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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的报复
作者:锦瑟 时间:2023-08-29 12:00 字数:7963 字

孙权中风的消息,最终还是被悄悄传出来。

将近一年的休养让他的身体也有所好转。渐渐地,由他亲手批出来的奏章也多了。每过一两个月,他也会出来见朝臣一次。

他只是不愿意见我。

我能够理解他。甚至当我一次又一次被他拒之门外而让孙和他们占了上风的时候,我也不怨恨他。因那是他想要保护的最后一点尊严。

他是江东的主人,是皇帝,是我的丈夫,他希望我眼中的他,永远是那个站在启明星下坚定地眼望前方的他,是那个亲自带兵打仗冲锋陷阵的他,是那个能够力搏猛虎的他。

至于那个白发班驳、嘴角歪斜、身形抽搐着的他,被紧紧锁于宫门之内,锁在我看不见的黑暗中。

因为孙权长期不出,我也无法见到他,王夫人在后宫的势力渐渐强大起来。

两宫之争,她虽多站在太子一边。可无论太子也好,鲁王也好,都是她的亲生儿子。刚立太子时朝臣上书请立王夫人为后,孙权虽然没有同意,但毕竟也没有表示明确的反对。在这样的时候,人们便俨然将王夫人当了皇后来对待。

她住在为皇后而建的未央宫,穿皇后的袍服,车马用品皆是皇后礼仪。朝臣顺从她,宫内的下人们巴结她,连同后宫那众多妃嫔,也多多少少地畏惧着她。

她是恨我的,素来心胸狭隘的她怎么可能忘记十四年的屈辱,更何况现在我又坚定地站在反对孙和的那一边。有好心人暗地里劝我,要小心她。这话我记在心里,却并不能多做什么。这后宫已成为她的地盘,如果她非要做点什么,即使再小心,也小心不过来。

只是没想到王夫人的报复来得那么快。

那一天,王夫人通知后宫好几个地位较高的嫔妃,说因为孙权重病,所以我们要一同到城外的寺庙里为他祈福。

她甚至亲自来请我。她站在我房门口,摆出一副我非去不可的架势。我也没有多想,还是答应了她。

车开了一段路我已觉得不对劲。不知从何时起,周围全换上了全副武装的亲兵。他们一个个表情严峻,冷冷地打量着车里的我们。车开得飞快,却不是往寺庙的方向,而是一路在往江边的大路上奔驰。王夫人的车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

车里另外几位嫔妃也察觉到了什么,低声交换着她们的疑惑。

“把车停下来!”我忍不住喊道。

车却没有停。一个军官骑着马靠近我们的车,生硬地问我:

“夫人有什么事?”

“王夫人呢?”

“娘娘她回宫了。”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去为陛下祈福啊。”

“为陛下祈福?为陛下祈福为什么一路往江边去?”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的话,停了停,然后用很清晰的声音告诉我们:

“娘娘有谕,你们几位夫人平日只顾自身享乐,从不担心陛下安危。如今陛下染疾,你们应该去公安痛思己过,为陛下祈福。”

此言一出,车内响起一片惊呼。车中有两位皇子年纪尚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茫然无措地看着他们的母亲。我忍不住又对那军官说:

“如果我们不愿意去呢?”

“这是娘娘的旨意,你们不得有违。”

他说这话的时候,四周的士兵也一起望过来。他们每一个人都全副武装,目光中决无和善之意。

我怔了怔,然后说:“你们这是谋逆。陛下不会放过你们。”

“——我们只是奉命。”他安然打断我的话答道。

我从未想过,会在这种时候、这种情形下、以这种面目来到公安。

公安是与蜀交界处的一座小城。当年孙尚香初嫁刘备,也曾在这里居住过。印象中的公安,因为地处两国交界,又靠近江陵,还是个不错的商贸往来的集散地。可时隔多年再来到这里,发现这里已成了一座形同废墟的死城。

残缺破败的城墙上长满青苔,城中街道上布满泥泞。居民很少,有的也只是形容枯槁面如菜色,见到我们来,他们就从那些看起来和他们同样无精打采的房屋中走出来,远远地打量我们。

——这曾是吴蜀两国都想纳入版图的城。但近年来,因为蜀后主宠溺黄皓而吴忙于两宫之争,两国都无心战事,各自从边界撤军回国。而公安也渐渐被遗忘。又加上连年洪灾不断,居民纷纷迁走,这里便呈现出了一片残败凄惨之象。

