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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月亮与太阳
作者:鲁芒 时间:2023-09-05 12:00 字数:4078 字

像一头憋闷已久的鱼儿得到一条纯净清澈的小溪,班主任的更换,使方云汉获得了一块新的天地;像一只长期关在笼子里的小鸟儿,一朝破笼而出,飞向广阔的天空,陈琼老师的到来,使方云汉获得了自由。从此,他不再整日战战兢兢,时刻准备挨整了,这一珠嫩苗重新得到阳光雨露,可以按照它自己的本性生长了。只要没有可怕的刀锯来腰斩它,它也许会成为栋梁之才的。

尽管生活极为困难,可怕的粮荒威胁着他,但他还是高高兴兴。他和黄蔚都成了班里的才子。黄蔚喜欢写诗,在写作文的时候常常写一首诗,陈老师不但不反对,还在班上读给同学们听。方云汉喜欢写作文,陈老师多次给予鼓励。到了第二年春天,一次上作文评讲课,陈老师叫黄蔚朗读自己写的一首诗。她用普通话抑扬顿挫、满怀深情地念道:

致老师

我是一株幼苗,

多么希望长成大树!

老师,您就是催我成长的阳光,

也是滋润我的雨露。

我是一只鸟儿,

多么希望了解世界的奥秘。

老师,你给我鼓起翅膀的力量,

让我驾着长风,一飞千里。

我是一只小船儿,

高高地挂起风帆。

为了驶向美好的彼岸,

老师引导我们在浪花里窜。

我是一朵白云,

像鸟儿一样自由,

老师是那慈祥的风神,

您轻轻地吹我远游。

我是那轮皎洁的明月,

点缀在碧蓝的天空。

老师是那火热的太阳,

将您的光芒洒在我身上。

啊,生活是多么美好,

像朝霞的海洋,无比灿烂。

尽管也常有风波,

但老师会带我们破浪向前。

黄蔚读完这首诗,教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陈老师用黑板擦敲着桌子叫大家安静下来,然后用高亢的声音向大家讲道:“你们说,这首诗写得好不好?”

“好!”大家齐声回答,声音可以顶起屋盖来。

陈琼老师来到黄蔚面前,问她道:“这首诗是你自己写的吗?”

“是我写的,老师。”黄蔚站起来回答,脸色绯红。

陈老师叫黄蔚坐下,然后拿起她的作文本回到讲台。

“同学们,我们班出诗人了!我不是说现在,我是说黄蔚将来可能成为一位诗人。她的这首诗写得多好!那么多好的比喻,把自己比喻成幼苗、鸟儿、小船儿和明月,想象力也很强。不过——”他迟疑了一会儿,接着说道:“第五段把老师比喻成太阳,老师不敢当,因为通常把领袖和共产党比作太阳嘛,我建议把这一段去掉算了。黄蔚,你说呢?”

同学们都把目光投向黄蔚。

黄蔚从容不迫地站了起来,望着老师说:“我不同意去掉这一段。因为地理老师讲过,月亮上的光是太阳照在上面的。我们学生是月亮,就算取得一点好成绩,也是老师教的,用太阳比喻老师是很合理的。”

一些同学点头称是。

陶秋花撇着嘴,不满地望着黄蔚,那意思是说:黄蔚你也太狂妄了,老师的意见你都反对!她多么希望陈老师狠狠地讽刺黄蔚一顿呀。

“好,黄蔚讲的也有道理,不过……”陈琼老师说,似有难言之隐,便岔开话题说:“方云汉的文章写得也不错,我读一读给你们听。”

刚才方云汉一面羡慕黄蔚,一面也为老师未读自己的文章而不悦,听到老师要读他的文章,便一下子振作起精神来,一双眼睛直直地望着陈老师。

陈琼老师字正腔圆、如吐珠玉般地朗诵道:

“我村后面有一条小河,小河边有一条杨树林。杨树林里白杨参天,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投下来,像点点的碎银。这里百鸟在歌唱,歌声悦耳;这里鲜花在开放,花儿芬芳。这里是我童年的摇篮,这里是我温柔的梦乡。可是,有一年的秋天,许多大树遭到砍杀,那片茂密的树林被一扫而光。我的摇篮被打碎了,我的梦惊醒了,我再也听不到鸟儿的歌唱。想起来我是多么悲伤……”读罢,他问方云汉:“这篇文章是你写的吗?“

方云汉理直气壮地回答:“当然是我写的喽!”

