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与他之间的距离仅是一案之隔。
心,很乱,仿佛一团纠结缠绕的乱麻,充斥着无以名状的愧疚与不安。
心如止水,古井不波。
此刻,他就这么安静地坐在对面,一脸平和,却透着历尽世事的沧桑。
老天爷,你睁开眼睛看看吧!他才三十几岁啊!
这个曾经登坛受封,叱咤一时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如今正值雄姿英发的黄金盛年,却偏偏被软禁在这个连世人都遗忘的角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青春、理想、热情、尊严在漫无止境的岁月中,一点一点地蹉跎、消损、腐烂,直至最终陨灭殆尽。
我终于明白一直以来刘邦为何迟迟不肯下令诛杀,不是找不到理由,而是不愿让他轻易得到解脱。原来,生不如死才是你真正想要的结果。刘邦,你真的很……残忍!
“小韩……”我颤抖地伸出手,触摸他已是斑白的两鬓。“对不起,我来晚了!”
韩信轻轻地摇了摇头,将掌心紧紧贴在我冰冷的手背上,让我取暖。笑容浅浅淡淡,一如他云淡风轻地告诉我:“没关系,回来就好!”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他竟会这样子对你,否则绝不会等到今天才……混蛋!”我死死攥紧拳头,试图克制住体内沸反盈天的愤怒。
“林儿,其实陛下并未曾苛待于我,而是……”韩信知我心性,生怕我意气用事。
“够了,我到这里不是来听你说这些的!”我起身将手抽回,力贯指间,旦听“砰!”的一声,原本就不怎么牢固的案几顷刻间便彻底宣告报销。我星眸含怒,指着地上已被我掌力震碎成木板的残骸,失笑道,“看看,这就是你所谓的厚待?”
韩信淡漠地瞥了一眼,沉默不语。
“小韩,你到底是怎么了?”我茫然无措地看着他,此刻的韩信令我感到陌生。“拜托,你不要再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了好不好!若是心里有什么不痛快,你可以怪我、怨我,甚至扁我一顿都行!”
“林儿,今日能得见你一面,我韩信此生再无遗憾!”日落西山,晚霞于天际氤染出一片流光潋滟。韩信负手远眺,在余霞温柔地映衬下逾显俊颜生辉。
那一刻,我突然有种强烈的感觉,记忆中那个倨傲不敬、骄妄豪强的兵马大元帅再也回不来了。
“小韩,让我帮你离开这儿吧,彻底地将过去抛开。到时候我可以陪你去找项大哥,在那片远离世俗纷争的净土上一同开始新的人生!”
韩信专注地凝视着我,透过他的瞳孔我能看见自己满含殷殷期许的脸庞。
我以为他会答应,岂料他竟是无比认真地朝我摇了摇头。
“怎么,你怀疑我的能力?”我不肯罢休,上前质问道。
“怎么会?我一直都相信林儿是无所不能的。”韩信温柔一笑,继续说道,“知道吗?当年在乌江河畔听闻真相的那一刻,我多么希望你是一个恋栈权柄、欲壑难填的女子。你掌握着时代的命运,比任何人都有资格拥有这江山。只要你想,我韩信甘愿做马前卒,为你冲锋陷阵,将天下双手奉上!”说到这儿,韩信本是淡漠的脸上隐隐有了些许动容。
是啊!那段金戈铁马的峥嵘岁月实在是太过深入人心了!但凡只要是亲身经历过的人,除了死亡,恐怕再无可能将它从记忆中抹去。
“好你个小韩,想害我被整个宿命堂追杀啊!”我故意摆出一副遇人不淑的样子,寄希望他能像以前那样同我拌嘴,据理力争。
然而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
无意瞥见韩信微微上扬的嘴角,我不由恍然自己真真是病急乱投医,居然在“兵仙”面前大玩激将。(汗!)
