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火相煎的感觉一点点淡了,剩下的是无边无际的空。
空得感知不到自身的存在。
没有时间的定义,也没有空间的概念,很诡异的存在着。
世界只剩下一片白色,很纯,是那种让人能瞬间失去视觉的白,平静安详,辽阔得让人不知所措。
那片白色静谧神异,几乎凝成实体,好像是一个整体,但每一丝每一缕白色似乎都在动,缓缓地流动,倏忽的滑动,俏皮地闪动,柔滑地扭动……
很奇怪的感觉,没有身体存在的任何证据,但能够捕捉到这一片白色的每一个细微的动静,好像身体已经完全融入这个没有存在感却确实存在的世界,知觉触角般地伸到了每一个隐秘的角落。
不知道是如何感知这个世界的,似乎不是听觉视觉嗅觉味觉触觉中的任何一种,只是感觉。
这个世界唯一存在的就是感觉。
那些白色的运动开始很慢,然后越来越快,最终已无法感知。
于是好像又回到了极静的状态。
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但那感觉一闪而逝,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那个玄妙的世界也瞬间消失。
身体的存在感一座山似的压了下来,令人窒息的疼痛霎时占据了整个思维,从内到外,骨骼似乎全部碎裂,肌肉好像被一片片生生割开,经络丝毫没有流动的活气,皮肤像是一条鱼的鱼鳞一片片拔下后再摆回原位,稍稍一动就会全部落下碎成碎片。
真正的体无完肤。
然而,意识恢复了。也就是说,他挺过了这一关。
集中几乎所有的精神总算压下了那差点要了命的痛苦,但是已经累得连思考都无法进行。之前的折磨几乎耗尽了他的生命,更不要说力量,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
动用少得可怜的一点点额外的精神调息,慢慢地,力量恢复了一些,身边的动静终于可以听到了。
很轻,但他还是听到了。
一粒珍珠掉落的声音。
很轻,但好像敲在心脏上的一记重锤,痛的说不出来,比刚才的折磨更难忍受。
不理会身体根本没有能力进行哪怕最微小的一个动作,他竭尽全力,终于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几乎同时,一声沙哑的带着哭腔的柔软的呼唤传来:
“卿。”
完全不受控制,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没有感情的酝酿,也没有水汽的凝结,甚至冷敬卿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这滴泪会来的这样突然,好像早就存在于那里,只为这一刻的滑落。
为了这一声呼唤,他可以做一切事情,无论是喜欢的或是极度厌恶的。
为了眼前这个人,他可以放弃一切,快乐、生命甚至灵魂。
只要你在,只要你快乐。
晶莹无比的液体缓缓滑过那张超拔人世、颠倒神魔的脸,看不出情绪。哀或喜,乐与悲,早已没有了感知的能力,唯一剩下的也许就是不算情绪的淡漠。除了那个人,真的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多久没有流过泪了?久得他都不记得上一次流泪是什么时候,是那一年不得不亲手杀了母亲的时候吗?
剩下的生命里,只会为她流泪了吧。
“卿……”漪澜抽噎着,泪珠不断滑下,在下落的过程迅速凝结,落到地面已然成了一粒粒泪滴形的珍珠。
最名贵的珍珠不是南珠、东珠,而是鲛人泪。地上散落着几十颗泛着湛蓝色的珍珠,证明着她鲛人的身份。
想抬手拂去她脸上的泪水,身体却好像沉在泥潭中,完全静止,无法动弹,无奈只好用眼神微笑。
“我不哭,我不哭……”漪澜慌乱地擦着眼泪,“你不喜欢看我哭的……”说着露出一个比阳光更灿烂的笑容。
“你可终于醒了,你知不知道你昏迷了三天,凝沧那小子差点没把小老儿当成江湖骗子给砍喽。”敢这样毫不顾忌地在熙国直呼凝沧的名字,不用说就是叶知秋这个名满天下的神医了,他端过一碗药,漪澜赶紧把病人扶了起来。叶知秋没好气地直接把药送到了冷敬卿嘴边,“喝喽。”
但是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完成吞咽的动作。
“你到底喝不喝!”叶知秋有些恼火,先不说自己因为这个人颜面扫地,还被软禁了,就凭凝沧把他派到这儿不眠不休地守了三天三夜他就没有好脾气。
漪澜接过药碗,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自己尝了尝,然后送到了冷敬卿嘴边。
看着那张别人看起来可怕的脸,冷敬卿的心柔软起来。竭尽全力喝完一碗药,原本毫无神采的眼神渐渐恢复了清冽。
叶知秋站在一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斜靠在床上的冷敬卿,一边看一边嘀咕,也不知和谁说话:
“看了一辈子病也没见过这么奇怪的,经脉逆行,这人怎么还能活着……”
“身体忽冷忽热,还变得那么快……”
“多条很怪异的阴气乱窜,源头好像是在心下……”
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叶知秋忽然窜到了冷敬卿面前,神秘兮兮地问:“你到底得的什么病?”本来叶知秋打定主意不和这个对他不理不睬还要把害他软禁起来的人说话,无奈敌不过好奇,不知多少年他没有遇过让他搞不明白的病了。
“漪澜。”冷敬卿还是没有理他,费力地抬起手,缓缓滑过身边女子长达脚踝的湛碧色秀发,眼里满是疼惜,“一直没有睡,快去睡一觉。”他的声音很轻,没有丝毫的力量,声线好像随时都会断掉,但没有谁会怀疑这个荏弱的人只需一句话,就足以颠覆天下。
身为臣子最高的位置也只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皇权是不容挑战的,但凝沧对这个人的信任使他站在了权力的巅峰,而他的能力也确实让人无话可说。
女子点点头,蜷缩起来,偎进了冷敬卿的怀里,乖乖闭上了眼睛。没有了癫狂疯傻,平静下来的脸上有一种圣洁的光芒,几乎让人忘记了她脸上恐怖的伤疤。
这个世上除了这个怀抱的主人,她不再相信任何人。
“你!”叶知秋怒不可遏,作为医林泰斗,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无视?
