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日,深夜。
帅帐内,梁世卿神色凝重望着桌上的地图,良久,深深吐出一口气。
“事有蹊跷,军中定有敌细!”说到‘敌细’二字时,夜臻麟故意提高了嗓音。
“你们说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眼神凌厉扫了一眼众人,他抛出问题。
当中一个正襟危坐的男子最先站了起来。此人约莫四十来岁,皮肤黝黑、虎背熊腰,正是日前负责攻打岭西的主将——刘佚。
刘佚,左卫大将军,以忠良闻名,出征前得刻有“忠”字样的御赐玉佩。
却听他郑重道:“先头那仗打得实在窝囊,我与罗明启交过手,他有几斤几两我还算清楚。显然,海天定是预先知晓我军部署,如果不拔除隐藏在军中的这颗毒瘤,后果不堪设想。”
“不仅如此,今日之事怕也是奸细挑拨煽动的,对方显然希望大武军心动摇,王师一旦内讧将给敌人可趁之机。”坐在刘佚右手边的将军‘董镶’补充了一句,他以勇猛著称,系右武卫大将军,出征前得刻有“勇”字样的御赐玉佩。
众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议论起来,半个时辰后,夜臻麟示意大伙儿止住话头,待一干人安静下来,方清清嗓子,问:“捉拿奸细一事暂且放放,当务之急乃如何应对眼前战事!诸位意下如何?”
“若不彻查,岂非让敌人尽知我军日后的安排,这仗要怎么打?”左武卫大将军‘赵罄’忍不住询问,此人年逾不惑却未蓄须髯,面色白净,倒更像个文臣。赵罄以智谋称善,故而得刻有“智”字样玉佩。
“哼。”夜臻麟冷笑一声,“我军战时的列队、应变,要求主将对士卒进行临时调配,而战前部署仅在座各位有权事先知晓。筹划得如此严谨,居然能让对方打探去,尔等不觉奇怪?”
此言一出,众人均是冷汗涔涔。
梁世卿被肃穆紧张的气氛弄得浑身不自在,连忙打着圆场道:“殿下言之有理,此时拿人定会引起兵士恐慌,影响作战士气。依本帅之见,即日起除基本人员分配,将领直接听令本帅和殿下,所有调度也一律由战时临阵指挥。天色不早,大家都先回去歇息吧。”
得他特赦,众人如释重负,纷纷起身告辞。
“你怎么看?”夜臻麟却留了下来。
梁世卿眉心微拢,“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对方既想打探我军机密,倒不如将计就计,放出假消息迷惑他们。”忽地一拍大腿,咳了一声道,“此时候怂恿捉拿奸细的定是不怀好意。”
夜臻麟剑眉一挑,“你这算澄清自己还是拖人下水?”
未料他居然怀疑自己,梁世卿一时不知如何辩解,倒愣住了。
夜臻麟仿佛早已料到他会有此反应,见状不由黠笑,“瞧把您紧张的,开个玩笑而已。您贵为国丈位高权重,没理由让女婿女儿陷入困境不是?除非——”睇着他并没把话讲完,但二人俱已明白其后的内容涉及大逆不道。
梁世卿暗吁一口气,真是虚惊一场:方才聚会时,夜臻麟的刻意质疑把所有人都得罪了。但身为监军代表王权,这种大胆的猜疑却是十分必要的。论权谋悉人心,十个他也不是梁王的对手。
“本王想出去透透气,晚间瞧人比箭弄得我也有点技痒,国丈一起来么?”夜臻麟站起理了理衣衫。
梁世卿看他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不觉莞尔,“大晚上的出去射猎,你也真古怪。”
“非也,此乃‘特立独行’!”夜臻麟笑问,“你来是不来?”
“好好。”梁世卿无奈笑笑,“反正一整日都紧绷着神经,现在出去放放松也好。不过,你可得射点新奇的东西。”
十七日子夜,世间万物尤自沉睡。
一小队人马悄悄潜入岭西城外北树林。
为首的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少年手执长刀,目色戒备观察着周围,此人正是沈裕嘉。
“咕——”一只信鸽落在肩头,他迅速取下鸽腿上的纸条浏览。
回过头,沈裕嘉对身侧一名士兵低声交待,那士兵点头如捣蒜,听罢领着信鸽一路小跑离开。
半个时辰后,王师驻地元帅帐中,一士兵俯跪地回道:“禀大元帅,已接到沈校尉的传书。前方确有动,请大元帅决断。”
“没想到真是这样。”梁世卿的脸色不甚好看,见夜臻麟正从旁假寐,便望向士兵,“刘佚的部下准备如何?”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好!”梁世卿眉色一凛,立时朝门口朗声问,“右武卫将军何在?”
帐帘被掀起,一个精壮的中年男子钻进帐中。
中年男子来到先头那名士兵身边,单膝跪下,恭敬道:“季阳在此,听凭大元帅差遣!”
梁世卿目露赞许,“你部一向勇猛,只是如今手下几名校尉俱为新人,士卒可愿听令于他们?”
“未敢不从,秦紫婴、司徒蓝萱等人作战骁勇,本事了得,下属众人心服口服。”季阳回答。
“这就好。”正欲下令,见夜臻麟睁开眼似乎有话要说,梁世卿忙顿住不语。
“来报说,海天增援的粮草此刻正往岭西途中,本王现命你率部先行截断岭西的粮草,你可有把握成功?”夜臻麟看着季阳。
不待季阳回答,梁世卿便怪道:“奇怪!虽说大战在即物资比较容易紧张,但也没过多久,岭西粮草怎就不够了?”
夜臻麟摆摆手,“海天军虽驻守岭西,但大部分给养却由己郡供应。况乎岭西一战,海天已然损兵折将。若此时后援再难及,势必会如汪洋中的荒岛,孤立无援。”语罢,含笑而望。
又是这种眼神!
梁世卿心下一跳:每当此时,夜臻麟多半是让他代为下令。
话说他这大元帅当得实在有些窝囊,然不知何故,他惧怕对方这种犀利的眼神,尽管他见过的人中也不乏有眼神犀利的,但唯独这位桀骜孤僻的梁王能让他有势压千均的紧迫感。
“季阳听令!”他摆出一副大元帅的模样郑重喝令。
“属下在!”
“命你于开战前赴岭西东南截住海天粮草!切记神鬼不觉,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是!”季阳同那士兵恭然退出,梁世卿却尤自不解道:“这海天辛辛苦苦替岭西守城,周致戎(岭西城主)也忒小气了,竟如此对待同盟?”
“周致戎小气?!你怎不干脆说是罗明启怕死!”夜臻麟有些好笑,“放着自己偌大的城邦不管,驻扎到他人地盘,岭西人会怎么想,还真以为海天无私么?”
梁世卿后知后觉,一拍脑门,“我怎就没想到,看来海天野心不小,若非朝廷这么快发兵讨伐,只怕岭西、高平早成它囊中之物。”
夜臻麟冷笑连连,“命海天军驻守到岭西、高平,完全是孙耜耒(海天城主)的主意,此人向来居心叵测。海天拒粮表面看来大义凛然,实则害怕两郡在其粮草中动手脚。但恐怕连他孙耜耒也没想到,罗明启就这么死了,即便在我军中有内应,他手下爱将照样死在我大武一名普通士兵的剑下……”
其言辞间透出的不屑与冷骜令梁世卿不寒而栗,所以他没有注意到对方说到最后时,眸底一闪即逝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