“我记得有人曾对我说‘人最强大的对手是自己,没有人应该为你做什么,你的人生必须由你自己负责。’回想这些年所发生的众多变故,即使我已知晓在先,可真正经历起来却仍是止不住凛然惊悚。当初我还笑你走得太过婆妈,直待身临其境方才明白林儿原是一番用心良苦,生怕我会撑不住。”白月风清一般的恬淡,韩信娓娓道来,平静得仿佛是在诉说别人的事情。
按理讲,此刻我应该感到庆幸才是,庆幸他并未因种种挫折而变得一蹶不振。可是当我触及他眼底那一抹淡然的理性时,心中竟是五味杂陈,难以名状。目穷云水海天空,理智本是好事,然而过犹不及,过了头的理智往往便成了心灵的负担。
“这些珍贵典籍全都是萧何托人送来的。”韩信指了指里屋堆积如山的书卷道,“人生无常,既然宿愿已了,如今我唯一想要做的便是在有生之年将这些先秦以来的兵书整理成册,希望能给后世之人多留下一些有价值的参考。”
“天哪!我真怀疑你是不是被外星人绑去洗过脑了。”面对他一脸的郑重表情,我颓然顿足,险些儿被气爆。“你有毛病啊!书是死的,人才是活的。你若当真想为后世做点什么,那就更应该随我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不停揉着太阳穴,指着一屋子“书山”没好气地说道:“韩信,我不妨老实告诉你。这些耗尽心血编整出来的大作,到了我那一代就只剩零星寥寥,而且大部分还是残缺不全,胡乱拼凑的。至于‘挂羊头,卖狗肉’者就更是不胜枚举,全都是盗用你的名号来散播自己的谬论,简直就是误人子弟!你落得个名誉尽失那是你自找的,活该!可怜那些坐而论道,把你奉为偶像来崇拜的求学者们,他们何其无辜?最最重要的是,泱泱中华流传千年的军事思想岂能容得这般亵du藐视?”
我一边卖力忽悠,一边小心留意韩信有何反应。“小韩,很多事情并不是光去做就一定能把它办成,方法很重要。所用之法上乘便能事半功倍,一劳永逸;中乘则如杀鸡用了牛刀,事倍功半;若是方法下乘非但徒劳无功,反而还会把事情搞砸。”
“自己的一番心血到头来却成了投机者牟利的工具。小韩,明知是这样的结果,难道你还要执意做下去吗?”我背靠门柱,近乎于失望地看向他。
韩信怔怔地站在原地,神情复杂难明。嘴角偶尔会抽搐几下,不知是欲语还休,还是无语飘零,亦或者根本就不晓得该怎么启口。
“说话啊!这种时候别跟我玩矜持。”鉴于本人逞威乏术,于是决定稳妥些,继续走我的保守路线——下颚微抬,修眉一扬,耍野蛮!
随着一声长叹,我心领神会,看来韩信终究是犟不过我的。
只见他哭笑不得地走过来,然后学着我的样子,背靠在对面的门柱上,无奈说道:“好吧,既然你一口咬定修整兵书是遗害后世的下乘之法。那你说,要怎样做才算是上乘?”
“走!”我凝望着房檐,敛容正色,不再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小韩,这是一座没有明天的牢狱。在这里,不只是理想、抱负、信念……就连你这个人,最终也将被悄无声息地吞噬干净。”
“你自己看看,你现在都成什么样儿了?一潭死水,毫无生气,难道这就是你迎接我的方式吗?”泪盈眼眶,可我不敢闭眼,不是怕泪水流下来丢人,而是先前的震骇太深刻、太巨大,令我心有余悸,无法释怀。“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只有因为吃不起苦、熬不住痛而自甘放弃的人。当年你我都曾亲眼目睹,项大哥兵败垓下,万念俱灰之际还险些儿于乌江河畔自刎谢罪,何其惨烈!那般痛不欲生的艰难与折磨,项大哥都可以挺过来,你为什么就不可以呢?‘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曾经的霸气,最初的梦想,你忘了吗?你当真舍弃得了吗?”我洒泪动问,尽管已是很努力地想要控制住情绪,可每每提及过往,我这心里头就跟撞翻了醋缸似的酸楚不已。
“……曾经的霸气?最初的梦想?”韩信愣愣地看了我一眼,目光空洞。随即转过头,面朝窗外,透着无尽的悲怆。“没有了!统统都没有了!”
“小韩!”我不太确定地唤了一声,他的状态看起来有些失常。
“你走吧!以后别再来这儿了!”缄默几许,韩信看着窗外幽幽说道。声音虚无邈远,好像随时都可能破灭的肥皂泡沫。
“你说这些混帐话是什么意思啊?什么‘走吧,别再来了!’,有种你看着我的眼睛再重复一遍!”我气得不行,踮起脚,蛮横地扳过他脑袋警告道,“韩信,你听好了,今天要是不把话说清楚,我跟你没完!”
“林儿,别逼我!”韩信无奈苦笑。
“你以为我想啊!”退回身,我揉搓着微微发酸的手臂,呵斥道“好啊!是男人,你就自己讲!”
