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静静地等待着我的死期。
也许是在明年,也许是在下个月,也许就是在明天。
会怎样死,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个世界我所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而在离开前,我想最后看一看这羁留了我五十多年的世界。
离开建业后,我一路向西。我孑然一身,陪伴我的只有雪落。
雪落已经很老了,虚弱的四肢很难长久地负担起我的重量。我们走走停停,漫无目的地在这世界上相依为命度过最后一点时光。
我们经过巢湖,周瑜的墓上蓑草萋萋。墓碑上朱红色的字新近漆过,不知道什么人最近曾来过这里。
我们经过庐江,庐江的翠微楼仍在那里,灯红酒绿地吸引着一拨又一拨五陵少年。年轻的老鸨眨着漂亮的眼睛,疑惑地打量着我。
我们经过夹石山,在弥漫的山雾间,我恍惚听见清脆的铃响,看见一个红色的身影若隐若现。可是雾散之后,我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满山枯枝向我静静地伸出双手。
后来我们坐船。那是一条顺便捎客的渔船,船主是个身形佝偻的老人。他双目失明,看不见东西。可是天晴的时候,他也常走到甲板上来,孩子一样卷起裤腿,将爬满青筋的双腿浸入冰凉的河水中。
后来我们开始聊天。我好奇地问他,为什么喜欢这样做。河水这样冷,可能会导致风湿。
他轻轻地笑起来,说:“年轻的时候,喜欢过一个女孩子,她在船上呆过两年,那个时候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坐在这里,将腿伸到河中去。”
“后来呢?”我好奇地问。
“后来?”他恍惚地回忆着,“后来有一天,她就突然消失了,我们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可能是死了吧。”
“你不去找她?”
“怎么找她,”他轻轻叹气,“我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那个时候,我不认得字,而她不会说话。”
我心中一动,将目光投向他空洞得没有一丝光的双眼,徒劳地想在那里面找到一些回忆。然后我轻轻问道:“她长什么样子?”
“她很美丽,她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他衰老的脸上竟也流露出温柔,“可惜她不会说话。那时候我常想,如果她能说话,她的声音也一定是很动人的,”停了停,他将脸转向我,“——就象你的声音一样。”
“有没有想过,我就是她呢?”我笑着问他。
“怎么可能!”他也笑起来,“她如果还活着,也是我这样的老人了。而你那么年轻。”
第一场雪下下来的时候,我们正翻过武昌郊外的一座山。快到山顶的时候,雪落终于不支倒地。
死的时候,她黑黑的眼睛一直温柔地看着我。我轻轻抚摩着她的鬃毛,对她说:
“谢谢你陪了我这么多年。”
我将她葬在山上。完成这一切后,我发现附近有座废弃的小屋。
我就将小屋收拾了一下,然后住进去。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未完成。可在那之前,让我最后再陪一陪她。
天越来越冷,山上的溪流被冰封。我每天下山汲水,挑水上山的时候,有时我会不无自嘲地想,永远二十岁的身体,毕竟不是一无是处。
一日,下山挑水的时候,我不期而遇陆抗。
他披着银色的铠甲,身后中间露出红色的衣领。他已经是那样英挺的男子,同样二十岁的脸上,有我所没有的眩目的青春光泽。
他看见我,急急跑过来,不可置信地打量着我,半晌,说:“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我淡淡一笑,说:“你母亲可好?”
“不太好……”他神色中也多了几分焦灼,“我就是来通知父亲,回家见她最后一面。”
“他也该回家了。”我轻轻地说。
“你呢?”他看看我,“你不去看她?”
