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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东的儿子
作者:锦瑟 时间:2023-08-29 12:00 字数:5636 字

孙权要称帝了。

天子冠十二琉,黄金车白玉玺,是孙权一直想要的东西。但他毕竟不是曹丕刘备更不是袁术,他忍了那么多年,而今他终于不必再忍。

与蜀相通的使者络绎来回于长江上下,层层书信雪片搬压在孙权案头,每日朝会后,都可以看见群臣暗藏喜色地说起孙权的称帝。有生之年能够让自己辅佐的君主成为帝王,恐怕是每一个臣子做梦梦见都会笑的事情啊。

可是当这一天渐行渐近时,我却开始有奇怪的想法:那么多人,盼了那么多年,用掉那么多心血,到这一天真正来临时,却不知是开始,还是结束。

孙权是在新年的一次宴会上宣布他的决定的。酒至半酣,他止住一片喧闹,站起来,环顾了四周,然后用了冷静郑重的声音说:

“孤有两件事要宣布。”

人们便都仰起头来看他,等他说下去。

“第一件事,你们不是一直劝孤,该是称尊号的时候了吗?场面上的话,孤不想多说。孤今天只想告诉你们:今年入秋以前,孤会让你们遂愿。”

明知道是意料中的结果,但群臣还是忍不住哄动起来。每一个人都显得那么高兴。却惟独坐在一旁的孙登,微微凛了凛,一双眼睛略为不安地看着孙权。

“父王,第二件事是什么?”他没有随着人们一同欢笑,反而有些害怕又有些期盼地问。

“第二件事,”孙权顿了顿,沉默了会,然后用了不是太坚定的语气说,“孤在考虑——称帝以后迁都建业。”

孙登一怔,脸上的表情显得很失落。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反倒是身边的人群哄然起来。

“为何要迁都建业?”有人不解问道。

“武昌太小,不适合作帝都。”孙权泰然相答。

“嫌城太小,我们可以筑城。”“建业不是不好,只是过于偏安。”“恳请陛下三思。”

人们借着酒意,七嘴八舌地反驳孙权。孙权不再答话,只是沉默地看着激动的众人。尽管是被众人不停反驳着,可我在他脸上找不到愠怒。我反倒是在他脸上发现一条新生的皱纹,虽然并不显眼,却令我觉得刺眼。

“陛下——”一个洪亮的声音盖住了众人的声音,也打断了我那些零散的思绪,我抬起眼,看见朱桓走上前来。

“请陛下三思,如果迁都到建业,恐怕武昌以西之地,皆非我东吴所有。”他大声说道。

孙权眯起眼睛看了看他,然后并不大声却清晰地说:“那本来就不是我们东吴的地方。”

“陛下啊!”朱桓涨红了脸,急急地说,“桓一届武夫,能得陛下如此厚遇,此生再无他求。只希望能随陛下鞍前马后,西进北上,一统天下。”

孙权看看他,说:“这也是孤的心愿。”

“可是陛下——”朱桓还要说什么,可是孙权扬起了手,制止了他。

“孤也希望早日清除外敌一统四海,可这毕竟不是一天两天能够完成的事。”孙权看他一眼,不无黯然地这样说道。

可是朱桓仍然坚持着。

“陛下,臣入仕已二十余年,可初入仕的情景,仍历历在目。臣仍记得周大都督那时的风流,为了取江陵,伐西川,甚至将性命赌上。那时候赤壁之战,乃至后面的夷陵之战,同营军士都认为陛下在进行一场无望的战争,可臣那时候是很欣慰的。因为臣能看到陛下的决心,有这样的决心,即使为陛下战死了,臣又有什么遗憾?臣可以战死沙场,但绝不能够偏安建业在碌碌中度过一生!”