俗话说,兔子急了还要咬人一口呢!果然,在我的步步紧逼之下,韩信终于开始有所反抗。
“你随我过来!”也不等我应下,韩信便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手劲忒重。
“嘶!”我疼得倒抽一口气,却不敢声张。谁叫我先激他来着,人家现在闹情绪了,能怪谁?
原以为他会把我拖到院子里狠抽一顿,没想到居然只是拉我到窗前,FACETOFACE。害得我虚惊一场,冰瀑汗下,还得顾着面子死撑,差点儿面部抽筋。
“你看仔细了,此刻站在你面前的男人已经不是当年你所认识的那个韩信。颓废窝囊,心灰意懒,充其量只不过是一个行将朽木,却仍苟延残喘的废物罢了!”韩信站在光线最充足的地方,一手紧拉着我不放,一手指着自己的鼻尖,冲我大声说道。
“你很在乎,是吗?”见他还有点儿火气,我心情顿时好了许多,不禁慧黠一笑道。
“……没有!”韩信起先一愣,接着立马将头撇向外侧,矢口否认。
“哦,是吗?”我探身,凑到他跟前,故意捉瞎道。“啊呀呀,怪只怪夕阳无限好呐!没想到今天的晚霞居然如此绚烂,一个不小心便将某人心中的小秘密全曝光到了脸上,真真是纤毫毕露,展现无遗啊!”
“我……”瞅着我真实版的面部特写镜头,韩信一懵,顿时语塞。
“你什么你,还想找理由跟我撒谎是吧?”我索性豁出去了,又朝他逼近几分,来个“霸王硬上弓”。(反正西楚霸王是俺老哥,自家人,看谁敢问本小姐收版税!)“我最后再问一遍,你到底走不走?”
“对不起!”韩信还是对我说了抱歉,轻若蚊蚋。
“为什么?”我暴喝出声,此刻的心情已不是单单用愤怒就可以形容的,而是恨不得把眼前这颗冥顽不灵的脑袋给揪下来,然后灌上满满一桶“八四”消毒液,再跟摇拨浪鼓似的把它前后左右摇个遍。
“你是死人啊!回答我!”见他靡顿不语,我更是气得怒火攻心。
“林儿,你就当我已经死了吧!”韩信痛苦地看着我,几近哀求。
“不可能!”我甩手便给了他重重一巴掌,新冒出的胡茬仿若簇刺扎得我手心生疼。
“林儿!……”韩信手抚脸颊,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这一巴掌是让你清醒点,混球!”我乱没形象地甩着手。(真是的,扮颓废也不用刻意留胡子嘛!痛死我了啦!)“你以为宿命堂是我开的吗?还是觉得穿越时空就跟搭乘TAXI一样简单,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要不是因为‘死人脸’一时脑筋搭错,怎么可能答应再让我回来?这是违反堂规的,你知不知道?还有,当初是谁死皮赖脸地央求我一定要回来的?可现在咧?我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站在了这里。你倒好,轻描淡写地跟我来一句‘就当我已经死了吧!’。”
“韩信,玩人也该有个尺度啊!你不觉得这么做太过份,对我太不公平了吗?”此刻我不晓得是该哭,还是该笑。原来,自己所谓的信念,以及这一年来所为之努力的竟然只是一句可笑癔语。
“不是这样的,林儿!……你别激动,先听我解释!”没想到我的反应会如此强烈,慌乱间韩信左支右拙,显然是被我吓坏了。
“是,你的确应该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动心忍性,我深呼吸一次,告诉自己要冷静。在经历了那场刻骨铭心的背叛之后,如今的夕林已不是当年那个快意恩仇,感情用事的单纯女孩了。刚才之所以会失态,是因为触到了我的死穴。哎!看来自己还真的不够道行呢!倘若换作是他,就算天塌下来也照样如静川明波似的镇定自若。现在仔细地想一想,与韩信相识多年,他的为人我是再清楚不过的了。方才他会说出那样的话,若不是被我逼急了,那便是他心里藏着莫大的苦衷。
“林儿,我韩信敢对天起誓,过去所说的每一句话皆是肺腑之言,如有半句欺瞒,天诛地灭!”韩信用我当初教他的方式,右手三指竖起,指天发誓。
“得了,这招骗骗小屁孩还算凑和,对我不管用!”我摆摆手,利索地抹去泪痕,示意他拣实际一点的说。
“林儿,你知道什么叫做牵肠挂肚吗?可又曾尝试过怀揣着渺如微尘的希冀,傻傻地站在乌江河畔看着一次次潮起潮落,寄情山水,度日如年?”韩信眼神迷蒙,仿佛梦游一般。“对于我这样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来讲,功名利禄还重要吗?”
