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你真是长大了，一转眼竟要嫁人了。”萧逸然望着镜中丽颜感叹不已。

蓝萱水眸微润，想起戚采薇温柔的笑容便问：“爹当年成亲时心情如何？”

对方一声长叹，道，“无论是娶你娘还是你姨母，我都满怀歉疚，只是第二次心痛更深。”

蓝萱垂下眼帘，道：“这些年……爹可有想过娘亲？”声音萧索。

“偶尔吧，看着你的时候就会想起。”萧逸然回答。

芳心酸涩，蓝萱却轻轻的道：“我看爹常想的，应是姨母吧。”

“恩，因为我快忘了她长什么样。”萧逸然带着淡淡的伤感。

蓝萱苦笑，“怎么会呢，爹难道不是深爱着姨母。”

萧逸然有些无奈，“你心里的怨何时能消呢？”

蓝萱惨然一笑，道：“恐怕这辈子都难了，若我是姨母所出，爹一定很疼的。”

修手扶上香肩，萧逸然这时温声道：“我本以为自己可以洒脱地遗忘那些往事，如今细想，当年为你取名恰恰证实自己还是无法释怀的……”几根银色的鬓发刺痛了对方双眼。

“对不起。”蓝萱歉然道，“其实爹的想法女儿都明白，您是想让我学会独立吧。”

“好孩子。”萧逸然柔声道，“这么多年一直都是你这个做女儿的在照顾我，我欠你实在太多了。”

螓首摇了摇，“那些都是我该做的，过去我年幼无知，现在却能理解爹思念挚爱的痛苦。”蓝萱轻声宽慰着。

萧逸然却淡定一笑，道：“其实呢，我对你姨母的思念已经没有那么强烈了，或许时间真的可以冲淡一切吧。”

爱过无憾吗……蓝萱的眼眶渐渐湿润，这一年，她的眼泪何其多。

两条长长的衣带在女子胸前一圈一圈结起，萧逸然嘴角微扬，终于牵起女儿朝厅中走去。

香烟缭绕，红烛高烧。

喜堂上，一人高坐，二人跪天。

偷眼深看，喜帕后，那红颜端丽天香，玉色仙姿。

目视朦胧，正对面，那男子玉树临风，目若朗星。

她微笑、他欣笑，等到红绸挑落，杯酒饮尽，姻缘已羁绊了几世。

她随他，征战沙场，几经生死，终于尘落。

那七天照料，几乎说完他一生的祷告；那两月分离，相思折磨，不日不休。

恍是见到世间最美的新娘，夜臻麟双眼绽放出璨璨的光芒。

静静凝视他片刻后，蓝萱的唇边亦绽起温婉的微笑。

他曾问：“若有人可以让你不再孤单，代价是你必须为此放弃很多，你愿意么？”

那时她没有正面回答，但现在她只想告诉他：“我愿意，不管前途风雨，牺牲我的自由，成全你。”

火红烛光在白昼的推澜下更显热烈，敛笑相吻的那一刻，连风都是甜的。

榻上，夜臻麟放开嫁衣上复杂的衣带，伏在女子肩头欲哭无泪道：“夫人，劳烦你想想办法，为夫已经研究了半个时辰了……”

“我也没办法啊。”蓝萱既同情又好笑，“爹说这‘千千结’象征恩爱缠绵，不可割扯只能巧解，他当年也是解了很久呢。”

夜臻麟好生郁闷，“要不要这么麻烦，好好的洞房心情都没了，爹是不是故意的？”

蓝萱轻笑两声，道：“算了吧，反正离天黑还有好几个时辰，我们不如找点其他事做，说不定晚上就有灵感了。”

“恩……”夜臻麟瞅了眼窗外的天色，“可有什么事能消磨这么多的时间。”

蓝萱提议道：“不如一起去雪峰玄洞吧，正好我将‘天剑十七势’刻上。”

夜臻麟思量片刻，无奈应允道：“好吧。”又不忘补充，“先说好，要是回来时还没找着灵感，我可不管什么规矩了。”