他越说越激动,以至哭起来。我愕然看着他,与他并无深交,印象中他是一个性情偏激而为人尖刻的武将,这一刻我并非完全赞同他的想法,却不免被他感动着。

孙权走到他身边,用手轻轻搭上你的肩。

“你醉了。”他叹息着。

朱桓只是痛哭,竟不能言。

第二天一早便是下雨,我坐在屋中想等雨停再出去,可雨竟一直没有停,我也就在屋中坐了一上午。

孙权也没有出去。他坐在我对面,皱着眉头一直在想着什么。我知他心里烦乱,有要思索的事,便尽量不弄出响动惊扰他。快到中午时,门人急急进来,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微微一顿,忽然站起身,不拿伞便往外走。

我急急取了伞追出去,用伞为他挡住雨水。他仿佛不曾察觉到我的存在,只是梦游般一直向外走。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一直走到府门外,看清楚眼前光景那一刻,我不禁愕然。

——门外,积着水的地面上,整整齐齐地跪了一排人。他们皆身着戎装,低着头任雨水不停地在脸上滑落。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我都叫不出名字。但这些我叫不出名字的将士的父亲的名字,这些逝去的名字,却一直那样深刻地印在我脑海中。

他们的父亲是程普,是韩当,是周泰,是徐盛。

他们的父亲是江东的男儿。

他们跪在这里,要做什么呢?

孙权不会比我更平静。他愕然良久,然后急急走上去,一边扶为首的朱桓,一边叹息着:

“众卿如此,又是为什么呢?”

“陛下,”朱桓拒绝孙权的搀扶,抬起满是雨水的脸,轻声说,“陛下昨晚说得对,臣确实是酒醉失言。”

孙权说:“没有关系。”

“陛下作的决定,自然有陛下的考虑,”朱桓继续说着,“迁都与否,不是臣等能左右的事情。无论陛下去哪里,臣都会追随,但是在此恳请陛下,无论如何不要放弃武昌。”

“孤从未打算放弃武昌。”孙权毅然决然地答道。

朱桓沉默着。他们都沉默着。

孙权也沉默着看了他们一会,突然叹了口气。他将脸转向一旁的卫兵,毅然而坚决地说:“召太子来。”

不一会儿,孙登便急急往这边走来了。他刚才应该在跟陆逊读书,这会陆逊也撑了把伞跟在他身后走来。看清楚这边的光景,陆逊一愕,然后便急急走过去,微微欠下身子,用伞尽可能替跪着的将士们遮挡雨水,全然不顾雨瞬间打湿了他的衣裳。

“太子,”孙权唤道,“孤要命令你一件事情。”

“父王请讲。”孙登立刻答道。

孙权深深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跪着的众人。

“这里跪着的人,都是孤的肝胆之臣。他们和他们的父辈一起,曾为这个国家,也将为这个国家,一直浴血奋战,立下不世功劳。今天他们都在这里,你替孤向他们一拜,然后扶他们起来。”

在无尽的雨声中,孙登点了点头,然后便向面前的众人拜去。

“另外,”孙权继续说着,“如果孤称帝之后迁都去建业,你要留在武昌,你带兵驻守武昌。”

不禁孙登一愕,跪着的众人也是一愕,他们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孙权,而孙权迎着他们的目光,毅然决然地说:

“孤从未打算放弃武昌。孤会派最精锐的部队,最好的将军随太子一同驻守武昌——”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目光掠过了站在一旁的陆逊。

“伯言,你随太子一同留守。”

陆逊沉着平静地点头答应。

然后我听见孙权又说:“其余人等,如有希望随太子留武昌的,也尽管上奏。”

这本来应该是个很好的结局。

我一方面恍惚而平静地接受了迁都的这个事实,一方面,却有一个念头渐渐在脑中浮现,滋生。如同跌入水中的小石头,泛起了一圈圈涟漪。涟漪悄悄扩大,变成心中微微的痛。

是的,我怎么会忘了迁都分兵的事情。我应当想到,他会留在武昌,而我——我又能否选择留在他身边。

那一夜我失眠了,我背对着孙权,微睁开眼看着窗外屋檐上漏下的雨滴,迟迟无法入睡。这夜晚又冷又静,四周是压抑得让人窒息的昏暗。一片昏暗中,我紧紧抱住自己,姿势有如婴孩,却并不曾感到丝毫的安慰。

可是无法入睡的人并不止我一个。

夜最深的时候,一直在身后辗转反侧的孙权突然一下子坐了起来。我正在想要不要和他说话,他已经直直地对我说:

“你也睡不着。”