“好啊,我再也不管了,要死你就去死吧,我看你还能蹦跶多久!”叶知秋冷哼一声,转身拔腿就走。
冷敬卿笑得无奈,要他说什么,这本也不是病啊。
“啊哟!”本应该出门的叶知秋一下子坐到了地上,显然撞得不轻。
“叶知秋!你竟敢冲撞圣驾!”吉祥尖声叫道。叶知秋却并没有理会,爬起来继续闷头向外。
“抓住他!”吉祥气得哇哇叫,几个御林军立刻动手把他按到了地上。
“砍了。”凝沧不咸不淡地说,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径直跨入门槛。
很简单的陈设,甚至显得有些寒酸。但每一件都是极精致的东西,布置得也是极具匠心,就像那个镂空凤纹玉瓶,看起来只是尺高的一只普通的岫岩青玉雕琢而成,不过是这块岫岩玉质地好一些,但实际上却是青田鱼脑冻,先不算玉雕大师李京巅峰时的雕工,这样大一块毫无瑕疵的鱼脑冻就是稀世之珍,宫中都没有这样好的东西,而这只不过是这个房间摆设的冰山一角。
房间用一袭袭霁青色的纱幔隔断,窗户都没有关,带着花草香气的春风毫无阻碍地吹入,轻纱飘摇,飘渺朦胧,而这轻纱都是外界千金难买的鲛纱,至于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冷敬卿所穿的那袭黑袍,则是只在传说中出现过的玄冰纨。玄冰纨为冰蚕丝织成,自然生成寒冰错断之纹,遇水不濡不湿,经火不燃不焦,染料不能附,极其轻薄柔软,冬暖夏凉,四时一件单衣足矣,且对陈年寒疾有奇效。而那冰蚕深藏天山雪顶,与冰雪同色,吐出的丝却是黑如夜色。冰蚕以雪莲为食,十年方能长成,一生所吐蚕丝不过一钱,能采到的更是少之又少,要织成这样一件衣物所费的人力物力不可想象,而漪澜那袭纯白玄冰纨外衣更是闻所未闻。凝沧并没有急着进内室,而是打量起房间的陈设。转了一圈不得不承认他这位丞相还真是有钱,不过他并不觉得意外,知道他另一个身份后任何人都会感叹富可敌国并不是最有钱的,这个人手中的财富足以让整个世界翻覆。冷敬卿并不领俸禄,因为可以说国家的税收五六成都是从他那里来的。
凝沧刚知道这个□□时着实惊讶了一把,然后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这样一个人甘愿为自己卖命,不过他很庆幸,有这样一个人在,只要他不背叛,那么天下就紧紧握在他手里。他同时并不恼怒这个人比他这个皇上还富有,且不说惹了这个人对他并没有好处,就凭对他的了解凝沧也敢肯定这个人对世人争夺不休的名利没有一点兴趣,有这样一个人替自己掌管天下财富也不错,他在乎的只有那个毁了容的鲛人,这些东西也不过是因为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喜欢才摆在这儿的。见识过这个女人是怎样的倾国倾城,凝沧一度非常想占有她,但是为了他的皇位他也只好忍下了,当看到这个女人被毁容并且疯了之后他松了一口气,总算不会因为她和那个男人闹翻了。
这个女人眼光还真是不错,凝沧摸着鼻子想。冷敬卿的身份少有人知,当世被称为“陶朱公”的四大家族作为他的下属打理日常的商务,每到年末例会会来报告一年的经营情况,同时带来许多比进贡的东西好得多的绝世珍宝,冷敬卿一般会让漪澜去挑,只要这个女人看上的不论是最贵重的还是其中最便宜的都会留下,剩下的不论价值通通送进宫。今年这个女人就把一干宝物扔到了一边,独独喜欢一个运送珍宝的小厮不小心从怀里掉出来的他原本准备给家里孩子的泥娃娃,冷敬卿看都没看直接叫人把东西送走了,于是凝沧的私库又充实了不少。
“皇上,叶知秋是否要杀?”吉祥悄悄问。死刑必须复审三次,这是从前朝开始就实行的办法。
“杀。”凝沧又把目光投到了墙上范宽的《溪山行旅图》上,寻思着让这个丞相也送几幅字画到宫里去。
