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上竹简。
关上门。
一路走来,到了御花园的池塘边,韩生停步,抬头。
四更。
天自然还没有亮,昏昏的颜色让人看着不舒服。
紫微星的光,越来越暗。
韩生若有所思地望了一会儿,突然转身,挥袖。
在他身后,虚无的影,登时变得立体。
隐身法被破,刘贤的嘴角却浮现浅淡的笑意,后退一步,微微欠身:“公子法力高强,失敬失敬。”
韩生打量他的年纪与服色:“刘贤?”
“是。”刘贤开门见山:“公子可愿与我联手。”
韩生不语。
“实不相瞒,我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常人不同,只是我的母亲以为瞒得密不透风。在她练功的时候,偷偷学来的法术没想到今天派上用场,我将姜汤以挪移法调了包,原本还愧疚是我的小人之心,刚才在门外听到你们的对话,没想到我伟大的父亲居然第一时间就想到牺牲我的性命,人说父慈子孝,他既然如此待我,我也只好孤注一掷,奋力一搏。韩公子,你我志同道合……”刘贤情绪激动地上前。
韩生没有回答,握紧手中的剑器。
“公子别这样。”刘贤有点害怕,但仍然继续劝说着:“我知道你很难,如果听从父亲韩耀的命令,就对不起祖父韩嫣;如果遵照祖父的意愿,你的父亲在九泉之下又不会原谅你,做了贤孙就不能做孝子;做了孝子就成不了贤孙,我若是你,也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正说中韩生的心事。
他低下头去,刘贤看不清他的脸色,索性坦白道:“公子,如今皇宫内忧外患,危机四伏,饮宴之日,羽林军倒戈相向亦非难事啊。”
这样明显的暗示终于使韩生抬起头来望着他。
刘贤笑了。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历史上对于弗陵登基之前的这场“鸿门宴”并无记载。
况且这场宴会,没有开始多久就已经结束。
刘彻邀请的群臣中,最重要的是霍光。
在去年这个时候,他曾送给霍光一幅画:周公背成王朝诸侯。
画中含有托孤之意,只可惜霍光当时未曾想到这一层。
今年在同样的时节,再度邀请。
刘贤进殿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了霍光,还有坐在刘彻身旁的弗陵。
对这场宴会的意义,大家都心照不宣。
只是表面文章,粉饰太平,有人先恭贺刘彻尹婕妤的即将生产。
刘彻笑着点头看了看坐在下面的刘贤。
刘贤也笑了。
他知道成败在此一举,等一会儿灾难来临是没有人能救他的。
王夫人被困在明秀殿里。
灾难,会是谁的灾难呢。
在宴席刚刚开始的时候,被策反的那些羽林军在刘旦的带领下已经开始行动。
他们包围了皇宫,打算瓮中捉鳖。
朝殿上歌舞升平,听着传出来声音,从北门进来的刘旦带着小队人马越围越近。
当他们快到达目的地的时候。
突然发现,屋顶上,坐着一个白衣青年。
韩生看着手里抓的这把米。
他犹豫着不知道何去何从。
心跳得很厉害,闭上眼,昨夜看到的,韩嫣的竹简,一字一句,跃然于脑海。
“建元四年冬,陈后有孕,帝外游骊山。韩嫣罪孽深重,误伤龙胎,竟致流产,有负重托,无颜见君,惟有自裁相谢。太皇太后深恩,免于连坐。凡我子嗣者,当肝脑涂地,粉身碎骨,以报陛下。吾皇万岁,愿汉家天下,千秋万载,福泽绵长,罪臣韩嫣叩上。”
这是真的吗。
从四更天到现在,韩生一直觉得很恍惚。
“……听从父亲韩耀的命令,就对不起祖父韩嫣;如果遵照祖父的意愿,你的父亲在九泉之下又不会原谅你,做了贤孙就不能做孝子;做了孝子就成不了贤孙……”
昨夜刘贤的话在耳边响。
韩嫣的竹简却又那样言辞恳切。
米。
撒豆成兵,撒米成将,以一敌十,天下太平。
韩生凝望着自己的手,紧紧地抓着这把米的手。
底下的叛臣们越来越近了。
“儿臣愿为父皇舞剑一曲,以助雅兴。”刘贤出列,恭敬地跪奏。
鸿门宴的旧招数,在此刻重演。
霍光正要劝阻,刘彻暗递眼色,制止了他。
当刘贤的剑向着自己的父皇,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微笑地看向刘彻的那双眼,很清澈。
刘彻的眼神却突然变得悲伤。
他看见,在刘贤的身后,另一把飞快地斜插过来,穿胸而过。
那把剑,是竹的。
意图谋反的刘贤就这样死了。
在死前,他转过身去。
韩生松了手,以悲悯的目光看着刘贤慢慢地向下倒去。
刘贤微笑着望着他,然后闭上了眼睛。
外间的刘旦见风使舵地退兵。
对于他们,刘彻装聋作哑地不予追究。
这是一早就吩咐下去的,对于这些还有利用价值的人来说,治罪,不是当务之急。
因为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要弗陵地位稳固,刘贤的死已经足够威慑力。
宴会结束了。
所有人都退下。
刘彻一个人坐倒在朝殿的台阶上,慢慢地开始哭。
他哭得那样伤心,那样无助,在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
因为他看见。
地上,刘贤用来行刺他的那把剑改变了形状。
是树枝。
“如果这把剑将沾染一个人的鲜血,并且他是朕的骨肉至亲……”
“用我的生命,消除你的怨恨,交换你对大汉的忠诚!”
刘贤听见的,他的父皇与韩生交换的。
刘彻听不见的,他的儿子与韩生在心底交换的。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明秀殿里传来了哭声。
王夫人抱着初生的婴儿,走近。
刘彻抬袖抹抹眼睛:“妲己,你让朕看见他。”
“什么。”妲己的声音木然呆滞。
“贤儿他走了吗。”
“你说什么。”妲己颤抖着将嘴唇咬紧。
“贤儿的魂魄现在一定还在宫里,你让朕看见他。”刘彻将手按在她的肩膀上:“你有办法让朕看见他的!”
妲己根本不看他。
“朕要跟他说对不起,”刘彻悔恨交加:“他的眼神那样干净,他根本没有伤害朕的念头,是朕自作聪明,结果连弗陵也害了……”
妲己将婴儿塞在他的怀里,转身向外走:“你还是好好看看这个孩子吧,可惜,你看不到他长大,可以为你利用那一天了。”
“妲己!”刘彻在后面追:“朕原本想你和韩生互为辅佐,互为牵制,以保卫弗陵,保卫天下,朕也不想这样,朕也想善待他,可这是没有办法,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妲己不理不睬,越走越远,越走越远,最终,她的身影,渐渐消隐在走廊的另一端终点,
婴儿还在哭啼不止。
刘彻的泪,降落,滴在他的小脸上。
仿佛感应到这悲伤,婴儿哭得更加厉害。
刘彻低头看他。
他长得很像他的父皇,很像。
他的哭声,同七十年前的自己,同样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