“我看不像你这么个年纪的人写的。你十几岁了?”

“十二了,跟黄蔚同岁的。”方云汉斩截地回答。

“要真是你写的话,将来你也可能成为作家。”

方云汉瞅瞅身边的同学,好像在炫耀自己似的,得意地笑了。

张志苓向他恶狠狠地看了一眼。

“同学们说,他这篇文章写得好不好?”老师问道。

“好——”同学们齐声喊道。

“他写的也像诗。方云汉爱背诗,他写的文章才像诗。”陈老师又说,“不过,我听说他最擅长讲故事,他可以写一些故事性较强的文章。”

方云汉摸了摸脑袋。

“今天我读的一首诗和一篇文章写得都不错。今后咱提倡这类自命题作文,老师不愿用一个题目套你们那么多人,那样就束缚了同学们的手脚。”陈琼说。

这时候,他看到张志苓的右手举了一半,便问道:“你有什么话要说?”

“我觉得方云汉的作文不怎么样。”张志苓用类似女人的腔调说。

陈老师说:“那你说一说为什么吧。”

“河边的树是砍伐了,可那是为了烧木炭炼铁呀。”张志苓鼓足勇气说,“炼铁是大跃进,大跃进有什么错误?”

陈老师似乎有点窘迫,额上亮晶晶的像有汗。他敷衍地说:“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各抒己见嘛。可是……”恰好下课铃响了,陈老师未等铃声落下便宣布下课。

方云汉和张志苓相好多作文都成为老师必读的范文,黄蔚的诗歌也常常在黑板报上登载,他俩成了全校刮目相看的人物。

秋去冬来,冬尽春归。远山明朗了,山上的雪融化了。凤河上不断传来河冰断裂的嘎吱声,冰下的流水已经流淌起来。鱼儿在清澈的河水里欢快地游着。不久,河里的水藻变得亮绿起来,河畔的幼林吐出碧绿的嫩芽儿。几场春雨过后,天气更加温煦,小燕子在河面上斜飞起来。

就在这时,陈琼老师带着他的弟子们来到河畔隆起的沙滩上。那里有一片片刚发芽的绿草。他不像于耿士老师那样教学生做游戏,他总是捎着本厚厚的书,让同学们围他坐着,听他朗读。这些书的名字是《林海雪原》、《青春之歌》、《铜墙铁壁》等。有时他干脆把书放在一旁,像说书艺人一样有声有色地讲起来。

方云汉简直把上这样的课当成过年,因为他最爱听故事了。而杨子荣、卢嘉川、周铁汉的形象,便潜移默化地在他的脑子里扎了根。

“老师,这些书写的人和事都是真的吗?”老师读完一章,方云汉问道。

“这个……”陈琼被问得还真有点措手不及,“是真的,也是编的。”

“那怎么讲?”方云汉总是想问个究竟。

黄蔚不耐烦地说:“你别打断老师的故事好不好?”

方云汉最怕黄蔚的那双大眼睛,她生气的时候,它们还真有点吓人。他想反驳她几句,可又不敢,只在心里不服气地说:“不就是个班长吗?总是以权压人!”虽然如此,他对黄蔚还是很佩服的,特别佩服她写诗的才能,为此他还自叹弗如呢。

像这类的课上了不知多少次。渐渐地,方云汉脑子里萌生了一种想法:把自己经历的事写成一本书。但是这只是潜藏在内心深处的一个幼芽,一个秘密,他对谁都没有透露。

然而这样的秘密毕竟难以保住。一次,陈老师和同学们聊天,他问同学们都有什么理想。

“我想当个诗人。”黄蔚率先回答。

陈老师点点头,露出赞许的微笑。

“我想当科学家。”高捷说,她的仪态举止真地像一位小科学家呢。

“你呢,陶秋花?”陈琼笑着问道。

“我……”她不知所措地说,“我想吃……不,想当电影演员。”

“你志向不小呀。”陈老师笑道。

看到方云汉耷拉着眼皮,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陈老师问道:

“你呢,方云汉,你想干什么?”