“我去,我明天就去。”我平静地承诺道。离开建业后总是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事还没做完,但这一刻我想起来,还没有放下的是茹。
我要挑水回去了。他坚持不让我自己挑,近乎用抢的方式接过我的担子,坚持着将我送到屋门口。
在门口,他疑惑地打量着我那空空如也的小屋,但始终是什么都没有说。
然后他转身离去,又赶去武昌。
他离去那一夜下了很大的雪。风一直在窗外呼啸,雪花如手心流出的沙一般,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第二天清早,我收拾了简单的行装,轻轻走出去,关上门。
我要去吴郡,并且不再回来。
眼前是银妆素裹的天地。沁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一丝微微的甜。
“云影。”一把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唤着我的名字。
我淡淡地笑着,在回头之前,已说:“你还是来了。”
我很平静。从昨天陆抗来到我屋门口那一刻,我就知道他会来。既然来了,也没有关系,我可以平静地与他告别。我以为我再无可恋,我以为我不会再心疼。然后我告诉自己:我要回头了。
我真的回过头来,带着营造好的平静与从容。可是目光落在他脸上的那一刻,却依然觉得无法呼吸。
他还是他的样子,身形消瘦却挺拔,眉宇沧桑却英俊,一双眼睛一如既往地温和而坚定,却隐隐带着悲伤。雪花沾满了他的身子,靴子没在雪地里。可这一切都没有关系,在回头之前,我想过他是这个样子,他果然是这个样子,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平静。
可是,可是,他的发啊……
他的发,他那头一直乌黑而温柔,即使岁月流逝也没有添上一丝班驳的发,竟然变成了雪一样的颜色。它们温柔地垂在他肩头,倒影着茫茫雪地,焕发出一片柔和的银光。
我看着他,许久不能说出一个字来。我想伸出手去摸他的发,手动了动却终于还是垂下。他就站在那里,站在我面前,我一伸手就能碰到他,那么近,却又那样远。
“有什么事吗?”我终于找到内心深处最后残留的那一点平静,用最安稳的声音问他。
“你要去哪里?”他问我。
“去你家。去陪茹。”我说。
“好,”他轻轻说,“她一直在想念你。”
“你不去么?”
“我去,”他看着我,“我把武昌的事处理完就去——我的后事。”
这话那么悲怆,我的心往下一沉,却依然平静地说:“我的后事已经处理完了。”
他笑起来,他竟然是——笑起来,他就这样笑着说:“那好,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你到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了。”我平静地提醒。
“没有关系,”他仍是笑着,“那我就代替你陪她——虽然她可能不需要我。”
我没有说话。这么多年了,他始终不知道茹承担着什么。——即使是我,也未必知道全部。
我只是说:“我要走了。你还有什么事?”
“我想问你一件事。”看着我的眼睛,他说。
“问吧。”
他将一个卷起来的东西交到我手中。打开来后,明黄色的绢,朱红色的字,滴落在上面干掉的血,带着地狱里来的痛苦意味映入我眼帘。
“这个东西,是你写的么?”他轻轻地问。
“是我写的。”
我平静地回答然后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微微颤抖的唇。我在猜测什么样的字句会从这样的唇中吐出?责难?埋怨?中伤?——甚至是怒骂?
没关系的。都来吧。我已经作好承担一切的准备。
一秒钟过去了,一刻钟过去了,仿佛从天荒到地老那样长的时间过去了。周围还是那么安静,安静中我甚至能听见雪轻轻落在地上的声音。
他仍然看着我,平静的脸上没有责难没有埋怨没有哀伤,更没有怒火。
“那么这个东西,也是你写的?”他将一个什么东西从贴身的地方掏出来交到我手上,用更轻的声音问着。
我茫然地看着手中的东西。那是一方叠起来的绢,颜色都已泛黄,陈旧得看不出年头。这个东西真的很久了,一层一层展开的时候,我要很小心才能不撕破那已经粘在一起僵掉的绢丝。最后我终于将它展开来,上面几个已经褪色的东倒西歪的字,猝不及防地跳入眼帘:
“袁术将遣孙策来攻。请一定要好好活着。”
——袁术将遣孙策来攻,请一定要好好活着!
天,天啊,怎么会?!
那一瞬间回忆翻江倒海。所有快乐的悲伤的平静的唏嘘的精灵,争先恐后从绢上跃出,在我耳边窃窃私语。我茫然失神地看着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在这里,为什么这个东西会在这里。写下这些字句的那些时光,又丢失去了哪里。
我那样茫然,他却那样平静。他默默看着我,唇角竟有些温柔的笑意。然后他说:
“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一直不肯写信给我。你的字真的很难看。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难看到我第一眼就认得出来。”
我无言地看着他。这一刻我想笑又想哭,想大叫又觉得应该平静。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
“而且你骗了我那么多年,”他温柔地责备着我,“我们第一次见面,真的不是在你的婚礼上。”
我终于听见自己在说:“你为什么一直留着?”
