,人跟着慢悠悠地坐了起来。
又上当了!忍不住更想哭,索性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起来:“能不哭嘛,你害我结不成婚,嫁不了人,再这么一死,你家人不拿我作陪葬才怪!”
“咳咳”,这家伙居然笑呛了。
“给我看看你的伤。”我正色道。
擦亮火折,嵌在泥壁之上,跳跃的火光映出林锐右胸一大片暗红血渍,触目惊心。轻轻卸去他的外袍,解开中衣,一道寸余长的弧形刀伤露了出来,伤口纵深,紫黑色的血痂之下仍有鲜红的血缓慢渗出。“药呢?”我颤抖出声。
“左面中衣兜里,应该还有一些。”林锐低声道。
清理、上药、包扎,不过半刻功夫,却恍若半个世纪的时光那样漫长,“疼么?”望着一言不发,默默任我笨手笨脚摆弄伤口的林锐,我止不住哽咽道。
“一点点。”林锐苍白的脸色现出一抹红晕。
再也控制不住,一把抱住他,将头埋在他怀里,我放声痛哭。
“别……别难过,佳木……”林锐轻拍我的背,慌乱道,“都是我不好,你来找我……我不分青红皂白,还那样对你……不要哭了,佳木。听话,佳木……”
“不,不是这样的……”抽泣着摇头,能觉出自己的心随着人坠入坑内的那一刻已是全面陷落,“林锐,我想我是爱上你了。”心底的声音很强烈,说出口已是细弱无力。
“你说什么佳木?”林锐狂喜地捧起我的脸。
“我……”我脸红。
“你……伤得很重。”我伸手将林锐的衣襟拢起。
“别动!热……”手被林锐一把捉住,“再说一遍!”林锐眼光急切。
“我,喜欢你。”我硬着头皮复述。
“有多喜欢?嗯?”林锐伸手托过我的腮,穷追不舍。
“一点点。”我小声道。
“那我要看看是不是真的……”林锐皱眉,霸道地吻了过来……
感觉此刻的姿势很古怪,担心触到他肩胛处的伤口,我的上身在一点一点向后仰去,而林锐却似浑然不顾,滚烫的唇热烈地吮住我的,整个人随之前倾,多年的舞蹈功底勉为其难地助我将这个别扭的造型保持了约一分钟,终是以两人双双摔倒在地宣告结束。
后脑勺惨遭重磕,眼前金星飞舞,痛苦又失败的吻呀,心中哀号不已。不敢用力去推眼前这伤号,只好用指尖轻戳他肩头提醒道:“你……没磕到罢?”
“担心我?”林锐眸中尽是喜悦的神采,挑起我鬓边一绺发丝,绕在指间,凑在鼻尖轻嗅,轻快道:“我没事,佳木,你好香。”
头上黑线重生,我没好气道:“你没事,我有事,你压着我了!”
“那又如何?”林锐伏在我耳边低语,手指轻刮我的脸颊。
心中羞恼无比,我别过脸望向它处:“这个大坑是谁挖的?怎么会这么倒霉落了进来?”
“这坑定是附近的猎户挖来陷山猪的,我们落进来之前,马不是被埋着的桩子绊到了么?”林锐笑答。
老天,被人坑惨了,他居然笑得出来!“那……我们赶紧出去。”我结巴道。
“现在?那不成,马伤了,走到天亮也不一定回得去,晚上林子里出没的野兽多得很,也不安全。”林锐话音中隐隐带着得意。
“这样啊……”我沮丧道。
“佳木,做我的新娘!”林锐的嗓音低沉蛊惑。
“唔……”未待应答,一个纵深的吻已铺天盖地袭来。细密的吻如轻羽般划过耳际、脖颈,沿胸线蜿蜒而下,酥痒难耐,身子软软地,一时间竟使不出半分力来……陡然觉着胸前一痛,像是被硬物硌着了,林锐也皱眉:“小坏东西,又藏了甚么?”一伸手,从我颈间捞出条细细的金链来,链子的一端,翠绿的石雕在夜色中莹莹透出微光。
“活该,谁让你送我假的来着?”弄清状况,我不禁哑然失笑。
“佳木,我一直在你心里的,对不对?”林锐更显激动。
“不对。”我语气干脆。
“狡辩!”林锐咬牙切齿,一只手已切入我的衣襟之内。
“不可以!”心中一急,我轻推他,“你受伤了……”
双手被林锐一把捉住:“受了伤,又该如何?”
“应该……找个大夫好好看看,再……再吃些阿胶啦、红枣啦之类的补血的东西,你流了好多的血?还有就是……你要多休息……”语无伦次地道完,拙劣的说词令自己也有撞墙的冲动。
林锐轻笑:“这就是你拒绝我的理由?”
心慌,脸红到耳根,“不是,我是……”我想说我是为你好,却不料笨嘴拙舌搞成这样,索性闭了眼去。
“不是就好。”炽热的舌尖在肩头辗转,一只手被林锐拉过,印在他赤裸的胸膛之上,“求你,佳木,不然会死……”
剧烈的心跳从指尖传来,战栗直抵心底,原来,我们皆是期待着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