“既然都已经看开了,那你又为什么要如此……”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林儿是想说我何必这般糟蹋自己,对吗?”韩信笑得甚是苦楚。
我点点头,唯有在一旁素手恭听。
“此情此景在你眼里是折磨,可于我而言却是一种解脱。林儿你说‘书是死的,人才是活的。’但是在最痛苦的时候倘若没有这些束之高阁的‘死物’作为精神依托,我真怕自己会撑不住啊!”韩信潸然泪下,切切地凝视着我,“在编整兵书的这段时日里,我挣扎过,也彷徨过。几度午夜梦回,我也终于了然:命里无时总是无。你我世隔千年,相遇原是不可能的奢望,又何况相偕白首呢?切肤之痛一次足矣,我不想让自己再痛一次,所以……”
“所以怎样?”我颤抖地问道。
“所以……该放手了!”短短数字,却如同倾尽了韩信全身的气力。
“你这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我笑着哭泣,无力地在他胸口捶了一下。爱的本质是伤害,我残忍地伤害了你,而你却傻傻地选择伤害自己。“记住了,今后别再轻易说‘爱’。爱是如此珍贵,请将它一点一点地积蓄起来,留给真正值得你一辈子去爱的女子。”
没想到,我与韩信之间的情感纠葛竟是在这种戏剧性的方式下无疾而终。虽然这是我乐观其成的结果,可后来每每忆起,心中难免会有些黯然神伤。不可否认,韩信的确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至情至信的好男儿。假如生于当世,我想我一定会陪着他刀口舔血,共赴荣辱。
……
“嗯哼!”我清了清嗓子,朝向门口貌似漫不经心地招呼道。“我说门外的那一位,咱俩戏都演完了,您这当看客的也该有点自觉性出来露个面表示一下嘛!再说了,外头风那么大,您总不见得老潜伏着,跟我们躲猫猫是吧!”
韩信会意一笑,心知我含沙射影,故意揶揄某人。
“哈哈……”短暂的沉默后,便是一阵爽朗还略带嚣张的笑声。
循声而视,但见一名尖嘴猴腮的老者身着墨色常服,体型稍显干扁,手捋山羊胡,神采奕奕地走了进来。“耳闻不如一见,朝霞公主果然如老萧所言,天赋异禀,实至名归啊!”
我估摸着他口中的老萧应该就是萧何,这么一来此人的身份也就不言自明了。于是我执礼一揖,故作谦逊:“惭愧!惭愧!是鄷侯太抬举晚辈了。”我含笑晏晏,继而话锋一转道,“不过晚辈听闻留侯素来体弱多病,今日一见倒是觉得颇有些名不副实呐!”
“好一张利嘴,才刚照面就给老朽来了个‘下马威’。”话是这么说,可实际上被我尊称为留侯的老者压根未有丝毫怒意,而是轻车熟路地从里屋搬了张竹椅出来,还笑嘻嘻地搁在我和韩信的座位中间。“哎呀!终于碰着椅面了!再这么站下去,恐怕老朽这双腿明日便下不了地喽!”
靠!我说大爷,您这脸皮还真不是一般的厚耶!若非刚才被我一语揭发,想必您这会儿还在外头偷着乐呢!睁眼说瞎话,连这种牛皮都敢吹,敢情儿您前世是犀牛精投胎吧!
今天我算是弄明白了,原来被老刘誉为“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张子房(张良,字子房)就这形象。呵呵……是够颠覆的!
额头黑线横布,我嘴角抽搐,瞬间没了想法。
据史书记载:张良并非体魁雄伟,英气非凡的抢镜人物。关于这一点我是很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的。
人家说:长得抱歉并不是你的错,而是你比较倒霉,恰好遭遇基因中的某几个捣乱分子正在搞破坏,以致发生基因突变。打个比方说,就像平时去电影院看电影得按照票面上的座位号入坐,一个萝卜一个坑,谁都亏不了谁。可有些人就是喜欢随性而为,不仅不按号入座,还甚嚣尘上,赖着不走。结果毋庸置疑,激起民愤,搅得秩序大乱。因此,对于不幸被衰神盯上的同志,理应给予最诚挚同情。可问题是明明晓得自己长得不够环保,却还出来到处显摆,招摇过市,那……那就真太说不过去了!是吧!?
