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叔叔！”一个轻灵无比的童声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生动，一个小小的粉色身影风一样地跑过来，一下子扑到了凝沧怀里。凝沧收起心思，刮了刮怀里小女孩儿的鼻子，笑着问道：“这是谁家的小疯子啊？”

　　“哼！”女孩五六岁的样子，长得极其可爱，依稀可以看出以后绝世美人的风范，尤其一双眼睛格外有神。和冷敬卿一样，女孩的眼睛如墨般漆黑，但仔细看会发现黑色下湛碧的颜色，那是大海的颜色。

　　“雪儿才不是什么小疯子呢，雪儿是来找爸爸的！”女孩瞪了眼门口，凝沧这才注意到一个青衫女子端着一只托盘进来，似乎放着一碗药。

　　“青黛姐姐最坏了，不让雪儿见爸爸！”雪儿嘟着小嘴告状。

　　“是吗？”凝沧语气一下子冷下来，虽没有向女子看，但很明显这句话是对她说的。

　　女子好像没有听到，端着药站在了一边。她看起来二十多岁，说不上漂亮，但也不难看，但那种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神让人不禁多看她几眼。她的头发和眼睛都是一种很深的蓝色，几乎和黑色分不清界限，浑浊的颜色让人很不舒服。

　　“就是她不让雪儿见爸爸！”雪儿在凝沧怀里扭动着撒娇，“皇帝叔叔，爸爸呢？”

　　“你爸爸一会儿就出来了，雪儿安静地等一会儿好不好？”凝沧抱好女孩，不让她掉下去。

　　“青黛姐姐关了雪儿三天，也不告诉雪儿为什么，爸爸妈妈谁也见不到，整天闷在书房里，雪儿快憋死了！”凝沧知道雪儿说的书房并不是一般的“书房”，冷敬卿癖好藏书，他的藏书房比太学的大太多了。

　　“是嘛，那雪儿这几天干什么了？”凝沧含笑问。原本就十分喜欢这个玲珑剔透的女孩，现在已是人父的他，看到这个聪明伶俐的小精灵更是说不出的怜爱。

　　“还能做什么，只好看书了呗！”雪儿抱怨道，“不让我见爸爸妈妈不算，连出去玩都不行，爸爸都让我多出去玩，青黛姐姐却不许，真是坏死了！”说着又瞪了青衫女子一眼。

　　女子低眉站在一边，恍若未闻。

　　不过到底是小孩心性，转头已忘了“深仇大恨”，“皇帝叔叔，爸爸怎么还不出来！”

　　“不着急，不着急……”凝沧哄着怀里的孩子，眼睛却始终落在青衫女子身上。

　　什么人，看来确实是知道些什么。

　　“皇帝叔叔，爸爸是不是又病了？青黛姐姐说爸爸很忙没有时间看雪儿，不让雪儿打扰他，可是爸爸以前就算再忙也会陪雪儿的……”雪儿担心地问，长长的睫毛上沾着泪花。

　　“又？”凝沧注意到孩子的用词。

　　“嗯……皇帝叔叔应该也注意到了吧，爸爸脸色苍白得很不正常，经常咳嗽，有时候还咳血，而且……”雪儿咬了咬嘴唇，好像下了什么决心，把心里憋了许久的话一股脑倒了出来，“而且爸爸的血脉经常逆行！每次这样的时候爸爸都会失去意识，不过以前很快就好了，我问爸爸他只说太累了。我看了很多医书，可没有见过任何一种病是这个样子的。皇帝叔叔，你告诉我爸爸这次是不是病得很严重所以才不能陪我？”说到最后小女孩已经哭了起来，小小的肩膀一抖一抖，说不出的可怜。

　　“爸爸没事的，雪儿不怕……”凝沧手忙脚乱地给雪儿擦着眼泪。面对这样一个小女孩儿，凝沧觉得比对付朝堂上那帮老狐狸还麻烦，不是雪儿和别的孩子一样调皮捣蛋闯祸不断，是因为这个小精灵太聪明了：生下来一个月就会说话，半岁就能自己看书了，到现在冷敬卿书房里的那些书怕是被看了个十之一二，要知道那可是真正的“书山”，就是状元怕是也没看过这么多。要糊弄这么一个“孩子”真是不容易。凝沧前日大概听明白了叶知秋所说的话，今日雪儿所说与他的判断几乎一模一样，看样子是瞒不住。

　　“爸爸是病了，但是已经好了，雪儿不要担心啊。”凝沧边哄小女孩边感叹，这一家真是个个怪胎，也不知道自己那两个孩子将来成不成器。

　　五年前就是昏迷了三天，这五年来一直没有什么太大的异常，这次应该是为了自己那两个孩子才……应该还是三天能醒来的吧，凝沧镇静地把不安压在心底不在神色上显露出来，又不自觉地看了眼空气一样毫无存在感的青黛。

　　这也是他现在来的理由，他本能地觉得他应该今天这个时刻醒过来，于是就不管不顾地扔下一大堆事务过来。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一向冷静的自己会做出如此冲动的事，可心底有个声音让他必须要来。