士兵将我们安置在一间大房子里,紧紧把守着大门,不让我们出入。几位嫔妃哭过一阵,闹过一阵,但发现无济于事,也只有愁眉苦脸地认命。

嫔妃中有一位王姓的夫人,带着她十岁的儿子孙休。这位王夫人出身卑贱,为人寡言老实。平日在后宫里,经常被人欺负。连宫仆都对她不客气,为了将她与孙和之母区分开来,私下都称她为“王氏”。她也好像是被欺负惯了的人,别人对她不客气,她也逆来顺受。

她的衣饰总是最不得体最不起眼的那种,她的话语总是像她的为人一样让人感到无趣。她长得其实并不难看,眉眼间有一些耐看的光泽。孙权宠过她一段时间,可终于还是觉得索然无味。如果不是生下了皇子孙休,恐怕王夫人根本不会把她当成一个对手。

如今即使来到这里,面临着一样多虞的命运,她却依然不认为自己能与其他人平起平坐,当大家在一起商量对策时,她只是抱着孙休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不发一言。

可能是觉得我比较好相处的缘故,她唯一走得比较近的是我。每天早上她都到我房间来,安静地呆在一旁。她让孙休叫我“影娘”,孙休看了我半天,怯怯地叫了一声。

我对她实在也没有太多好感。并非憎恶,只是出自于对她自身那过于卑谦和小心的厌烦。她脸上很少有笑容,她总是愁眉苦脸地对我说该怎么办。我有时很想拉长脸把她教训一顿说有什么大不了。但看着她一脸茫然的样子,突然觉得连发火也是无趣的。

——她是典型的这个时代的女子。沉默、木讷、谦卑、逆来顺受。平日在后宫,我们并无过多交往。如果不是一起被关在这个地方,恐怕也不会和她走这么近。

这一天一大早她又走过来,坐在房间的一角,唉声叹气半天。最后我终于忍无可忍,对她说:

“有什么关系?他们总不至于要我们的命。他们如果想要命,早就要去了。”

“可是我们会在这里被关到什么时候呢?”她可怜巴巴地问我。

“不知道,”我叹口气说,“不会太久吧。陛下总会想起我来的。他要见我又见不到的时候,他自然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后宫都是娘娘的人,他们会瞒过陛下的……”她小心翼翼地说。

“那也只能听天由命,难道你想我带着你冲出去和那些士兵决一死战?总会有办法,但现在还要等待时机。”我不耐道。

她还想说什么,但看着我的脸色,终于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我承认有时我对她也太刻薄。我并不是个很容易发火的人,可面对她的愁眉苦脸,总是无法成功压抑住心中的怒气。但我其实心里明白,那些怒气并非因她而起。

因我心里也彷徨,因我也不知道在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可是我不屑于也不能够愁眉苦脸,我只有维持住那一丝哪怕是伪装出来的平静与自信,并拒绝任何对于这平静自信的猜疑。

所以我容易生气,只因为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是赤乌七年的六月。天气在一天一天地热起来,然后,从某一天开始,整个城市走入了一场倾盆大雨。

雨下了整整半个月没有停。

一开始大家还觉得快慰,因为我们终于不用省着士兵们每天挑进来的水来洗衣服。我们在院中放上盆子接水,接好了就将衣服泡在里面洗。可是随着雨日复一日地落下,心里开始生出隐隐的惶恐。

这种惶恐终于在某一天成为现实。

那一天雨下得很大,随着城外隐隐传来的一声巨响,地面上的积水骤然越变越多。

我们所居的房子在高处,可水还是迅速地顺着地面一直涨到脚踝。

几位嫔妃站在院子里,面色苍白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终于还是我忍不住说了话:

“可能是山上泻洪了。”

王氏抱着孙休开始痛哭。我有些厌烦,但终于还是没有斥责她。有两位夫人比较有主见的,便朝大门跑去。

我们想砸门叫士兵带我们离开这里。虽然知道会有预料中的困难,但完全没想到事情是向着另一个方向发展。

大门根本没有锁。

门口的士兵消失得无影无踪。也许在涨水前一夜,他们就已离开这里。

从大门口往低点的地方看,只见四处都是水。黄色的、混杂了泥浆和其他东西的浑浊的洪水,吞噬了一间又一间低洼处破败的小屋。我看见一个妇人在水中哭着将手伸向她的孩子,可是洪水转眼将她带走。

我们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噤,又只能退回屋里。

我们就坐在屋里的榻上,看着不停渗进来的水,相互依靠着、安慰着。

那可能是我们一生中最难熬的日子。每一天我们都坐在榻上,听着窗外无尽的雨声,看着缓缓在地上流淌的水,祈祷着这水不要继续往上涨。

屋里的存粮已经不多,我们每个人每天都只能分到一点点。孙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常常喊饿。王氏总是将自己的那一份给他吃,自己闹得面黄肌瘦。我看不过去,也常常将自己省下来的一点分给她吃。