“你知道这个东西对我有多重要吗?”他安静地回忆着,“童年的庐江,天总是那么蓝,云的影子总是那么清晰,低垂的柳稍轻拂过摇曳的水波,美丽如画。可是自从讨逆将军带着军队到了那里,一切都改变了。叔祖死了,家没有了,剩下的就是逃亡、流浪。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或者做什么。却只有这一方白绢一直在提醒我,应该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我低声念着这几个字。泪水悄悄地泛上来,所有悲伤和喜悦却显得如同隔世。
“好好活下去。后来我也确实做到了。绩他不理解我,瑁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我可以轻易原谅孙家,为什么我还甘愿为他们做事。只因为我总对自己说,我们所想做的都只不过是好好活下去……”
他真的做到了。也许所有他想做的只不过是改变自己从不见阳光的泥土中缓缓萌芽的命运。但事实上,他改变了历史。
即使走到现在,他还是无怨无悔。
“那些安定下来的夜里,我常拿着这方白绢,心里在想是什么人,带着怎样的心情把它送过来。有一天瑁对我说,可能写这个东西的是一个女孩子。我问他是哪个女孩子,他说那个女孩子,我们都见过的……”
那一幅在心中闪过千遍的画面,又在眼前浮现:庐江太守府前,风中的少年,松开我的手,来去如风。
“然后我就想起来。好像是有那么一个女孩子,在我离开那一天跌坐在我身后,好像想跟我说什么。可是已经过去那么久,我都不记得她的样子,也不记得前后到底发生过什么。我就苦苦地回忆,回忆来回忆去,还是一片空白。只是每当想起她的时候,我心里竟然觉得,有一点点的——”他想了想,找到一个适合的词,“——伤心。”
我能想象当时自己的样子:穿着破烂的衣,披着蓬乱的发,含泪的双眼哀求地看着他,颤抖的双唇轻轻吐出那些可能海枯石烂,也可能云淡风清的话语。
却是不可能被听见,不可能被感觉到的话语。
“那一天在婚礼上见到你,我突然觉得,你就是那个女孩子。但后来想一想,又觉得自己很可笑。我连那个女孩子是什么样子都记不清,怎么能够单凭感觉就确认是你?何况那时你告诉我,我们那是初次见面。”
“伯言,”我终于叹息道,“太守府前那个女孩子,确实是我;把这方白绢塞进太守府让你看到的那个人,也是我。那个时候,我只是想为你做些事。”
他还是有些惊讶地看着我,问:“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呢?之前我们并不认识。”
“不,之前我们就认识,”我平静地说,“之前我们就认识很久了,认识了很多很多年。我是因为你才来到这个世界,又是因为你才一直留在这里。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因为你。虽然我有时有些任性,有时候也遗忘了初衷,但对你的心,一直不曾变过。”
“那个时候——我是说初次见面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仿佛有些责怪地问我。
“因为,那个时候,我不能说话。”
“后来能说话了,又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那个时候我已是孙权的妻。”
我们都沉默着,有些难过地看着脚下的雪。最后,他抬头看了看空中飘落的雪花,轻轻地说:
“我们错过了多少东西啊。”
我没有说话。是的,我们错过了多少东西。
原来这一辈子,上下求索,但所有的幸福,已仿佛在那一个回头被预支。
我们竟用了一生的时间来上演一出擦肩而过。
雪渐渐停住了。云的颜色也变得淡了。天地间是一片茫茫的白光,世界像被雪洗过似的干净。
我拿起行装,对他说:“我要走了。”
“怎么,还是要走?”他的表情如同梦醒。
“该说的都说完了,该走的还是要走,”我竟微微笑起来,“我们并没有改变任何事情。”
“还有什么可以阻挡我们呢?”他又问。
“有的,”看着他的眼睛,我一字一句告诉他,“——责任,命运。”
“还会再见吗?”
“不会了吧。”
“可是我总觉得我们还会再见,”他轻轻地说,“我觉得我们不能这样就结束了。”
“我也不甘心这样就结束,我也想握着你的手一起死去,再由别人把我们葬在同一个地方,”拿起行装,我一边慢慢移动脚步,一边轻轻地说,“可是那样太贪心了。这一辈子,我来过,我见过你,我爱过你,我得到过你的爱,足够了。真的,足够了……”
我一边说,一边在洁白的雪地上轻轻留下脚印。雪那样深,脚踩上去的时候,能感觉足下的雪是如何被碾成冰。我一路走着,没有回头。
“云影……”他在身后再一次叫住我。
“最后为我做件事可好?”当我回过头的时候,他看着我的眼睛这样说。
我垂下眼,微微点头。
“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他们都说你是一个会唱歌的算命师。这么多年,从未让你给我算过命。现在你要走了,能不能在走之前为我预言一次?”