我叹了口气,转过身来看他。他正垂着眼睛看着我,目光复杂黯淡。

我柔声道:“陛下不必想太多了。”

他说:“孤所想的,不过两件事而已。”

“哪两件事呢?”我不禁脱口问道。出口之后才觉得自己不当问的,但已经晚了。

他又看了看我,然后淡淡地说:“第一件事,你也知道的。第二件事,你更是知道。”

我们沉默了一阵,然后他叹了口气。

“你不愿意去建业。”他突然这样说道。

我楞了楞,不知如何作答。因为我实在不知道他是在兀自地说,还是在问我。

“真可笑,”他低声说道,“孤要做皇帝,却无法得到天下;孤娶了你,却始终不懂让你快乐。”

“这一切都是注定了的。”我的安慰听起来也如此苍白无力。

“是注定了的,”他顿了顿,又说,“所以孤不会放你走。孤一定要你陪孤去建业。”

“您可以命令我陪您去建业。但我是希望留在武昌的。”不知哪来的勇气让我这样说道。

他一下子坐直了,眯着眼睛看了我很久。然后他一欠身站起身来,披上了衣。

“您去哪里?”我急急问道。

“出去走走,”他头也不回地说,“这里太闷。”

“太晚了,我陪您去。”

“随你。”他这样说着,便边披衣边走出了门。我迟疑了一阵,还是取过一盏风灯,追着他去了。

四野一片昏暗,城中的灯在蒙蒙细雨中也显得模糊不清。我们沉默着,前脚接后脚地走着。他走得很快,全然不像散步的样子。每走上一段,他都会停一停然后继续走。我知道他是在等我跟上,可他始终又不曾回头。

城门口守夜的士兵仍未入眠,听见我们的脚步声,便挺直了腰杆警惕地望过来。正欲呼喝,看见孙权的面容从黑暗中浮出,便是一楞,然后恭敬地行礼。

“把城楼的门打开,孤想上去看看。你留在这里。”孙权命令着。

士兵将城楼的门打开,我跟着孙权走了进去。我们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走到上面去。在城楼上,孙权扶着箭垛往城墙外张望了许久。外面是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雨渐渐大了,风声呼啸起来,卷起雨水不时飘入,我们的衣裳上都不由沾了雨水。

“哪一边是黄州?”望了很久,孙权这样问道。

“这一边应该是看不到的。”我犹豫地答道。

孙权又看了看,走向城墙的方向,推开城墙的门。

“孤要上城墙走走。”他命令似的说道。

“陛下……外面风大雨大,城墙上的路湿滑,又没有灯,还是不要去的好。”我劝道。

“把灯给孤,你在这里等。”他对我说。

“可是陛下——”

“孤想一个人。”他打断我的话说道。

我只好将手中风灯给了他,他提着灯,便慢慢顺着城墙走远了。我站在城楼里,看着他的身影一点一点没入黑暗中,乃至不见。黑暗最终只留下那一盏灯,渐渐远去,似是飘荡于黑暗之上。

我站在那里,看着那盏灯飘远。在仿佛很远的地方停住,然后,突然之间,竟向城墙下坠去——

“陛下!”

我吓得大喊一声,急急向灯下坠的方向跑去。黑暗瞬间吞没了我,我双眼看不见任何东西,却只管扶着箭垛一路狂奔。最后我在那灯火消失的地方驻足,伸出头焦急地往下望,却什么也看不见。

那一瞬间,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可是在下一个瞬间,我从身后被人紧紧抱住了。那抱我的人力气真大,让我觉得骨头都要裂掉。离得那么近,我能感觉到他的心跳,他浑浊的呼吸,我还能感觉到他脸上湿漉漉地一片,应该是雨水,却带了温度。

“你答应孤……你要陪孤去建业……你答应孤……不要离开孤……”他断断续续地说着。

“我答应你。”我终于是这样说道。

后面的事情,便都是那么顺理成章了。

因为别无选择,所以我死心塌地。

当孙权将我也将陪他迁往建业这个消息以闲聊的口气告诉陆逊时,我分明捕捉到了他脸上一闪而逝的痛楚。但我也只是安然将掀起的纱帘垂下,告诉自己不要再去看他的脸。

我想我不会为他担忧,即使有,也只会在梦中。我们都会好好活着,一直到有一天我们真正重聚,或者彻底分离。在那之前,我们要做自己该做的事,好好对待自己该厚待的人。生命有太多苦痛,但人人都只能自救。