在积水有小腿深的那一天,天终于放晴了。

太阳像被阴雨天憋了很久的气般,一出来就施展出浑身解数,毫不留情地炙烧着大地。水在渐渐退去,从水面下露出来的那些残垣断壁,竟与灿烂的阳光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当我们艰难地走过那些洪水浸泡过的街道时,常常可以看到被泡得肿胀的尸体。

但雨终究是停了,水终究是退了,看守我们的卫兵也不知道到哪去了。灰色的城门映入眼帘时,我们每一个人都感觉到死里逃生般的快乐。

我们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一个个兴高采烈地跑向城门。可是走到城门下的那一刻,心中所有兴奋顿时化作乌有。

城门被紧紧锁上了。

“在那里停下来。”

一把严厉的声音,从高处的城楼上传下。我们不约而同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城楼上林立密布的刀戟,和那一张张漠然的脸。

——那些看守我们的卫兵,竟都没有走。在洪水来临的时候,他们撤到这里又锁上了城门。

“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最先按捺不住愤怒的是一位年轻的董姓妃子。对着城楼上那些残忍无情的卫兵,她悲愤地大叫。

“抱歉,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冷冷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你是想让我们都死在这里吗?”董妃又问。

“属下绝无此意。只是娘娘吩咐过,没有她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可以走出公安。”

停了停,那城墙上的声音又说:

“——违者死。”

我们,这些被王夫人视为眼中钉的女人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得到过孙权的宠爱,每个人都有一段自己的故事。

可是如今我们只能被囚禁在公安灰色的城墙内,如同最卑贱的囚犯一般,和城中那些面如菜色的幸存者们一起在死尸堆里翻找食物。

老天也仿佛在捉弄我们。阳光一日比一日猛烈。城中的水被迅速烤干,泥地上有龟裂的纹路。

那些被泡得肿胀的尸体开始溃烂,先是一点一点变成紫黑色,然后长出白花花的蛆。空气中弥漫的皆是令人作呕的难闻味道。

食物越来越少,即使找到一点,也不够大家分。渐渐地,几个共患难的女人也开始出现摩擦。到了后来大家索性分头行事,各自散开去寻找食物,一边维持住生命,一边等待那不知什么时候能来的救援。

王氏带着孙休跟上了我。我们运气还不错,很快在城的偏僻处找到一家不知什么人留下来的农地。地里还有一些未挖出来的白薯,我们每日就靠那些为生。

很快,我们中间便有人死去。

是年纪最大的一位夫人,死得很突然,从某一日开始,突然高烧不退呼吸困难,身上泛出黑灰色的斑点。坚持了不过一日,便死去了。

和她一起的人找到我,哭诉着对我说了此事。我不觉一惊,便急急跟着她赶去。

她们分散后一直在城中低处觅食。那里的居民多数被洪水淹死,所以每家都有些余粮。她们本以为她们应该是过得最好的一伙,只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死去。

我们雇了几个当地人,找了个块地把她埋了。

只是没想到,一天以后,和死去的那位夫人一起觅食的另外两位夫人也相继死去。

是同样的症状,高烧不退呼吸困难,身上泛出黑灰色的斑点。

不是饿死,不是中毒,是感染性极快的一种疾病。症状应该来自她们之前所呆的地方。

这样想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之前所雇来埋尸的那几位当地人也死去了,死的时候他们身上也布满黑灰色斑点。

是瘟疫。

我们一同跑到城楼下,告诉士兵城中有瘟疫,要他们放我们出去。

我们哭过,威胁过,哀求过,可无论说什么,得来的只是这样一句话:

“城中发生什么我们不管。但娘娘说了,没有她的命令,我们不得入城,你们也不得出城。”

后来我们终于绝望,相继散去。

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每一个人。我们不敢碰城中的食物,不敢喝居民井里的水。每一天都觉得自己随时会死去,但每一天又觉得王夫人可能会发了善心将我们接回。日子就这样在交织着的不安和期盼中过去。

那块白薯地,成为我和王氏之间的秘密。每天我们都避开众人,去那里挖出白薯来充饥。刚挖出的白薯带着一种泥土的腥味,可是对这个时候的我们来说,却是最芬芳的味道。泥土再腥,总是干净的。比这城中的空气都要干净。