　　虽然是亲历者，但他其实并不了解冷敬卿究竟是怎么回事，仅有的一点也是从叶知秋那里来的。

　　这是他答应帮他的条件，如果他不说，他绝对不能问。所以他的好奇只能通过自己的调查满足。

　　亦或是他隐藏很好的防备。

　　“雪儿怎么知道的？”凝沧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以他对他的了解他应该是不会向自己最疼的女儿透露病情的，而他一旦做一件事就一定是毫无破绽。

　　果然，雪儿摇摇头，“我能感觉到一些人的心跳脉搏。”

　　“嗯？”凝沧皱眉，这又是什么绝技。

　　“只是一部分人，爸爸，妈妈，青黛姐姐……哦，对了，还有皇后姐姐！”雪儿看凝沧一脸不解，就解释说。

　　他是皇帝叔叔，风雨秋却成了皇后姐姐，这辈分真不是一般的乱。但凝沧没有在意这些。皇后、青黛……凝沧皱眉，要说是冷敬卿和漪澜他还不觉得太意外，但剩下的人就奇怪了。

　　不知什么时候出去的吉祥静静走进来，看了看站在一边的青黛，开口：“皇上，叶知秋……”

　　“杀了。”凝沧和雪儿玩起了翻绳，漫不经心地说。

　　“是。”吉祥又悄悄退了出去。

　　“咳咳……“一阵轻嗽，雪儿飞快地从凝沧身上跳了下来，到了冷敬卿身边却不敢像刚才一样扑进去，忽然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

　　确实，只着中衣的冷敬卿当得上“弱不禁风、弱不胜衣”这类词，骨瘦如柴这个词用在他身上也绝没有半点夸张，衣服穿在他身上倒像挂在衣架上，凝沧甚至可以依稀看到他骨骼的轮廓。

　　他的脸色平时就极为苍白，此时更是没有丝毫的血色，泛着些惨淡的灰败，如果不是眼中精华内敛，怕是被人当成诈尸。

　　“你……没事吧。”凝沧虽然大约知道怎么回事，却还是担心：这人要是两腿一蹬嗝屁了，他这皇帝当得怕是不会这么一帆风顺、舒服惬意了。

　　“青黛，沉香再加一些。”冷敬卿淡淡吩咐，慢慢单膝跪地，摸出块手帕给雪儿擦眼泪，“没事，不哭了，雪儿本来脸就圆，这一哭真成了小花猫了。”

　　青黛看了一眼冷敬卿，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去调香。

　　“雪儿不是小花猫，爸爸才是大骗子……”鬼精灵还是一脸泪痕，嘟个小嘴，不过情绪已经好了很多。

　　见糊弄不了女儿，冷敬卿苦笑着摇摇头，“雪儿，真的没事……”

　　“那爸爸告诉雪儿爸爸究竟是什么病！”雪儿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表情，目光炯炯地看着父亲。

　　“雪儿……”

　　“你必须告诉雪儿！”雪儿一脸坚毅，半晌，语气蓦地软下来，眼泪又汹涌而出，“雪儿要治好爸爸！”

　　“雪儿……”轻轻拥着女儿，冷敬卿叹了口气，妥协，“不是病。”

　　世上能让他妥协的人怕是只有这母女俩了。

　　“那是伤？”雪儿立刻止住了眼泪，焦急地问。

　　啧啧，这闺女，眼泪说放就放，说收就收，和水闸似的，真不知道这几年冷敬卿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凝沧坐在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父女俩讨价还价，想着自己女儿长大会不会也这么不好对付。

　　“是，也不是。”冷敬卿抱起雪儿，坐到了和凝沧隔着一张桌子的紫檀椅上，雪儿乖乖地坐在父亲怀里，扬起小脸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要他解释。

　　真的很像啊，冷敬卿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罢了。

　　正当屋里的人都在等他的回答时，吉祥躬身进来：“陛下，叶……”

　　“杀了！”凝沧很恼火，这个奴才真是越来越不懂规矩了，戏正好的时候偏来搅和。

　　“是！”看凝沧一脸怒意，吉祥冷汗顿时流了一背，连滚带爬地出门。

　　“等一下。”哎哟喂，这不是要命吗！这时候呆在凝沧眼皮底下谁知道会有什么惨剧发生。吉祥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站住。

　　冷敬卿却没有向他开口，转头看向凝沧：“叶知秋不能杀。”

　　到底谁是皇帝？凝沧有些郁闷，这话说的半点转圜余地都没有。

　　“嘿，怎么就不能杀了？老子想杀谁就杀谁！”在人前，凝沧是九五至尊，天子威严，但在冷敬卿面前，一切伪装都可以退去，凝沧本性中的匪气展露无遗。

　　很多人不明白作为一个皇帝，凝沧怎么可能对冷敬卿这样信任，凝沧自己也不太清楚，或许因为这个人不是他的臣子，而是他的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或者是兄弟。

