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这个叫做温缘的小女孩,留在了华煞派。
释放朱门大师的那一日,她没有去看。
华煞派的掌门道:你不去看看?
阿缘笑道:掌门叔叔怎么会骗我?那日掌门答应了我的条件,诸位长老时常在我面前说掌门必然言而有信,我又何必多次一举呢。
说出此话时长老们也在场,笑着说:“小娃你放心,你掌门伯伯赖不了的!你倒是明白!”
掌门也笑着说小阿缘真懂事。
后来回去之时,弟子小心翼翼地问道:“掌门,这朱门老头还放不放了?”
掌门道:“如何能不放?”
弟子大胆道:“不如让弟子偷偷去杀了他,反正这妖女也不去送……况且,就算她知道了我们杀了朱门老头,她样样在我们控制之下,一个小女孩又能怎样!”
掌门神色未变,只是言语中却难免带了点恼怒,道:“目光浅薄!她自是不能把我们怎么样,但是你忘了她刚刚威胁我,还有长老那群老东西么!”
弟子不解道:“长老又怎么会过问?我们杀了朱门老头,不也是了结了长老的一个心头大患……”
掌门道:“我与长老相有不和,长老又盯着我在找我的麻烦,今日长老们也帮腔开口……”忽然掌门像是想起了什么,皱眉道:“等等……你刚说,了结了长老的一个心头大患?”
弟子不知所以,只是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却见掌门在原地踱步道:“说起来,这朱门老头是长老们齐力抓来的,只说这老头犯了我华煞派,具体缘由我一问,倒也头头是道,却天衣无缝得让人生疑……”
掌门忽然想起一日,阿缘与长老们有说有笑,他故作烦恼道:阿缘倒是很和长老们的喜欢,不像我这个小老头,也不会说话逗长老们开心!
阿缘笑得可爱,打趣道:“确实老了些!‘小老头’若是年轻上三十岁,不也是个宝。”
他笑眯了眼,道:“你掌门伯伯也才三十一,若是年轻上三十岁,岂不是个只会撒尿哭闹的小子,更惹得长老们讨厌!”
一向严肃的长老们也笑了,气氛一片和谐,而阿缘跑来他面前亲热地拉住他,道“我也得快些回去吃饭了,还是掌门那的饭好吃呢!”说着她便做了个鬼脸,向长老们请辞,和他一并离开了。
在两人一起走了一段时间之后,阿缘却突然看着他笑了,道:“我还真想象不出,四十年前的掌门是什么样呢。”
这句话看似谈笑,少女的神情也似轻松,但是她眼里却有着一种凌厉。
掌门不解,低声道:“你刚刚说了什么?”
少女忽然放手,大笑道:“我刚刚说三十年前的掌门叔叔一定是个爱尿床的淘气鬼,见到我还会奶声奶气地叫姐姐呢!”这话说得无礼,趁掌门还未来得及反应,她便跑了。
掌门自言自语道:“这妖女从来不会说多余的话……”
……我还真想象不出,三十年前的掌门是什么样呢……
……三十年前的……掌门?
掌门忽然明白了什么,向来擅长控制情绪的他一阵大笑,却让那等候命令的弟子吓了一跳。
掌门抑制住喜悦,道:“你传令下去,我身为掌门不能言而无信,我自然是会释放朱门老头……”
弟子领命,正准备告退,却又听见掌门道:“但这道命令,要等朱门老头离开后再发。”
不理会迷茫的弟子,掌门喃喃道:“对了,你还得记得,派上几个人好好为难老头一顿,但是却不能弄死他,最好把他弄得半死不活,再找人暗中护送他下山……”
弟子困惑,正欲说些什么,却见掌门挥袖而去,他也只能悻悻然地去执行命令了。
那日春雨点点,愁绪丝丝。
朱门大师面前的牢门倏然大开,守狱人尖声叫道:“朱门大师,掌门命令下来,您可以出来了——”
牢狱中一片骚动。
华煞派虽称不上江湖一流门派,却也是二三流里拔尖的,颇有实力,又向来韬光隐迹。暗地里得罪的英雄豪杰也不少,可都被华煞派人用卑鄙的手段,骗来了这牢狱里。
而这牢狱,向来只有进来的,没有出去的。
朱门大师也懵了,不知为何自己还有这一日……他想即使是出去,也定然是他的门人前来劫狱,又怎么会是……这样光明正大走出去?
当下被关在牢狱中的英雄豪杰们就产生了愤恨——本来同在牢狱中,他们都敬朱门大师品德过人,一向尊敬有加,这次又为何他会……?
想来想去,只想到:莫非,他甘愿为华煞派效力?
有些性子急的,当场就骂道:“本来看你有骨气,没想到也和邪教一道的,不过是邪教的一条狗罢了!”
此言一出,响应纷纷,人人尽骂朱门大师,有甚者更是往朱门大师身上,吐了一口唾沫。
朱门大师脸色惨白。他一生谨言慎行,又何尝受过这般侮辱?而欲加之罪,又何从辩解?