我承认这很自私,可是这个时候,连自身都难保,又如何去顾及别人。城中死的人越来越多,可是等待中的希望,看起来又是那样遥遥无期。

地里的白薯一日比一日少,终于从某一天开始,能挖出来的,只是发育不良如同肿胀的藤般的根。

那些根,擦干净了放入嘴中,嚼了两下,便不知所踪。吃过之后,腹中仍是空空如也。

王氏每天都哭。在她哭的时候,我那么厌烦却又无可奈何。我只有告诉她:“快了,我觉得陛下快来接我们了。”

有一天晚上,醒来之后,我发现她和孙休不见了。

不好的感觉泛上来。我爬起来,迅速在附近那些空空如也的居民屋中寻找她的身影。

在一处躺满溃烂尸体的屋中,我终于找到她。她坐在尸体旁,坐在一锅冻结了的粥旁,眼中有饥饿的光。她贪婪地用手捞起粥来吃,又将粥往孙休嘴里喂。

我吓一跳,迅速奔前,一下子打掉孙休嘴里的食物,返过身又去掐王氏的脖子,让她把那些粥吐出来。可是我晚了一点,她仍然咽了一些下去。

“你疯了么?”我不顾一切地大喊,“这家人明明是吃了这些粥死了,你还吃?”

“我饿……”她流着泪对我说,“我好饿……”

那位年轻的董夫人也死了,却不是死于瘟疫。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跑上城楼的甬道,又翻过甬道尽头的栅门,一路跑上了城墙。

在城墙上,卫兵从城楼里跑出来,用枪指着她,逼迫她回到城中。

闻讯而来的我们站在城墙下,纷纷说着劝她的话。可她置若罔闻,只是发狠似的说:“我要离开,我不要在这里!”

士兵上去捉她的臂,她退后两步,回头看了我们一眼,突然纵身对着城墙外跳下。

那一刻竟没有人惊呼。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

这城墙,虽然陈旧,虽然残破,可再陈旧再残破,它也是那么高耸巍峨的城墙。一块石头从城墙上扔下来也会摔得粉碎,一只鸟儿也要用力地扇动翅膀才能飞过。可董妃,年轻的董妃,竟选择了这样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样死了也好……”王氏轻轻地说,“总是不用死在这里……”

“我们不会死。”我不耐道。

“都会死……陛下早就把我们忘记了……”

我板了脸想要斥责她。可目光刚落在她身上,心突然往下一沉。

在她颈窝处,我看见一块新生的,黑灰色的斑。

一天后她就死了。

死的时候,她那样痛苦。灰黑色的斑布满她的脸。她含混不清地念着孙权的名字,流着泪的眼一直绝望地看着天。

我抱着孙休站在一边,我死死抓住孙休,不让他跑过去握住他母亲的手。即使她再痛苦、再难过,我们也不能握住她的手帮她分担。因她身上带着瘟疫。

“影夫人……”她流着泪说,“帮我照顾休儿……”

“我会的。”我哽咽着说。突然有些后悔,为什么共处这么多天来,这是第一次对她温柔地说话。

“我死了没关系……可是休儿他还小……求求你……不要让他死……”

“我不会让他死。”

“谢谢你,”她嘴角展开一个宽慰的笑,“你真是个好人……”

我其实一点都没她说的那么好。这些天我对她说话的时候总是那么大声那么生硬,我甚至连她名字也总是记不住。每当半夜被她的哭声吵醒时,我也只是皱皱眉换个角度再睡,从未想过要去安慰她。

“休儿……”她低声唤着,“你要好好的……影娘娘会带你出去……你不要乖乖的,不要惹娘娘心烦……”

说完这话,她头往旁边一歪,似是进入了一个安静的梦。

一个没有饥饿,没有苦难的梦。

我叹口气,对孙休说:“你母亲死了。”

他不知所措地看着我,然后终于是一点一点哭起来。他哭着往前扑,想要去抱住他母亲。可我死死拉住了他。

“休儿,你不能碰她,知道吗?”我第一次那么低声,那么温柔地对他说,“我们去搬些草来盖住她,让她在这里休息,以后我们再来接她……”

“我们还能活着回来接她吗?”他问我。

我怔一怔,看着他的眼睛,用了最大的勇气和坚定说:

“一定会。”

入夜,我拉着孙休的手,悄悄地来到城楼下。

城门依然紧锁。城楼上的灯都已熄灭,这个时候卫兵们应该都已沉睡。只有一个士兵手执火把,还在城墙和甬道之间来回巡逻。

我走到甬道上那道栅栏前,轻轻地唤那个士兵:“大人……”