“好好。”蓝萱俏皮地眨眨眼道，“反正你解不开我也脱不掉，实在不行咱们就瞒着爹悄悄找把剪子。”

下一刻，夜臻麟满意地笑开道：“反正我是决定了，大婚那天你的嫁衣用最简便的。”

踏着云雾缭绕的山岩，“这山好美，既叫雪峰冬季应该更迷人吧。”夜臻麟赞叹着。

“恩。”蓝萱道，“银装素裹，妍洗如玉。”

夜臻麟拾阶而上，小心拉着她手问：“以前紫婴和你常来么？”

“没有。”蓝萱淡淡道，“师兄他很喜欢这里，所以总独自来，我会比较喜欢绝壁。”

“为何？”夜臻麟有些不解，“玄洞内不是记载着很多上乘剑术？”

蓝萱步伐微滞，低叹道：“其实我最初对那些并不感兴趣，只是因为想得到爹认可才去学的剑。”

夜臻麟紧了紧她手，“傻丫头，何苦这么为难自己。”

蓝萱一笑，道：“也不算为难啦，习惯了就好。”

“可我看你还很不习惯。”对方意味深长对她道，“你一直唤你爹师父，似乎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就是啊，我也很矛盾。”蓝萱淡淡笑着，“以前不知爹娘下落总是难过，现在找到他们，一下子什么都有了，反而很不适应。”其实，她还是介意的吧，理解了父母的苦衷却难以原谅狠心的割舍。因为爱不是罪，但对本该被爱的人克制爱却是一种残忍的罪过。

山风凄寒，轻轻撩着嫁衣，“臻麟。”蓝萱回握着对方，忽然柔声问，“你可曾怨过你父王？”

“恩。”夜臻麟随口应道，“不止父王，还有母妃。”

蓝萱不解，“为什么连她都怨呢？”

夜臻麟低叹一声，道：“她本该是世上最疼惜我之人，可她爱父王却远胜于爱我。”望着浮云的双眸有些落寞，“八年了——她虽已离世多年，可我有时想起，仍旧会心酸。”

忘不了，他痴情的母亲，总站在殿外遥望着父亲路过的銮驾。

他不羡慕其他兄弟高贵的身份，仅希望母亲，能在家宴上多看他一眼。他恋上夏夜的繁星，因为发现，唯有他不见踪影时，母亲才会焦急地寻找。他喜欢满世界闯祸，只有如此，父亲才会严厉地训斥他，他才觉得自己没有被忽视。

蓝萱心疼暗涌，牵住他的手不自觉收紧。

便在此时，夜臻麟回过头欣喜问：“是不是到了？”

见十米外一处岩洞，“恩。”蓝萱便微笑颔首，领着他进入。

走下几层石阶，一方宽敞明亮的天地映入二人眼帘。

夜臻麟仰首环视一周，奇道：“原来这洞顶是露天的，难怪四壁这么亮。”

蓝萱轻笑一声，立即抬手蒙住他双眼道：“不许看，非我剑阁门人是不能观看壁上招式的。”

夜臻麟莞尔，“好了，一会儿你镌刻时我出去总行了吧。”

对方却放下柔荑笑道：“那倒用不着，我信你。”

清碧水波漾上脸颊，夜臻麟咦一声望去，不可思议道：“这里竟然还有个小水潭。”

“别小看它，论辈份，它可比你前天掉进的那个水潭大。”蓝萱强忍笑意。

夜臻麟耳根一烧，赶紧转话问：“行了行了，你还不去刻？”

蓝萱却道：“你来当我帮手。”

“嗯？不是不让外人看么？”夜臻麟眼神怪异。

蓝萱轻笑一声，解释道：“在未刻入之前，‘天剑十七势’并不属于剑阁，所以你非但可以看还可以练。”

“呃，有难度啊……”夜臻麟为难道，“就像‘龙啸天下’一样，我虽然记住了招式但内功不高根本发挥不出威力啊。”

“也是。”蓝萱略一思忖，方问，“那你愿不愿意习我特有的吐纳心法？”

