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三日清晨，整个东夷侯府都为城主寿诞忙碌。

练武场中央，剑光舞动，清影飘飞。入口处，上官羽歆眼眸深深，驻足观望。

“既然到了，为何不进来？”女子优雅的声音在空中响起，晨光盈闪她周身，神韵翩然，天上才有，人间难求。

“看你这么自在不忍打扰。”羽歆笑着步入场中。

蓝萱真气一敛，从空而降，收剑入鞘后，递出一方雪帕问：“天没亮忙到现在，怎么不去休息？”示意他把汗擦干。

羽歆心中一暖，拭完汗却将帕子收入怀中道：“洗干净了再还你。”目光流连于清丽的素颜间，忽然觉得与她交谈，便是最好的放松。

蓝萱无奈笑笑，径自走到场边歇息。见他也坐了下来，便问：“上次我们比剑把这弄得一团糟，怎么不叫人修缮？”

羽歆诚挚道：“如今除了你我，再无人有资格进入此处。不过你若喜欢此处，我便另行安排。”

蓝萱蹙下眉，望向他满怀歉疚道：“你其实不必为我花这么多心思的，我想用不了多久，我就要离开了……”

羽歆呼吸一窒，近乎失魂：怎么忘了，她并不属于这里，即使母亲身在此处，但她对他的承诺却从来不系永恒。更何况，还有父亲这怨结。

“就不能再多留一段吗？”他焦急满满问出。

“不了。”蓝萱摇头道，“在一个地方停泊太久就会眷恋，何况此处还有我娘，还有……”还有你，我最深的歉意，她在心中补充。

羽歆心弦一乱，霍然站起痛心问道：“既然已经开始接受我，为什么又要逃开？！”

蓝萱神色为难，默然站起。

“你究竟在想什么啊？究竟要我怎样？我对你还不够好么？！”上官羽歆爱恨交加，愤然握住她双臂。

蓝萱别过脸，依旧没有说话。

“告诉我，你是不是还想着他？！”羽歆摇晃着她，“我是说过不在乎你爱他，但你不能对我的感情视而不见。司徒蓝萱！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为什么可以对我如此残忍？！”大声质问间身体发颤。

蓝萱脸色苍白，哑声道：“是、我忘不了他，我对不起你……”转头看他眼泪再难忍住，“所以，请你也放手吧，不用待我这么好！”对不起，这三字还是说晚了。正如他所说，他对她足够好。但他们是两个阵营的人，只不过在互设的游戏中意外聚合。孰料他将她假戏当成真，在游戏中付出了真情。而她，也注定要亏欠他这份深情。

揪心惨痛，上官羽歆绝望地望着女子。

第一次掏出真心就一败涂地，所有的付出，她真的一点都不稀罕。苍天！他只渴求她目光多停留一瞬，难道真这么难？

“好，你走，走得远远的，随你要到天涯海角。”他终于狠狠松开对方冷冷道，“总之，别让我再见到你！”就此决绝离去。

跌坐到地上，蓝萱心痛地落下两行清泪：恨吧，尽情地恨吧，惟有如此，她的良心才能稍安。也许从一开始，她就应该让他学会恨，因为今时今日，她是多么不忍伤他。

晚间，前庭花苑宾客如云，主位之上，上官蘅身着绛红长袍接受着众人贺寿。

看着丈夫周旋于宾客，戚采薇冷笑连连。

身侧蓝萱见状，忙握上她手忧问：“娘，您没事吧？”

戚采薇回过神，道：“没什么，只是此情此景，让我如何不想起十八年前。”