我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安静地迎上他的目光。
“你死于赤乌八年春二月。就是一个月后。”
他微微一凛,却仍是看着我的眼睛,等我说下去。
“你死于吴郡的家中,死的时候,家无余财。你的儿子把你葬在华亭。与你一起合葬的是你的妻。”
“你的死很让人悲伤。人们都觉得像你这样的一个人,没有死在战场上,怎么会被卷进这样的政治风雨而死。而且你死之后,没有谥号,没有君王的封赏和眼泪,甚至连你儿子也遭到君王的刁难。而且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费,孙和最终被废,孙霸被赐死,最终当上太子的是你们都没有想到过的孙亮。”
他摇摇头,表情却一如既往地平静。
“你死后六年,孙权终于觉得后悔。他哭着在你儿子陆抗面前承认他晚年对你所做是错的,他希望你和你的子孙都能够原谅他。而那些让你觉得悲愤的书信,也终于被他下令烧毁。”
“然后又过了七年,孙休成为皇帝。当上皇帝之后,他追谥你为昭侯。”
“然后是一百年、两百年、一千年,时间长河一般流去。英雄们诞生又成为白骨,故事发生又成为过去。后来世界越来越小,传说越来越少,可是人们依然记住你,只要他们没有忘记历史的一天他们就会记住你。他们会记住你,记住那个平静从容的白衣都督,记住那个一把火拯救了整个江东的将军,记住那个把自己最后的生命也如祭品般送给国家的丞相。”
“当然,你还是不如公瑾或者诸葛亮出名。也有些人知道你但记不住你的名字。但这都没有关系。记得那一天你问我山之为山江之为山又是为了什么吗?我现在想告诉你,山之为山,是为了让那些名字随山屹立;江之为江,是为了让那些传说随江奔流。”
“我说完了,你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他失神地看着我,然后轻声问道:“这些预言中,你在哪里呢?”
我没有说话。可能是最后一次,我让目光贪恋地划过他的眉他的眼,他那一头与雪地浑然一色的发,心中念着可能海枯石烂也可能云淡风清的话语,然后转过身。转过身,继续向前走。
一直走了很远很远,我才让风把我最后一句话带到他身边——
“这里面,没有我。”
推开吴郡陆家的大门,一种潮湿阴冷的气息混杂着药味扑面而来。
茹从榻上支起身子,美丽的眼睛虚弱地看着我,轻轻地说:
“云影,我要死了。”
我走上去,坐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心里却很平静,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生离死别。
“你真狠心,现在才来看我。”她好像是个小女儿一样靠在我身上撒着娇。
“我要处理我的后事,”我告诉她,“我也快要死了。”
“胡说八道。”她看着我的眼睛吃吃地笑起来,“你哪里是要死的样子。你好像总也不老。”
“我老的。只是你看不见。”我淡淡地说。
“你又安慰我,”她笑着捏我的手,“你总是安慰我。你知道我妒忌你。”
“为什么妒忌我呢?”我有些惊讶。
“妒忌你总也不老啊,”她笑道,笑容却渐渐淡了下去,“你知道我多想像你一样活着。不用害怕老,不用害怕死亡。我这一辈子真的太短了。好像什么都没做过就要死了。我还没活够呢……”
那一刻我多想大叫,我说茹,你把我的生命拿去,我统统给你,一点也不要。你说你妒忌我,你又知道我有多么妒忌你。
可那些说不出口的荒唐的愿望,只能在空气中轻轻飘飞。
“伯言说他也要回来。”过了一会,我安慰似的告诉她。
她却是一怔,过了半天,才仿佛不敢相信般地轻轻念道:“怎么……他还是……要回来?”
“这是他的家,他当然要回来,”我说,“而且他的身体……也不太好了,我想他宁愿死在这里。”
她脸上表情多少有些不自然,可是却没说什么,只是垂下头去。
“怎么了,”我注意到这丝不自然,有些疑惑,“都是要死的人了,难道还是不愿意和他相处?”