幸而每个人都被关在自己的牢房内,而这牢狱性质特殊,凡是呆在里面的人都没了武功,否则朱门大师必然被群起而攻之。
守狱人不耐烦道:“一群丧家犬,干叫些什么?”转向朱门大师时,他又变成了谄媚的表情道:“朱门大师您别管他们,往这边走,以前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也曾得罪过您,但小人不是从来没给您受过什么重罪么?你大人有大量……”
话还未完,那守狱人却头一偏,没了声气。
他死了。
忽然进来几个面目狰狞的大汉,嚷嚷道:“一条狗居然敢借掌门命令放人,还便宜你死了!谁又是朱门老头?”
牢狱中一片寂静。
大汉叫道:“你们这些人不自认是英雄豪杰么,这时候怎么没了声音?我们问,谁是朱门老头!”
朱门大师也弄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但毕竟多经历些风雨,他镇定道:“便是老朽。”
那几个大汉看他,忽然不由分说地一起冲过去,拳拳脚脚都往朱门大师身上招呼!
可怜那朱门大师,虽有一身武功却无法施展,身体虽因练武比常人强健些,却毕竟上了年纪。而那大汉却拳拳都用上了全力,招招含着杀意!
朱门大师一边尽力躲闪,一边试图逃出去,却被大汉们捉住了。
大汉们道:“伙计们弄快些!这老东西一旦逃出去,恢复了武功我们就没法了!”
朱门大师又遭一顿毒打,开始还能惨叫两声,后来声音渐歇,颓然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血流了一地。大汉们一摸,道:“这老头没鼻息了!”
其中有一大汉,大概是领头的,不屑道:“那把他的尸体丢出去,别脏了地!”
两个大汉合力将朱门大师抬起走出牢门,领头的大汉在牢中大声说道:“之前的狱头收了人家的钱,居然胆大包天敢借掌门之命将人放出,已经被我们给杀了,而那个偷奸耍滑的老头也被我了结,警告你们都不要想着逃跑,他就是你们的下场!从今开始,我就是你们的新狱头……”
“朱门大师,朱门大师。”
朱门大师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叫他。
莫非已经来到了地狱么?
“朱门大师,快醒醒。”
朱门大师勉强睁开眼,却见到一个少女担忧的表情。
那是阿缘。
已过一年,当年的小女孩长高了些,俏了些。
正是如花蕾般美好的时候。
而这少女的眼神,却如暮秋之人一般,透着一股孤独、悲寂……
还有,沉着。
还有些人围在阿缘周围,对她毕恭毕敬。
阿缘挥一挥袖道:“你们先下去,我还有些话要和朱门大师说。”
那些人恭敬地退下了。
朱门大师想笑一笑,却扯到了嘴角的伤口,又弄了些血出来。阿缘用纸轻轻擦了,朱门大师问道:“你是叫阿缘吧,那年跪在华煞派门前的小女孩?”
阿缘道:“大师好记性。”
朱门大师凄凉一笑道:“小阿缘,你也死了么,要不我怎么见得到你?”
阿缘拿药来一一给朱门大师敷上,动作轻柔,却还是让朱门大师有些吃痛。阿缘道:“朱门大师,你忍一会……”
朱门大师惊了,道:“我……尚没死?”
阿缘笑道:“自然是没死。”
朱门大师看着阿缘,一时间百种情绪涌上心头,道:“小阿缘你也还活着……”
她浅浅一笑,低语道:
“我只不过是在偷生而已。”
朱门大师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欲语无话。而阿缘正色道:“时间紧迫,我有几句话想告诉大师。”她牵起了朱门大师的手,朱门大师正想问,她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阿缘道:“之前我以命相抵,得掌门一承诺放您出来,没想到他却这般对您,还好长老借我人来救您……”
她在朱门大师手心里划下:那些人才是真正要害您的,小心。
阿缘道:“而门外那些人是长老借给我的,他们会护送大师你下山。”
她在朱门大师手心里写到:我之前便给他们下了毒,至山下毒发。
阿缘语气中露出愤恨,道:“但是掌门一向阴毒,你还得小心,或许他会派人来跟踪您……”
她写到:那些人会保护你,放心。
忽而她语气又转向柔和道:“还好大师您没事,希望自此出去之后,您也不要怨恨华煞派,好好过活就行了……”
阿缘好像还想写点什么,但是顿了顿,没有写。
她道:“谢大师当年救命之恩,阿缘只有以此为报……就此别过!”
阿缘最终写下两个字:
——珍重。
重徽十一年,朱门大师得讯华煞派攻击叶家,领人前来救助。
朱门大师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少女。
有人骂道:就是这妖女,害了多少人!
朱门大师只是愣愣地看着那个小少女。
又过一年,她长大了。
她还没长开,却也隐约可见来日风华。
她长了一双好看的眼睛——灿若群星,柔如月光。柔顺的黑发只简单地挽了一下,便顺着肩膀散落。冻得通红的小脸,也显得分外可爱。
只是那一点朱砂,却像是凝固的血,被生生刻在了眉间。
她那句低语缠绕在朱门大师的心上:
“我只不过是在偷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