蓝萱低叹一声，瞥见不远处上官羽歆正一个人喝着闷酒，也端起酒杯浅饮。

褪去雪白常装，今夜她虽仍不妍脂粉，却在一袭水色春衫下更显利落清彩，这惹来对面不少男宾的观望。

男宾席这边，上官羽歆扫了眼周围那些道貌岸然的富家子弟，没由来一阵烦躁，若非正怄气，真想拉着蓝萱离开众人视线。

前庭上空这时爆起焰火，众人哗然，注意力全部集中到舞场。

一个火红花团被一群红妆舞娘锦簇在中央，霓虹春宵，随着笙歌奏响，火红花团华丽破开。

惊艳之声此起彼伏，那中间，赫然嫣立着一个绝色女子。

懒懒抬眼一瞧，上官羽歆愣在当场。

另一边，“是梦怡，上官蘅把你表姐找来了。”戚采薇秀颜惨白悲凉地望向蓝萱。

“戚梦怡。”蓝萱苦笑喃念，看着舞场上酷似自己的红衣女子，一阵迷惘。

不期然对上上官蘅得意幽深的目光，“这便是你笼络戚家的另一个砝码吧。”她牵起唇角冷笑，将杯酒一饮而尽。

红影伴着雅乐蔓丽舞动起来，众人惊叹间，羽歆痛苦地凝望着对面的蓝萱。

寿诞节目列表他是亲自经手的，可他全然不知那名叫‘戚梦怡’的领舞者，长相竟与她有五分相似。冷不丁对上父亲含笑的注视，他脸色苍白，心凉透彻。

终于，歌舞声停，领舞的红衣女子在众人激掌叫好中，凫凫婷婷走向主位。

迤迤施礼，她端起酒杯，代表众人献上最后贺词。

“歆儿。”上官蘅朗笑唤过羽歆道，“为父不胜酒力，这杯就由你来代饮。”

羽歆离席，站到他身边却是不接。

戚梦怡看他面色不渝，嫣然一笑先行将酒饮下，又重新斟过一杯递予他笑道：“适才小女子已先干为敬，这一杯少主怎么都得赏脸吧。”

羽歆本是不愿，但见一袭水衫穿过人群悄然离去，心下一痛，终于接过酒杯，仰脖饮尽。

“好——”宾客爆发出阵阵喝彩，他却放下空杯走回座，怔怔出着神。

后花园，凉风袭袭，撩拨微熏酒意。

花香四溢，源起夜风馈赠，春虫歌鸣，比喧嚣更添静谧。

倚坐水榭边，司徒蓝萱仰望着阴绵的夜空，轻轻叹气。

“想念亲人，记挂朋友，最思念那个人，原来一个人的时候，真的很累……”纤指勾进一弯瓷瓶，她无声浅笑，这是离筵时顺手牵走的酒樽。

醇冽的清酒淌入喉间，她仰脖，肆意倾倒。她不嗜酒亦不常醉，但今夜心事满怀，她渴求一醉。

风又过，送走前园笙歌，却吹来一股浓烈的酒气。

蓝萱侧过头，正见上官羽歆扶上廊柱。

“我从未想过你走之后自己的生活会变成如何。”羽歆跌撞走近，双手撑在扶栏上，醉望她道，“也许遵照长辈希冀娶妻生子，或许像现在一样天天醉得不省人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将不会再爱上任何人……”

蓝萱垂下眼睫，“堂堂东夷少主不该为了一个女人如此萎靡不振。”

“我爹也是这么说的。”羽歆苦笑，却仰头长舒一口气道，“可他不了解我和你在一起时的感受，那种轻松愉悦是我过去不曾有过的。”后歪头低叹，“对不起，今早我说的都是气话，其实我，很想将你永远留在身边。”心扉痛彻，他浮起一丝落寞的笑容，“不过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眉间凝起一簇哀伤，蓝萱坐正，幽望着远处灯火由衷道：“谢谢。”

“愿不愿陪我醉一场？”羽歆这时牵过她手，似笑非笑拎起空樽。

蓝萱应好，就见他拍手唤人。

“除夕夜见你独饮就知你酒量不错。”羽歆指着石桌上两坛陈酿笑道，“现在我们比试比试，看谁先醉。”

“似乎有违公平，你筵间喝得可比我多。”蓝萱淡淡道。

羽歆摆摆手道：“本来女人的酒量就不及男人，这样你才不吃亏。”