她轻轻地说:“也不是不愿意,只是终归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他。”
“有什么关系呢?那些事都是过去了。人一旦要死了,什么都会成空的。”
“不会的,”她摇头道,“有些事情,即使到死也耿耿于怀。”
“你能够宽恕孙和,为什么就不能宽恕他呢?”我想我不会对她发火,但那一刻我真的有些不悦。
“不,”她梦游似的摇头,“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呢?”我近乎哀求地说,,“这么多年了,公瑾墓上草都长满了,有什么事情值得用两个人的幸福去承担一辈子呢?”
“也不是这样……”她轻轻说。
我还要再说什么,却突然发现眼泪从她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慢慢流出来。
“怎么了?”我问她。她没有答我,却伏在我肩头凄切地哭了。
“不是你说的那样,根本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她哭着说,“我从没觉得伯言对不起我,其实是我一直对不起他。他对我一直那么好,铁石心肠也会被感动。可是我只是三番五次地离开他,不愿见他,即使见到了也不和他说话。我是个很坏很坏的妻子。可是我、我真的身不由己啊……”
“为什么这么说呢?”我疑惑地问。
她哭累了,慢慢地抬起头来,对我说:
“我告诉你吧,现在都快要死了,总要让你知道。你……去把墙角那个箱子打开。”
我带着茫然的心情走到墙角,打开那个毫不起眼的箱子。箱子里面全是信,信上的字迹似曾相识。
是孙权写给茹的。
为什么会写信给她?我带着茫然地心情将信拿出来看。突然有不好的预感,仿佛自己是那个正在打开魔鬼盒子的潘多拉。
信的内容大多很空洞。无非就是来信已收到望继续之类的话。可是有一封信,却隐隐让我感觉到什么。
信上说:“你最近仿佛心有旁骛,我说的话你好像完全没放在心里。其实你要仔细想一想,这是你父亲留下来的江山,孤是你的叔父,而他再怎样都只是个外姓人。如果他对孤没有二心,孤叫你做的事也对他无损;如果他对孤有二心,那你更不必偏袒他。”
直到看到最后两封茹所写的并未寄出去的信,我终于彻底明白过来。
信上记载,某年某月某日,陆逊做过什么,见过谁,见人的时候又说了些什么。
可是她最终还是没把信寄出去。
“明白了吧?”茹在一旁凄惨地笑着,“是我对不起他……”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惨淡的脸,心疼地问:“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刚嫁他那天就开始了,想不到吧?”她轻轻地说,“嫁人前两天,叔父和我说了很久的话。他说他始终不认为一个被我父亲毁掉童年的人能够真心对待孙家的人,但那是你的主张,他也不好说什么。但是他说,如果我将他平日所作所为都记录下来报告给他,那样他可以有所预防。我觉得这样不好,可是他拿亲情和父辈的身份压我,最终我还是答应了他。”
“然后就一直这样?”
“是啊,”她安静地回忆着,“我试过反抗,可是叔父一再找到我,要我继续。后来我就索性和伯言分居。这样我可以推托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你又希望我们在一起……所以我们一直分分合合。”
我想要说什么,可是她又看着我,哀切地说:“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对他不好。但我真的没有办法。这么多年,他这样对我,即使铁石心肠也会被感动。可是因为有这件事,我觉得无法面对他,我故意对他冷淡,让他对我不好,因为他越对我好我越觉得心里难过……我又何尝不想好好待他,给他一个妻子应有的温柔。就算是有忘不了的人,可是我们一样可以幸福地生活……想想这一辈子,真是混啊……”
“孙权是个坏人,”我抱住她轻轻说,“但我们还是原谅他吧。他这一辈子也活得很累,好像从来没有相信过什么人。”
“我们不原谅他,”她笑起来,“我们宽恕他。”
“是的,我们宽恕他。”拉着她的手,我笑道,“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伯言知道了,也会宽恕你。”
“我知道,”她说,“我知道他肯定会说没有关系。但是不能让他知道。他为叔父心力交瘁,但如果知道叔父从一开始就不信任他,他一定非常难过。”
我愕然看着她,最终摸着她的发,说:“其实你对他,已经很好了。”
“可是还是不够好对不对?”她自嘲般地笑起来,“有时候我会自己想呀,如果换了是公瑾,我会对叔父说,去你的。然后安心相夫教子,留叔父一个人去指天骂娘。”
她咯咯地笑着,好像说的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我也陪她一起笑起来。我们越笑越大声,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好笑,最后我们都笑出了眼泪。
凌晨时分,她觉得乏了,靠在我肩上沉沉睡去。
我却不敢睡,只是安静地握住她的手,像个守护财宝的人一样守护着她。因为我害怕,一觉醒来,会发现她再也醒不来。
可她终究还是醒来了,天将亮的时候,她抬起虚弱的眼,轻轻地说:
“我刚做梦了。”
“梦见什么了呢?”我问。
她没有答我,半天,看了看窗外,然后说:“天晴了呢。我想出去走走。”
“你这样子能出去走吗?”我不忍道,“外面很冷呢……”
“我觉得这屋里比外面还冷呢。”她说。
她说得没有错,屋里那么空荡,阴冷的气息充斥着每一个角落。
“回头叫人送些炭火过来。”我说。
“我可没有钱了,”她笑着,“你还有?”