这幅画应该是在玉华宫挂着,雨秋什么时候送过来的?凝沧拧着眉想到,真是败家,什么好东西都往娘家送。
“是。”吉祥却并没有走,“皇上……”
“怎么了?”凝沧仔细看着画的题款,发现这幅是冷敬卿临摹的,不禁微微松了口气,却又好奇起他这位丞相怎么造假功夫也这般厉害。
“您……为什么不进去啊?”吉祥小心翼翼地问,这个主子出了名的喜怒无常,惹烦了可能连命都没了,可凝沧说过让他在一个时辰的时候提醒回宫,这都一刻了还一点正事没办,他不由有点着急。
凝沧转过头玩味地盯住了他,“奴才该死!”吉祥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哈哈,起来!”凝沧大笑。吉祥忐忑地爬起来,偷偷看了看凝沧的脸色,见确实没有责罚他的意思才稍稍放了点心。
“你说朕为什么不进去?”凝沧眯着眼睛问,看不出喜怒。
“陛下才智卓绝,奴才怎么能猜着呢?”吉祥瞥了眼凝沧的脸色,斟酌着回答。
“哈哈哈……你呀。”凝沧笑着摇摇头,“人家夫妻卿卿我我,朕进去岂不是搅人好事。他早就知道朕来了,一会儿也该出来了,又何必朕去讨人嫌”
吉祥陪着干笑几声,躬身准备退下,凝沧忽然道:“府上的丫头怎么回事,这么久了连杯茶也不上!”
“奴才立刻去办!”吉祥连忙回答。
“不必了,茶来了。”一个清脆女声响起,接着便掀帘进来一个紫衫侍女,手里托着一个小巧的黑檀茶盘,上面放了一只小小的牛角盖碗杯子。侍女把茶放到桌上,玉手将碗盖一揭,茶香便弥漫开来。
“这茶真是不错,可惜就是上的晚了些。”凝沧吸吸鼻子,陶醉地说。
女子掩唇一笑,“陛下不知,这是上好的‘绿玉心莲’,若是陛下刚到心浮气躁之时上来,香不得发,茶不得品,岂非糟蹋了?待陛下看过些字画古玩。心境平和了,这茶才能品出味来。”
“好个紫菀,你家主子不把朕放在眼里也就罢了,连你个小丫头也敢编排朕,你家有的是玉杯,却偏偏给朕用牛角杯子。”吉祥在一边听得心惊,这样的话足够让别人掉脑袋了。紫菀却没有丝毫表示,自自然然地点起一炉香来。
凝沧拿起杯子啜了一口,咂咂嘴,“比你主子还差得远了,不过比宫里那帮奴才好的多了,不如你进宫专门给朕泡茶去吧。”
“陛下说笑了,奴婢的茶艺怎么能和先生相比,进宫也不是奴婢这等没福气的能想的事。”紫菀不卑不亢地回答,不时往翡翠香炉里撒进些东西。
凝沧笑笑,不以为意,忽然皱起鼻子闻闻,“这是什么香?”他在宫里闻过不少名香,却从未接触过这一种。
“安息香混些其他香料罢了,青黛姐姐说先生刚刚转醒,安息香止心痛。”紫菀神色黯然,默默合上了炉盖。
就知道是青黛,这个女人在这里几乎就是主子,除了冷敬卿,就是她最大了,整天神神秘秘,不知道怎么回事。凝沧曾经查过冷敬卿身边所有人的底细,却没有这个女人一星半点的信息。
“雪儿呢?”凝沧看似不经心地问。
紫菀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小姐青黛姐姐照顾着。”
“是吗。”凝沧干笑一声,眼神深邃,“这两天你们为什么不过来这里照顾,居然要朕从宫里调人来。”凝沧的声音不高,却冷得像冰,吉祥在一边打了个冷战。
紫菀却依然是那副淡淡的表情,“青黛姐姐说了,先生有叶神医和夫人照顾就够了,我们过来也帮不上什么忙,反倒搅了先生的清净。我们只需照顾好小姐就好了。“
“不让雪儿过来也是你那个青黛姐姐说的?”凝沧挑眉。
“是,小姐年纪小,免不了要哭闹。”
“好。”盯着紫菀审视了很久,凝沧终于开口,“很好,你们做的真是好!”
“下去吧。”凝沧好像不耐烦了,潦草地挥手。紫菀和来时一样,礼也不行,飘然离开。
这个青黛究竟是什么人,好像知道得不少。凝沧拨弄着冠上的带子,静静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