在受禅的前三天,孙登来我房里坐了很久。他不说话,我也不问他。我们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茶喝了一盏又添上一盏,一直到房中点起昏黄的灯。然后他起身告辞,告辞的时候,我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说:

“有些事情,既然无能为力,就不要太过介怀。

他抬起头来,有些犹豫地看着我,终于是说道:

“我想我应该恨你,但始终无法恨起来;又有些时候觉得你很亲切,但始终不愿意接近你。”

我笑道:“没关系,谁叫那一年我让你从我房中跑了出去。”

他也笑起来,干净的脸上有着温驯善良的表情。可那笑容渐渐隐去,他看看我房中随处可见的孙权的物品,叹了口气。

“何必太介意?”我又说道,“你的父亲是皇帝,你是太子,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人。一百年后没有人记得我的名字。你何必太介意?”

“我并没有介意你,”他低低地说着,“可是我的父亲即将成为皇帝,这天下的皇后,又在哪里呢?”

这里的天下,只有皇帝,没有皇后。

我隐约记得,一直要到很久很久以后,孙权将死之前,才给了一个女人皇后的名份。那只是个平庸不过的女人,给自己的生命画了一个不太漂亮的结局。她是最不该成为皇后的一个,也许那个时候的孙权只是倦了。

所以我能够理解孙登。有时候他很想接近我,有时候又刻意地想要疏远我。因他会介意我的存在,他觉得我剥夺了他应有的快乐,如同我觉得孙权剥夺了我的一般。

有如一幅幅拼图,属于每个人的那一块都有一角残缺。于是他们迫切地从别人那里拿一块过来,以为这样就能弥补心中的缺口。但是心中的缺口,并不能由别人那里拿过来的碎片弥补。到了最后,每个人都是百孔千疮。

我们只是一只巨手中搓揉的几颗小珠子,互相倾轧互相纠缠,然后一不小心,都化为粉尘。而那一只巨手的名字,叫做命运。

受禅的那一天是个很好的天气。雨季过去了,久积不散的云也散开了,阳光像最漂亮的金子一样无私地洒满大地。在武昌的南郊,在红地毯上,在黄金车白玉杖的簇拥中,在衣着盛服的百官们恭敬的目光下,孙权戴上了天子的冠冕。

我以为在这样的场合下,大家都应该是笑着的,可事实上这只是我一相情愿。这样的加冕仪式上,每个人都面无表情,看起来严肃而庄重。也许是因为他们太过静默的缘故,我竟无法感觉到正在经历一件所有人都期待已久的喜事。在冗长肃然的仪式中,我渐渐想起来一些前尘,一些后事。

在纷乱的思绪中,前尘总是比后事显得清晰。可那不是因为经历过,不是因为回忆,而是因为那些金戈铁马,那些豪情万丈,是实实在在地仅集中于过去。按后世的史学家的说法,真正的三国时代,应该是从这一天才开始算起的吧。可这一刻我却发现,原来那些耳熟能详的关于“三国”的传说,在这之前便已经结束了。

阳光洒下来,空气中满是春天的清香,花草的又一季枯荣即将拉开帷幕。然后我们将分开,一些人去建业,一些人留在武昌。然后这个国家将从辉煌渐渐走向寂灭,在天命的安排下一步一步走向终结。

看着周围那一张张严肃静默的脸,我不由想起了一些人,一些话语。

周瑜曾说过:“将军以神武雄才,兼仗父兄之烈,割据江东,地方数千里,兵精足用,英雄乐业,尚当横行天下,为汉家除残去秽。”

鲁肃曾说过:“……然后建号帝王以图天下,此高帝之业也。”

吕蒙曾说过:“今令征虏守南郡,潘璋住白帝,蒋钦将游兵万人循江上下,应敌所在,蒙为国家前据襄阳,如此,何忧于操,何赖于羽?”

甘宁曾说过:“一破祖军,鼓行而西,西据楚关,大势弥广,即可渐规巴、蜀。”

……

可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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