“我……我不想干什么。”方云汉说,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想法,他表现出对这一话题不感兴趣的样子。可是,陈老师并不因此而放弃追问。

“真的吗?”他注视着方云汉那张憨态可掬的脸说,“我可是最善于透过人的表情看他的内心了。”

方云汉还是不愿回答。

“你想当作家,我猜的对吗?”

方云汉默认了。他的性格真地有些变化,要是前两年,他决不会对内心的秘密如此守口如瓶的。

在陈琼的关怀下,这株嫩苗在茁壮地成长。

不幸的是,自古少有的大饥荒来临了,方云汉亲自感受到饥饿的可怕。

每天放学回家的路上,他都听到村子里传出阵阵悲痛的哭声。送葬的人们穿着破衣烂衫,男的戴着简易的白帽子,束着腰绳,手持哀杖,低着头,发出低沉无力的哀号;女的顶着块白洋布,仰着脸,眯着眼,像唱一只不太合音律的哀歌似地哭着。每天他都可以看到几个薄皮棺材被几个老叟抬着送往墓地,多的时候一个村里一天死的人可达十几个。那无告的孤儿和寡妇,那呼天抢地的惨像,那撕裂肝肺的哭喊,叫人觉得世界已经到了末日。方云汉虽然少不更事,却也掉下不少眼泪。他的爷爷饿病了,得的是水肿病,家里无钱给他治疗,致使他几欲死去。

年幼的方云汉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于是他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我在街上走》,文中描写的正是他看到的情景。

方云汉将这篇文章拿给陈琼老师看。陈老师战战兢兢地看完,未置可否。方云汉觉得不可理解,他认为自己写的很好。于是他找到黑板报编辑黄蔚,要求她给登在黑板报上。黄蔚也认为这篇文章写得不错,便原文登载了。

像一块糖引来了一大堆蚂蚁,来看这篇文章的拥了一大群。

此事很快传到驻管理区的工作组组长——位叫李俊臣的人耳朵里。那人两腮垂着,说起话来瓮声瓮气,有点故作官态的样子。听说他最擅长整治不规者,是大跃进高潮中被提拔到县委的干部。

李俊臣找到校长曹峙岳,命令他追查这篇文章的作者出身如何,写文章的动机是什么,特别应查清作者的语文老师或班主任与此文的写作有何关系。曹峙岳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急忙将陈琼叫到自己的办公室。

“陈老师,你们班出了案子。”他单刀直入地对陈琼说。

陈琼明知故问:“什么案子?”

“就是登在黑板报上的那篇文章。”

“那也是案子?”

“陈老师,实话对你说吧,不知是谁把这件事捅到工作组那里去了。”曹校长斜着眼看了看窗外,压低声音说,“这件事非同小可,弄不好你我都要砸饭碗。”

“这篇文章是一位小学生写的,凭什么砸咱俩的饭碗?”陈琼不服气地说。

“老陈呀,咱可不能那么犟呀。五七年反右你也经过,那些右派是怎么回事,你不明白吗?”

“可咱也不能把问题硬往身上拉呀。”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叫你好好了解一下学生,好对李组长有个交代。你知道,学校里正有人抓住这件事不放,恨不得把它弄得越大越好,好撤了我这个校长。你也知道,去年反右倾时,我差点儿……”

“别说了,校长,我理解你的难处。可是对于一个说实话的孩子来说,咱万万不能昧着良心乱上纲呀——好吧,我找方云汉谈谈,把情况汇报给你。”

此后陈琼找到了方云汉,但他并没有问他写作的动机,也没有否定他的那篇文章,只是告诉他,今后写作文,尽量写好人好事,避开那些不好的事。方云汉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也就答应了。

`当曹峙岳校长再一次问起这件事的时候,陈琼尽量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使这场风波平息下来。不久,陈琼寻了个机会,到某师范学院进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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