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很亮,恣意地铺撒在湖面,清风起,浮光跃金,湖底那轮沉璧碎了又圆,一条条丝线一般的水草轻柔地摇摆,浑不受力,最让人称奇的是这些水草好像吸收了月光一般,竟是闪着银色的光。
湖边一圈银色的沙子,然后是草地,再向外是很大的一片花木,大到看不到边。这里好像没有季节的干扰,各种不同季节的花同时蓬勃地开着,既有普通的月季、蔷薇,也不少名贵些的牡丹、芍药,更有万金难求的大唐凤羽、莲舞雪素,其间还夹杂着狗尾巴草之类的野草山花。
粗一看这些花木生长毫无秩序,凌乱不堪,然而仔细品味就发现其实一草一木都安排得无比精妙,高矮搭配,颜色调和,最难得自然中不显人工痕迹,各季花草杂在一起竟没有一丝突兀的感觉。
更细心的人还会发现这些花木不仅看起来极为养眼,花香调配的也恰到好处。夜来香、茉莉香气浓郁,兰花则淡雅,桃李香气发甜,梅杏的泛苦,薄荷气味清新醒脑,紫荆丁香馥郁醉人……数不清的花草香气混在一起不仅不显得混杂,反而各显神通相得益彰,成了一种让人沉醉不已的香气。
花木欣欣向荣,其间不时有一只只色彩斑斓的蝴蝶飞舞流连,越发显得生机勃□□来,美不胜收。
掩映在花木间的是一间间竹木精舍,材料普通但建造别具匠心,或小巧精致,或大气简约,是恰到好处的点缀。
这不是飘渺难寻的桃花源,也不是山野隐士的高卧之地,而是冷敬卿的府邸。皇宫边上的这一大片地本是厉帝时的相府所在,原本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很是奢华,但覆国时当时的丞相自焚殉国,烧了个干干净净,冷敬卿见这块地无人问津就要来营建自己的府邸。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建一座更大更豪华的相府,当时很多人等着以此为借口弹劾这位年轻的不像话的丞相,结果建好后大小官员去拜贺时都吃了一惊,从此无话可说。
轻轻关上在一些人眼里小的寒碜的木门,冷敬卿脚步比平时更加虚浮。慢慢拖着身体沿着几乎要被花草掩盖的卵石铺就的小径向里走,耳边的叫喊声越来越大。
“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一个女子癫狂的声音从小径旁茂密的花草丛中传来。冷敬卿停了下来,静静地等待着,眼神温柔。
“夫人,您不要这样啊,我不会伤害您的!”另一个听起来有些稚嫩的女声说,声音中夹杂着喘息,显然跑了很久,累得不轻。
“你不许过来!不许害他!你这个恶毒的女人!”女子的声音很尖利,十分刺耳。
脚步声越来越近,花草簌簌摇动着,然后一个一身泥浆的白袍女子冲了出来,正好撞入冷敬卿怀里。
女子的脸上粘连着散乱的长发,看不出模样。长发上也全是泥浆,而没有被泥浆覆盖的地方,现出的头发竟然是湛碧色的!
是一个鲛人!
女子发现自己被抓住,惊慌地挣扎着,那种尖叫声好像受伤的野兽,凄厉而绝望,听得人头皮一阵阵发麻。
不管怀里的人怎样挣扎捶打,冷敬卿只是抱着她,抱紧她,好像一松手这个人就会消失。
“漪澜,漪澜,是我啊,我回来了……”轻轻地唤着她的名字,冷敬卿的声音说不出的温柔缱绻,像跳跃着掠过屋檐的风,像倏忽滑过剔透琉璃的光,像纤柔轻薄的绸缎,像世上一切最轻软的东西,连带人的心也一起柔软起来。
他的声音似乎有一种魔力,女子从刚才的癫狂中渐渐平静下来,慢慢抬起埋在他怀里的头,她的眼神像一个刚刚从噩梦里醒来的孩子,纯澈,干净,带着那么点恍惚茫然。她有些惊悸地打了一个颤,声带因为刚才歇斯底里的喊叫有些嘶哑,然而低下来的声音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动听:
“卿?”