他回过头来看见了我,一脸吃惊的样子。随后他压低了声音却毅然决然地对我说:

“快点回去,你不能呆在这里。”

“大人,请你帮帮我们……”我一边哀求着,一边迅速将身上的首饰都摘下来,隔着栅栏往他手里塞。他往回推脱着,我却拒不肯收回,他也不舍得松手,我们就这样僵持着。

僵持之下,他终于是叹口气对我说:“你如果要些粮食,我能想办法。但你要出去,不可能。”

“大人啊……”我苦苦哀求着,“城中有瘟疫,再多粮食也只是多活几天而已。现在人们都睡了,你放我们出去,没有人知道。”

“这不可能。”他斩钉截铁地说,“你回到建业那一天,就是我人头落地的那一天。”

“大人,”我拉过孙休,对他说,“陛下可能忘了我们这些女人,可他不会忘记他的亲生儿子。如果他也死在这里,陛下总有一天会知道,那时你一样要人头落地。甚至更惨,连你的亲人宗族,一个都不会留下。”

他犹豫着没有说话。

“你们现在都觉得王夫人会是皇后,孙和将来会是皇帝,可你们有没有想过,他们这样的所作所为,又能让他们在这个位子上呆多久?你再看看休儿,”我又指着孙休说,“他现在虽然年幼,好像和太子之位也没什么关系,可他身上毕竟流着皇上的血。你怎么能够保证,将来做皇帝的一定就不是他?”

他仍是犹豫着不说话。

“大人啊,”我苦苦哀求着,“放我们出去吧。你会活着,会有你想不到的荣华富贵等着你。”

他想了半天,终于还是说:“放你们出去不可能,就算王娘娘以后会失势,可我也不能活着看到那一天。”

我的心迅速沉下去,又不愿意就此放弃,仍是扯着他的手,好像是扯着一根救命稻草般。

“这样吧,”他叹口气说,“我明天要回建业向娘娘复命。或许我可以想办法让陛下知道此事。但事先说明,我也只能托人传口信。我不想留下任何可能让王夫人抓住的把柄。”

“大人,谢谢你……”我感激地说。但突然想起一件事,那刚燃起的希望又黯淡了下去。

“可是大人,”我又说道,“这里到建业来回至少要半个月。城中瘟疫在蔓延,我们现在都不敢吃城里的东西了。只怕半个月后,我们早就不在了啊!”

“这我也没办法了。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他正色道。

我难过地看着他无可奈何的脸,几乎要松了手慢慢走回去。但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情。

“大人去建业,是否要路过武昌?”我问他。

“是,怎么了?”

“那么,”我一咬牙,横下心来对他说,“不要带信给陛下了,就带个信给丞相大人吧。告诉他,我在这里。”

“丞相大人?”他充满疑惑地看着我,仿佛觉得我是吃错药了般。

我义无返顾地点了点头。

“你确定是带给丞相大人?”他又问一遍。

“我确定。”

“好吧,你既然这样说,我就这样做。”他一边觉得不可思议地摇着头,一边将我那堆首饰尽数纳入袖中。然后他又突然问我:

“如果丞相大人不相信呢?”

我想了想,说:“我写封信给他。”

“不可以,”他斩钉截铁地摇头,“我说过,我不可能留下任何被王夫人抓住的把柄。”

那要如何让陆逊相信这真的是我呢?我想了半天。身上的首饰都给了面前的人,全身上下好像再无任何可以表明我身份的信物了。我想着想着,突然想起一件东西来。

——那块挂在脖子上的暗红色的玉,就是靠着它我才来到这个时代。这么多年,我一直戴着它,再不曾换过别的项链。

如果陆逊还记得那一夜的夷陵,记得他是怎样一点一点顺着我的脖颈往下吻,那么他也会记得它。

我叹口气,将它取下来,交到那个士兵手上。

“你把这个交给丞相大人,他自然会相信是我,”我对他说,“这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但对我很重要。请大人千万不要弄丢了。”

他看了看,然后将那块玉收下了。

“拜托大人了。”我拉着孙休,给他行了个礼,然后转身欲走。

“夫人,”他又一次叫住我,看了看我,然后犹豫着说:

“夫人,别怪在下没有提醒你。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了。可是丞相大人是太子那边的人,又听说他最近一直与你不和,他怎么可能来救你?”

“他会的。”

留下这三个字,我拉着孙休的手,一步一步走下甬道,走入黑暗,回那如同一个巨大坟墓的死城中去。

那三个字,其实不止是说给他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这个时候,我只能让自己相信,他会来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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