我刚想说当然。转念一想,自己的钱也全部散在建业了。于是我只是不大好意思地笑着,说:“我们两个都是穷光蛋……”
“再忍耐一会吧,”她轻轻说,“反正也不要忍耐多久了……”
我拉着她的手,像她小时候常做的那样,慢慢走出家门,走上外面熟悉的街道。
阳光温柔地在积留着残雪的街道上绽放出淡金色的光芒,凛冽的空气中有一种清新的甜。这个世界还是有很美好的东西,所以身处阴雨天的人们在等待阳光,冬季的树在等待下一个春天的繁荣,因为有这些对美好的期盼和等待,所以人们总是希望活下去。
茹说:“我想活下去……”
我们依偎在一起,像母女、姐妹,甚至最甜蜜的恋人一样,走遍了吴郡青石板的街道,走过了积着残雪的池塘,也走过了家家户户的炊烟。最后她拉着我的手,向城西的方向走去。
我们来到一座废弃了的大宅前。黄铜门扣上有班驳的锈迹,积了灰的门匾上,却仍隐隐露出一个可辨的“周”字来。
我轻轻一推,门竟开了。
她带着梦游似的神情,缓缓踱入院中。院中一片荒芜,池塘里的水已干涸,秋千的绳索断了一半。唯一活着的是一棵柏树,那棵树静静立在院的一角,光秃的树枝上有隐隐的绿意,树干粗壮稳健,像一个站了多年的人一样,静静等待我们的到来。
茹走过去,将手放在树干上,沉默了很久,然后轻轻地说:
“这棵树,都这么大了啊。”
是啊,树都已经这样了,人还能怎样呢。
“那一年看公瑾栽下这棵树,好像还是昨天的事,”她静静回忆着,“原来已经过了那么多年了。”
“是过了很多年了,”我说,“那一年,你才到公瑾胸口。”
“如今就算再见到公瑾他也认不出我来了,”她笑道,“我都四十五岁了,可公瑾……他还是三十六岁。”
我沉默着看她。她已经不再是哭着要我拥抱的那个小女孩了,岁月没有带走她与年龄无关的美丽,可这份美丽,终于还是要被死亡带走。
“云影,”她微笑着回过头来看我,“你今年到底多少岁呢?”
我费力地想了很久,还是告诉她:“不知道。”
我是真的想不起来。一棵树要数清自己年轮的时候,恐怕已经躺在地下了吧。
她没有再问。又沉默着看了那棵树很久,然后轻轻地说:
“天晚了,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她已虚弱得迈不开脚步。我没有犹豫,像她小时候在外面玩累了之后我常做的那样,将她背在背上,一步一步背着她走回家。
回到家中,我把她放在榻上,替她掖好毯子,又拿毛巾来擦我被汗沁透了的脸。
她一直笑盈盈地看着我,然后说:“云影,其实你真的对我很好……”
“你现在才知道?”我没好气地说。
“早就知道了,”她的眼睛亮亮的,“真的,我什么都知道。如果我是你,恐怕做不到你这样……”
她这话似有所指。我的心轻轻抖了下,看着她问:“为什么这么说呢?”
“其实我都知道,”她说,“你喜欢伯言,他也喜欢你。”
我叹口气,说:“尚香告诉你的?”