“嗯。”冷敬卿抬起手拨开女子脸上的头发,轻轻用指尖擦拭着她脸上的泥,动作极度小心仔细,好像在擦拭一件无价之宝。
除去了泥和头发,女子的脸露了出来:
一道道疤痕纵横交错,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样子。疤痕应该存在很久了,已经没有了血红的颜色,而是肉色。重新长出的皮肤比较薄,闪着一种类似缎面的光泽。疤痕使整张脸抽在一起,五官被拉扯得没有了形状。
这张脸只能用一个词形容,那就是恐怖。
花草再次被拨开,一个一身紫衣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跑了出来,见漪澜蜷缩在冷敬卿怀里,极度疲乏的身体一下子松懈了下来,双手扶膝大口喘气。
“先生,您可回来了!”少女言语间有些抱怨。
冷敬卿无奈地笑笑,并不解释,“紫菀,雪儿睡了?”
“小姐已经睡了,青黛姐姐陪着她。”紫菀摸出一方手帕擦擦额头上的汗。
“哦,辛苦你们了。”冷敬卿歉意地说,“你先去睡吧。”
看看神智还是不太清楚的漪澜和脸色比平时还差的冷敬卿,紫菀有些不放心,但终究敌不过浑身散了架一样的劳累,点点头走了。
她和青黛作为相府仅有的两个“佣人”,日子过得却极为惬意:冷敬卿每日大半时间都陪着妻女,亲自照顾,甚至饭食都不需要她们插手。每天要做的不过是在冷敬卿不在时看顾一下有些疯癫的漪澜。一家人又极为和气,待她们不像仆人倒像亲人,这样的生活让一京的仆佣都羡慕不已。
“漪澜,累吗?”冷敬卿眼神里满是细碎的怜惜。
漪澜点点头,身上的污迹不知不觉间已经消失无踪。
“那就睡觉好吗?”他一用力,横抱起怀里的人,却止不住摇晃一下。
怀里的人摇头。
“那漪澜要干什么?”卵石铺成的路并不平坦,走起来很吃力,他不时侧侧身,不让花草的枝桠拂到怀里的人。
“我要你陪我一起看星星!”女子声音里全是小孩子一样的雀跃与期待,一双被疤痕围绕的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
“好啊。”他微微蹙着眉头,嘴角的笑意浓得化不开。
静静坐在湖边的草地上,天上的星星明明灭灭,点缀着女子大海一样颜色的眼睛。轻轻握着她柔滑白皙的手,冷敬卿心里很安静。
五年,在外人看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上挣扎了五年。是的,这真正是一种挣扎,作为百官之首,他并没有实权,黄天佑的势力几乎覆盖了整个熙国朝廷,而凝沧的皇位也时时刻刻处于威胁之中。保住他丞相的位置,已经是他作为一个皇帝的极限了。而既要不让百姓受制发展国力又要小心翼翼地讨好黄党还需暗中收集证据寻找时机将其一举扳倒,这其中耗费的心力,多到无法衡量。
隐忍了五年,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着数不清的问题,每时每刻身体和思维都处在极度紧张的状态,只有在她的面前,才能有一丝的喘息。
为了照顾她,所有的政务都推到晚上处理,反正也不能睡,不是吗?