所以,面对眼前这么一个老不羞,我只能扼腕嗟叹:果然……人不可貌相也!
“晚辈少不更事,说话也没什么分寸。若是言语上有何不敬之处,还望留侯大人有大量,多多海涵!”我亲自倒茶赔礼,诚意拳拳。
“不敢当!”张良笑得一脸欠扁,嘴里说着客套话,手上却不见半点迟疑,笃悠悠地接过茶盏便兀自喝上了。“好了,别一口一个‘留侯’的,听着直别扭!干脆这么着,你若不嫌弃咱俩就算结个忘年交。我岁数大,以后管我叫‘老张’便成;你岁数小,我占些便宜,唤你一声‘小夕’如何?”
嘿!这主意不赖,倒是挺对我胃口的。心里边一乐呵,对某人的印象自然也就水涨船高,一下子提升了好几个百分点。
“这……好像不太妥当吧!”我故意装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怎么,瞧不起老朽啊!”张良绿豆眼一眯,颇有微词道。
“瞧您说的,晚辈真没那意思!”我支支吾吾的,就是没肯松口。
其实并非我顾虑太深,而是一直以来张良在待人处事方面始终遵循着可有可无,时进时止的韬晦原则,平日里只能闻其名却难见其人,至于朝堂那更是能不去就不去了。诚如眼下,明明活蹦乱跳跟只猴似的,却偏偏托病多辞,闭门不出。是故自进宫以来,直到今天我才算头一回见着真人。
就我所知,张良是汉初三杰之中唯一能得以善终的人。这一点全在于他深邃明慧之智,懂得适时而退。随着刘邦王位的不断稳固,他审时度势,拟定了一个可称之为完美的退休计划。就如今的情形来看,他基本已成功实施了第一步,也是最为关键的一步——角色转换,即从“帝者师”退居至如今的“帝者宾”。接下来,他只需循规蹈矩,再空顶一阵子头衔,待到时机成熟便可主动辞官归隐。寻一处风水宝地,离群索居。专心修道养精,安享人间烟火,直至圆满善终。
照理来讲,在尚未全身而退之前更应该独善其身,哪怕是极力撇清一切可能影响到他顺利退休的人或事也并不为过。可你说,他好不容易才跳出了泥潭,何必兜了一圈又回来趟我这池浑水是不?
所谓:事反常则为妖。眼下张良不但不避嫌,反而还甚是高调,赶在这风口浪尖的当口诚意邀我结交。不是我要为难他,只不过这情况实在太有悖常理。韩信是啥境况,世人一目了然,我也就不多废话了。可重点是我昨天还在宫里闹了那么大动静,今天来这儿背后不晓得有多少万双眼睛正牢牢盯着呢!
冒天下之大不韪,百害而无一利。张良何等精明,我确信他不会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话虽这么讲,然而眼下正值敏感时期,他这么硬插一脚进来,很容易落人口实,晚节不保。
晕!……
这老头还想不想退休啊!我真是……被他给搞糊涂了!
见我一下皱眉,一下嘟嘴,脸臭得就跟长了痤疮似的,明显一副思维困陷僵局的痛苦状。
“我说小夕啊,你这小脑袋里尽想些有的没的干啥?先跟你交个底,我刚从老萧那儿过来,他可是一五一十全都跟我说了!”张良一门心思打理他不小心被茶水沾湿的山羊胡,言语间颇有些不以为然。
“啊?……我的事怎么又扯上鄷侯了!那……他都跟您说些什么了?”我继续装傻充愣。
“还不信我呀?”张良摇摇头,貌似很受伤的样子,“看来是不说不行的了,其实……是老萧托我过来帮你的。”
“什么,您的意思是……”莫非萧何把我的打算都告诉他了?这回我当真是吃惊不小。
“否则我干吗没事儿跟自己过不去啊?”张良摆了张苦脸对着韩信,俨然一副误交损友的表情。
我了然地点点头。难怪呢,我怎么想都想不通,原来……嘿嘿……他是被萧何拖下水的。
“既然是同道中人,那夕林在此先行谢过,今后可得仰仗您多费心了!”我款款行礼,以示诚意。“因先前不知详情,如多有得罪,还请留侯……”
“得,不是都说好的嘛,叫我老张。留侯,留侯,听着我心里头就觉不舒坦。”张良再三声明,想来对老刘赐给他的封号颇多忌讳。
可不是嘛!留侯,留侯,顾名思义:乖乖留在京城,你哪儿都别想去。
靠!我说这老刘也真够阴损的,不就是赏赐个封号,这么复杂干吗?加枪带棍,搞得庙堂上人心惶惶。说句大不敬的话,这不是逼人家造反嘛!