“才不是呢,”她笑道,“一早就看出来了。何况他做梦时也叫过你的名字。”
“他是个傻子。”我有些孩子气的埋怨。我们两个相视一阵,然后笑起来。笑了一会,她又说:
“可是你真的好伟大……你把我养大,还一直对我那么好……”
“我其实没你说的那么伟大,”我打断她说,“你知道吗,你刚出生的时候,我抱过你,那时候很想一把掐死你。”
“为什么要掐死我啊?”她迷惑地问。
“因为那个时候我知道你会是他的妻——”
话刚说到一半,我突然发现说漏了嘴。我想要收回,心里却突然有一种被释放的轻松。这个秘密藏了这么多年,也该是说给一个人听的时候了。
“胡说八道。”她轻轻笑着,“刚出生的时候你就知道我会嫁他?而且那个时候,你恐怕也和他不熟吧?”
“不,”我平静地说,“茹,这是真的……”
我的心里有一个秘密。
一个隐藏了很多年,曾经以为会烂在心里、即使化成了灰也不会让人知道的秘密。
可是这个秘密,在这个宁静寂寥的傍晚,终于被我源源本本地告诉了茹。
我告诉她我的童年,我出生的时代,告诉她我所经历的一切,以及最后我是如何来到这个时代。
一开始,她脸上或多或少有些惊讶的表情。可渐渐地那些惊讶也去了,她显得那么平静。当我说完之后,她告诉我:
“虽然这很荒唐,但我总觉得你说的是真的。而且你说的那些另外那个时代的事情,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见过一样……”
我微微地笑道:“我从来没骗过你。”
“虽然我相信你,可还是觉得好不可思议啊,”她的眼睛亮起来,“真的有那么一个时代,女人都可以自由自在的生活吗?可以随便地出去做事,也可以自由地恋爱,甚至一辈子可以爱好几个人吗?”
“真的。”我含笑道。
“那么,”她迫切地看着我,“也不用遭遇我这些烂事对吗?如果想对自己的丈夫好,随时随地都可以对他好是吗?”
“我不敢说一定没有,但至少,像你这样的事情,是绝无仅有的。”
“真好,”她低低地叹口气,说,“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呢,”我苦笑,“我还不是背弃了那个时代。”
“那不一样啊。因为你爱的人在这个时代。可是如果哪个时代都没有了自己爱的人,还是在后面那个时代生活的好。”
“可是我已经不愿再回去了,”我低声说,“我已经活够了。”
“你真伟大,”她由衷地说,“你为伯言做了这些事,可是他从不知道。”
“他是个傻子。”我说着。
我们又一次笑起来,笑着笑着,她看着我,若有所思地说:
“你就是因为他来到这个世界。可惜命运不可以改变,而初衷那么容易被遗忘。有些事情和你当初想的并不一样。”
我一怔,整个人好像被电击中,我一把拉住她,不可置信地问: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命运不可以改变,而初衷很容易被遗忘,”她奇怪地看着我,“这话有什么不对的吗?”
“我是不是对你说过这样的话?还是你在哪里听过别人这样说?”
“没有啊,”她说,“我刚就是这样想到,就这样说了。”
一种诡异的感觉从心底散发出来。我仔细打量着面前的茹。好像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茹,你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严肃一点,再说一遍。”我急急地对她说。
她一脸茫然,但还是照我说的去做了。她这样做的时候,我就一直细细打量着她。她一身玄衣,眉宇间有不属于这尘世的美丽。那么多年的朝夕相处反而模糊一些最直接最敏锐的印象,其实我早该想到为什么对她始终有种特殊的感情,为什么我总是觉得她那么亲切,我早该想到……
我终于明白过来,事情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茹,你刚才说我说的那些事情你好像都见过,是什么样的方式见过呢?”
她想了想,说:“应该是在梦中。我经常做梦梦见以后会发生的事情,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梦见这些不可能会见到的事……”
“不是不可能的,”我压抑住内心的激动告诉她,“你就是我说的那个穿黑衣服的女人,是你把我带来这个时代。而且我也不会回到那个时代。在那个时代,你会变成二十岁的我,用我的身份继续活下去。”
她愕然看了我好久好久,然后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
“这恐怕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荒唐的话了。可是……可是为什么……我还是相信你呢?”