蓝萱苦笑一声，和他各自挑过一坛开封起饮。

浓香飘散，比试间，男子不止一次为对方举酒畅饮的洒然折服。

“蓝萱，今生还有谁能像你一般令我心动。”他心道，纵酒浇愁。

须臾，蓝萱放下空坛，长舒一口气笑道：“我喝完了，不过还没醉。”素颜微红。

羽歆却倚着廊座，意味深长道：“我醉了，从一开始就醉得一塌糊涂……”眼中尽是柔情。

神智终于有了些许涣散，蓝萱站起，脚步虚浮。她承认醉了，却没有忘记要逃开。有些事，已经不止面对那么简单了。

然刚迈出两步，就听身后男子幽幽问：“到底有多爱他呢？”

蓝萱眉心一蹙，“不知道。”迷茫起来。

夜风清冷，卷起她浅蓝衣带，“如果没有他，你……会不会喜欢我？”上官羽歆声音萧索。

蓝萱回到原位，“想听真话还是反话？”

“难道答案会有两种？”对方苦笑不已，“随你吧。”

思绪飘忽了半晌，“假设永远只能是假设，事实是我心里只有他。”蓝萱一字一字道，“这便是真话。”

恍惚可以听到心血滴落的声音，羽歆痛苦地闭上双目，哑声问：“反话呢？”却没有勇气再听。

蓝萱回眸，许久怔然道：“不会。”没有错过他眼睫轻颤。

是吧，偶尔会想，若是他们早些相遇，恐怕她也会为他迷失吧。

说不清失落多还是欣喜多，羽歆睁开眼，道：“既如此，何苦这么执着，痛痛快快嫁给我岂不更好，反正我不在乎你心里所爱。”

“可我在乎，那样对你太不公平了。”蓝萱打断他。

“公平……”羽歆凄然笑道，“我若计较公平，一开始便不会爱上你。”心痛得无法呼吸，“而你现在连一次机会都不给我，就公平了吗？”

“对不起。”蓝萱心中泛起无限疼惜，“我无法做到心里想着他，却若无其事和你在一起。你可以怪我固执，骂我无情，但我就是想不开……”因负他一腔深情，她一直备受着良心的煎熬。

心坠深渊，魂溺沧浪，羽歆脑袋一片空白，充耳不闻远处笙箫，颤颤伸手握住佳人香肩。

蓝萱不解，却见他移近，鼻尖几欲碰到她的。

“这一次，请不要拒绝我。”羽歆眉眼低低，哑声扶住螓首。

“你……”蓝萱神色犹豫，内心剧烈挣扎。

“今日之后，我会隐藏起对你的感情，所以求你，最后成全我一次。”男子心痛难当。

烈烈酒香，盈满彼此的呼吸，蓝萱缓缓阖上双目，思想却格外清明。

上官羽歆闻着她幽淡的香气，怔忡一阵，方略一侧头，闭上眼深深吻住她。

唇翕微湿，蓝萱没有拒绝，任由他柔舌缱入。掌心冰凉，她一手握住阑干，一手扶上对方侧腰。

绵软相触，她没有回应，任凭对方深切纠缠，胸口发闷，她未敢呼吸，渐渐难忍喉间酸涩。

睁开眼，羽歆静静看了会儿那对轻颤的长睫，视线逐渐模糊，血泪从心中涌出。“明明深眷，却要放弃。”他不甘地拥住对方，侵占徐徐热切起来。

动作太大，蓝萱嘤咛一声倒入廊座。上官羽歆欺身拥吻，丝毫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秀目睁大，一觉出不对，蓝萱立即推上他胸膛，大声喝止道：“上官羽歆！”

羽歆一愣，欲火从眸底散去，泪珠寒凉，滴入她水眸，良久，他终于埋入香肩痛道：“只要你留下，我便给你这世上最好的，可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

芳心凌乱，蓝萱仰躺着，接受他最后的痴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