“求之不得！”夜臻麟喜道，“我现在就帮你把招式刻上！”

蓝萱微微一笑，这便走到一边拔起剑。

优雅清姿，通过星眸，化成男子匕首下洒劲的刀痕。

须臾，蓝萱收剑入鞘，十七势也已全部刻上岩壁。

一束寒光这时由上方洞隙射下，夜臻麟抬头一瞧，竟觉十分刺眼。

“别看，这光久看容易伤眼。”蓝萱及时拉过他。

夜臻麟一愣，“这光是山顶冰雪折来的么？”

“不是。”蓝萱摇首道，“是雪巅上的‘若雪’剑折射而来的。”

夜臻麟面露不解，“怎么岳父手上那柄不是‘若雪’剑？”

女子点了点头，“爹的剑原名唤‘如雪’，是师祖仿照‘若雪’铸成，真正的若雪剑一直在雪巅上陪着师祖。”

夜臻麟微怔，“能去看看么？”

蓝萱一笑，“好啊，随我来。”领着他离开。

寒风凛冽，一俊美的白衣男子端坐于雪峰巅，剔透的雪晶将他包裹其中，俨然是一尊冰雕。

“就是他了。”蓝萱幽幽道，“得益于这山顶终年的积雪，师祖虽已辞世四十余年，却仍旧保持着四十岁时的模样。”

夜臻麟有些不解，“他看上去最多只三十，何以这般英年早逝？”

蓝萱浅叹一声，道：“原先我也不解，后见他抱剑面朝北方，就都明白了。”

“北方……”夜臻麟喃念，似有所悟问，“我祖父夜羲？”

“对。”蓝萱微一颔首，抽出剑削去冰雕身前的冰雪。

“有字！”夜臻麟眼睛一亮，上前跪下察看。

修手抚过寒彻山岩，“长天净，扶青锋心念故友。皓月明，把愁酒凄望北疆。不堪寒夜相思泪，弃物华空梦，逢君碧落醉黄泉。”他低声吟完，不可思议抬起头道，“商骁他四十年前是……是为我祖父殉情？！”

“恩。”蓝萱点头道，“七岁那年我被困雪巅偶然发现了这首诗，直至上次回剑阁得知商骁和夜羲渊源后，才终于明白了它的涵义……”问世间相爱的男女们，情深可比这样一份无悔牵念，他的灵魂，却因恋上一个无法相爱之人更加高洁。

“不堪寒夜相思泪，弃物华空梦，逢君碧落醉黄泉……”清音萧萧，女子有些感伤望着北方道，“生不能聚，唯死相随。这一腔深情，天地共鉴。”

望着她被余辉粲镀的身影，夜臻麟怔了：她身中剧毒时在马上恬然的神色，她负伤在床却仍轻柔地安抚他，所有时刻、所有过往，都定格成清潭中无悔的笑容，一瞬间涌进他心间。

他何德何能，要她用生命护卫。他何其幸运，得她倾心相待。

她不是商骁，他也不是夜羲，没有道德拘泥，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相爱。

然生老病死孰谁能免，真正到了生命尽头，她与他又如何延续这似海深情呢。

终于，夜臻麟缓缓站起，从身后紧紧拥住对方道：“答应我一件事阿萱。”

“恩，你说。”蓝萱轻应。

夜臻麟深吸一口气，郑重道：“倘若有天我先你离开人世，千万为我活下去。”舍不得她为他痛苦，更加舍不得，她的幸福被他的死亡牵绊。

良久，良久，蓝萱幽幽回答，“如果你也做得到，我便答应。”望着夜幕满心迷惘。谁来告诉她，承受这个假设需要拿出多少勇气。他的要求对她而言，是何等残忍。

没有丝毫犹豫，夜臻麟哑声道：“我答应，有诸神亲鉴，星辰为证。”

清泪缓缓陨落，“好。”蓝萱哽咽道，“那司徒蓝萱也以生命起誓。”转首柔荑被覆住。

“不相负，两心同。生时愿作，细雪轻砂，伴惹西风。”二人共剑在雪巅上又刻下另一首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