“因为那个时候我也相信你,”我告诉她,“那个时候你说的话那么荒唐,可是人山人海,我只相信你。”
她没有说话。
“而且,茹,”我握着她的手告诉她,“我能够帮你去那个你想去的时代。在你把我送回来之前,你可以一直是四十五岁不会老。而在那之后,你会变成二十岁的我,还可以活很久,可以自由自在地做你想做的事情……”
她疑惑地看了我好久,终于是笑起来:
“是的,我相信你。”
我好像一辈子说过的话加起来都没有这个夜里说得多。我握着茹的手,喋喋不休地告诉她那个时代的点点滴滴。我告诉她,刚到那个时代的她可能会像刚到这个时代的我一样茫然潦倒,但是她最终会找到我,然后等我大概十二年。我还跟她说起我的父亲,说起他一生中的点点滴滴,甚至包括所买过股票的亏盈,我都详细告诉她。
“可是这些事跟我有什么意义呢?”她终于忍不住打断我问。
“因为你很穷啊,”我笑着告诉她,“穷的时候你就去找他,给他算命,把要发生的事情告诉他。这样他就会给你很多钱。”
“原来你当初就是这么装神骗鬼的。”她孩子一样快活地笑起来。
我们笑了一会,我又突然有些忧虑地对她说:
“从小到大,一直不曾放你一个人出去远行过。现在要你一个人去那个完全陌生的时代沉浮那么多年,我真有些不忍心。”
“有什么关系呢,你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她笑起来,“而且也不用忍耐很久吧。等到你二十岁那年我把你送回来,就可以以你的身份活下去。你不是很有钱的吗?”
“是啊,有钱而且年轻,你可以高兴在屋里点多少炭火就点多少。”
她咯咯地笑起来,笑了一会,又显得有些忧愁,说:
“可是我还能见到你吗?——我是送走你之后。”
我怔了怔,然后说:“不会了吧……我会回到这个时代,然后永远从那个时代消失。那是二十岁的我的未来,却是你的过去。你不会再见到我。”
“可是我舍不得你。”她抱住我说。
“总要分开的。你会快乐地活着。”我轻轻地说。
“可我觉得我们还会再见,”她说,“也许不是在这个世界,但我们还会再见。或许,是在来世吧……”
“茹,没有来世。”我平静地说。
“有的,会有来世的,”她坚持着,“我们会在来世相见。”
“有我也不要,”我低声说,“我不如你,虽然也会幸福,但总觉得活着还是苦难多。我宁愿不要来世。”
“不是你所说的那样的,来世没有苦难,没有悲伤,来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地方,是一个有永恒的非常平静的地方……”
在我把那块暗红色的玉从脖子上解下来,给她系在脖子上的时候,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她看着我,轻轻地问:
“你给我生命,给我你的一切,难道你不需要什么作为交换条件吗?”
我说:“我要的,我想要你所拥有的一切。”
她说:“拿去吧,都是你的了。”
说完这句话,奇怪的事发生了:她的身体以胸前那块玉为中心,开始一点一点变得透明乃至消失。消失之前,她美丽的眼睛一直感激而留恋地看着我。然后我变成了她,穿着她的衣服,长着她的样子。然后她终于彻底消失,只留下一两点跳跃着的光,转眼又归为沉寂。周围一切如常,寂寥如常,阴冷空旷的房间里只有我和自己的影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仿佛什么都不曾来过。
我安静地靠在榻上,伸出苍白的手端详着。疲倦和虚弱突如其来地袭入,从不曾感觉到的病痛在一瞬间让我几乎不能呼吸。世界天旋地转着,可我却感觉到幸福。那样久违的、安详的幸福。它只属于我一个人,它将随着死亡永恒,然后再没有任何人能将它从我手中夺去。
清晨,带着一身晨露的男人来到房门口。他犹豫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的妻,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走进去,还是问个好便离开。
而我,抬起眼睛,给了他一个温柔的笑:
“夫君,你过来。坐到我身边来。”
他茫然地走过来然后坐到我身边。我伸出手握住了他同样微凉的手,依靠在他胸前,安静地听着他的心跳。有一阵他有些迟疑,但终于好像明白了什么,伸出另一只手,安静地贴在我脸上。
我们就这样依偎着靠在那里坐了好久。然后我抬起眼,细细端详他的脸庞,再伸出手去,抚摩他那一头我一直想抚摩很久的银发。
“显得很老是不是?不好看了是不是?”他问我。
而我,迟疑了一阵,然后用了此生所有的温柔和安详,给了他一个无所保留的幸福的笑——
“不,它们像被月光玷污了一样,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