“行!您都不介意了,我再推诿不就太过做作了!”我拊掌大笑,应承得爽快。
是谁说的第一印象很重要,还反复强调什么根深蒂固,尤为难改?哼,依我看这话说得实在肤浅!人与人之间,原本就是通过相互接触与沟通才能逐渐彼此认识,加深了解。光靠第一印象顶个屁用!
就好比眼下,越是深谈,我就越觉得老张这人极对我路子。足智多谋却又深明韬晦;随性,和善,从不与人摆谱;最主要的一点是他说话够损、够直接。哲学说:意识是主观的,能动的。果不其然,一番促膝攀谈之下,连带他那副影响市容的抱歉尊容现在看着也明显顺眼了许多。
……
龙门客栈,某厢房
“主子!”暗影不敢多言,只是单膝跪地,俯首恭敬请安。
男子负手挺立,凭栏眺望窗外,恍如未闻。
清寒迎面而来,袂影随风旋舞,一身素色常服竟丝毫掩盖不了他与生俱来的尊贵。
暮色苍茫,华灯初上,街头不时传来小贩们招揽生意的吆喝声。空气中饭菜飘香四溢,引得路人归心似箭,纷纷加快了脚力。
好一派安定繁华的大都风貌!男子嘴角隐隐扬起一丝讽刺的笑。
沉默……这是暗影最害怕面对的回答。虽然他攥紧拳头,试图隐忍抵抗,然而自发际流淌下的汗液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惶恐不安。
“主子……属下知罪了,请主子重罚!”暗影重重叩首,一下又一下,丝毫不顾及额前已是大片青紫。
“够了!”男子薄唇翕动,轻声说道。傲然天成的威严对于听者来讲却是声如洪钟,震荡心神。
暗影仰首看着这个被自己奉为天神一般的男子,惟有此刻,他那双布满森寒杀气的幽绿色瞳眸才会显现出属于人的情感。
“罚?”男子冷笑着转过身,仿佛是听到了一句极为荒诞的谬言。“擅离职守,背着我策划暗杀,你说该怎么罚?”
策乱失败,暗影自知罪无可恕。当即心下一横,咬牙进谏道:“属下辜负了主子的期望,誓愿以死谢罪,万死不辞!但暗杀一事,属下是忠心为主,并无任何做错之处!”
“你说什么?”男子勃然生怒,厉芒一闪,冷冷质问道。
“红颜祸水,乱人心志。如今复国大业已指日可待,主子心神受蒙,不愿割舍,那属下只好自作主张替主子将祸根剪除。”暗影丝毫不肯退让,眼底尽是以死明志的决绝之意。“属下死不足惜,但求主子能早日清醒,莫为了一名女子而身陷齑粉之祸,难以自拔!”
“放肆!”男子瞳孔收缩,一脚将暗影揣飞至门边。“你以为我是胡亥吗?”
“主……主子!”暗影嘴角渗血,以手护住胸口,艰难地爬起身。“她是你命中的劫难,会毁了你的!”
“住口!”男子星目怒视,睚眦欲裂。
“主子,明知是一场死劫,您还要这样执迷不悟下去吗?白武已经死了,为了牵制住援军的行程,他不顾自己身负重伤,倾尽全力布下重重障碍。如今……他的身子还躺在那片冰冷的雪域之中。接下来……死的会是谁?我、赤媚还是寒麓?”
“滚!”男子指着门口厉声喝道,“还有,我再说一遍,不准动她!”
“……属下告退!”幽绿色的瞳眸承载着无比消黯的绝望,暗影惨然一笑,扶着门廊踉踉跄跄地走出了房间。
男子怔怔地看着消失在门际的身影,颓然启齿道:“暗影,我已是身不由自了!”
年关将近,家家忙着添置年货,街上行人如织,显得长安城里夜市越发兴盛昌隆起来。
窗外熙熙攘攘,房内冷冷清清,那个昔日常伴于身旁,而今却客死异乡如兄长般亲切的伟岸男子,再也回不来了。
“白大哥!”男子眺望极北的远方,月华倾泻,洒在他丰神如玉的俊雅脸庞。
抬眉间,疑似流光潋滟。细看之下,却是两行清泪,湿俊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