每每看着柔和的夜明珠光下女子恬静的睡容,一切的辛苦忽然就有了意义。
其实什么都不想要,只要能每天陪着你一起看星星就好了。
不在乎金钱权势,不想要名垂青史,不介意粗茶淡饭,只要你在,我什么都不在乎。
我只在乎你,不是你的样子。我只要你在身边,不论你是疯是傻。
可以去掉疤痕,但是我不要,因为这样的你更让我怜惜和珍爱。
可以治好你的疯癫,但是我不要,因为那样你会想起太多让你悲伤的事,我只想你快乐地笑,就像现在这样。
漪澜,以后我会每天陪着你,看星星。
但现在,我必须做完我不得不做的事。
因为,这是你的愿望,你想做却没有办法做的事,我会替你把它做完……
不过这个愿望好大啊,真的很难实现呢。
好累啊,让我在你身边睡一会儿好吗?就一小会儿,不要怪我偷懒,我真的……好累。
我都忘记,多久没有睡过了……
一声尖叫划破了夜的宁静,那种极度的恐惧和惊慌让听到的人都不禁一个冷颤。
只是,他听不到。
昏迷中的触觉似乎比醒着时还要敏感。冷,极致的冷,比冬天掉入结冰的水中出来后北风一吹还要冷。这种冷似乎连骨髓都冻得凝固起来,可以感觉到冰晶在骨头里慢慢生长,刀一样刮过坚硬的骨头表面,好像还能听到那种刀片刮过硬物时发出的让人牙龈一粒粒发酸的声音,肌肉经脉好像万年寒冰,疼痛绵绵不断地传来的感觉好像木棒一棒棒敲打在冰上,冰屑飞扬,冰块碎裂,然后化为齑粉,不留一点痕迹。整个过程很慢,迟缓的根本无法忍受的折磨足以让人发疯,但他的神智很清楚,清醒地感受着每一条神经传来的残忍的折磨。
很想大叫,很想狂奔,很想把身边的一切都毁灭,这样似乎疼痛就会轻一点,但身体根本不受他的支配,丝毫动弹不了。胸口好像一块巨石压着,他觉得喘不过气来,呼吸是那样的奢侈,石头是那样的沉重,几乎要把他身体里所有的空气都挤压出去,极尽努力地吸气,却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气流通过。清晰地感到心脏的跳动越来越沉,越来越缓,像狂风里一支蜡烛,微小的火焰疯狂的摇曳,最后还是化成一缕青烟,熄灭。
眼前的黑暗厚重如铁,柔韧似水,撕不破,敲不碎,好像被铸入其中,挣扎都不能,好像心都被严严实实地包裹,连绝望都无力。地狱已经是人们能想象的可怕的极致,然而只是这种黑暗就比地狱残酷一千一万倍,痛苦的没有办法想象。
转瞬之间,那种能把灵魂冻结的冷潮水般退去,继而是可以瞬间把一切化为灰烬的热。比火炉里的火灼热万倍,可偏偏不能让他瞬间灰飞烟灭,还是那种缓慢的折磨,皮肉在炙烤中一点点卷曲,焦黑,然后化成灰消失不见。骨头一寸寸碎裂,碎片再一点点碎开,他甚至可以感觉到那上面的裂隙慢慢扩大,延伸,猝不及防地坍塌……
世上万般酷刑,让人生不如死。然而这样的折磨让人连死都不愿,因为就算死了灵魂也无法摆脱这种根本用语言描绘不出的痛苦。
无休无止……
他不相信命运,他不承认宿命,但他相信他是受了诅咒的,否则为什么要忍受这样惨烈的酷刑,又为什么他在意的人一个个离开?
他无视于生死,他不在乎轮回,但他希望有地狱天堂,哪怕他坠入最深的那层永世不得翻身,只要她能轻盈飞舞在澄澈的天幕下,自由歌唱。
不奢求你能陪在我身边,只要感知到你在世间的一个角落里微笑,就已经满足。
只希望你不再流泪,就算为此多受几次那样能把灵魂碾成碎片的折磨,我也愿意。
漪澜,不要哭……
我不要你用眼泪为我熄灭这红莲烈焰……
我知道你在唤我,真好……
上天真的很慷慨,让我能陪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