　　“怎么不能杀了，这老小子谁也不鸟，狂个什么劲，不过就是招摇撞骗的老混蛋！那点本事，连雪儿都还不如吧！”凝沧说着说着已经把袍子一掀，一脚踩在了椅子上。

　　皇帝这个样子，屋里的人倒是都没什么惊奇，见怪不怪了。只是雪儿捂着嘴“嗤嗤”笑个不停，眼睛俏皮地眨呀眨。

　　看着冷敬卿淡漠的眼神和雪儿狡黠的表情，凝沧郁闷透了，这父女俩，一个赛一个的聪明，想演个戏都不成。

　　“好了好了，真是的，这么多年演技都没什么长进。你们俩也不知道配合一下。”凝沧悻悻道，“吉祥，让他们先摆好架势，再找个人在落刀的时候拦了，送到死牢里关几天。”

　　“是。”吉祥想了一想，大约明白了到底为什么凝沧生这么大气了。

　　说什么杀了叶知秋，不过是借机吓唬吓唬，磨磨他的爆脾气，然后用起来就顺手多了。太医署教授还要他来做呢。

　　看着吉祥退出去，凝沧舒了口气，“这下满意了？这个大人情你准备怎么还我？”

　　冷敬卿淡淡看了他一眼，沉默。

　　“唉。“凝沧郁闷归郁闷，倒也没什么太受不了的感觉。从认识冷敬卿开始，他就没见过他对除了雪儿母女俩以外的人有什么表情，对自己这个皇帝从来都是爱答不理。

　　“皇帝叔叔，你怎么能这么说呢！”雪儿一脸正气道，“这明明是对你有好处的事，为什么要爸爸还你人情啊。”

　　凝沧几乎想要撞墙：这人怎么回事！怎么什么事都让个小孩子知道！

　　“嘿，你个小丫头片子，转脸就忘了你皇帝叔叔了，本来还准备让你当个郡主，这下就算了。”凝沧作势要给她一个栗子。

　　雪儿倒是不躲不避：“雪儿说的是对的，皇帝叔叔不能打雪儿。还有，郡主雪儿不稀罕！”

　　“咳咳。”凝沧面子有些挂不住，尴尬地咳嗽两声，赶紧转移话题：“那个……漪澜还好吧。”

　　“皇帝叔叔你好笨哦。”雪儿看怪物似的看着凝沧，“妈妈现在肯定在睡觉，怎么会有事。”

　　凝沧深吸一口气，太失败了，真他妈太失败了！让个小姑娘鄙视，老子这皇帝当得真是够窝囊。

　　“那你还叫这么大声，吵醒你妈妈怎么办！”凝沧心思百转，找了个理由想扳回一局。

　　“怎么会，鲛纱最是隔音了。”雪儿眨眨大眼睛，一脸纯洁。

　　“……”凝沧彻底被打败了。

　　“公子，药凉热刚好。”青黛忽然端着药走过来，面无表情地说。

　　凝沧玩味地看着这个不起眼的侍女，“公子”，只有她这么称呼冷敬卿。

　　“什么药，我看看！”雪儿抢着去端，只是冷敬卿不知手腕一转，已经摸着碗边的雪儿便落了个空。

　　“雪儿，不要闹。”冷敬卿语气有些疲惫，雪儿马上安静下来。

　　等冷敬卿喝了药，女孩又迫不及待地开口：“爸爸！你刚刚话还没说完呢！”

　　“雪儿，以后不论你青黛姐姐让你做什么，你都要听话，好吗？”沉默半晌，冷敬卿开口却说了这么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啊？”雪儿再是聪明，也不明白父亲到底什么意思，“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冷敬卿转过头看着青黛，眼神很奇怪。

　　微微欠身，青黛收拾了药碗退了出去。

　　“不嘛不嘛！青黛姐姐不让我见你和妈妈，不让我出去玩，难道也要听吗？”女孩赶紧撒娇。

　　“答应我。”冷敬卿看着女儿的眼睛，眼神虽然不凌厉，语气也很平静，但雪儿却觉得一种温和的压力瞬时充满了整个空间。

　　“不！”女孩犹自嘴硬，眼睛里满是倔强。

　　“必须。”冷敬卿的语气没有丝毫商量余地。

　　“不！”雪儿就是不松口，咬着嘴唇使劲忍住眼里的泪。

　　第一次，从她出生第一天有记忆开始，这是父亲第一次强迫她做一件事。

　　两人就那么对峙着。

　　忽然，冷敬卿紧紧抱住了怀里和他倔强对视的女儿。

　　他抱得很用力，好像一松手怀里的人就会跑掉似的。

　　已经失去了太多，他不想再失去一个。

　　他并不贪心，他要的很少，但上天还是要他一次次失去。

　　埋首在女儿乌黑柔顺的长发间，他一阵阵颤抖。

　　雪儿有些慌乱，她清楚地感觉到一种叫做恐惧的情绪，深入骨髓。

　　“爸爸，爸爸！你怎么了？你不要生气，我答应，我答应你……”雪儿惊慌失措，眼泪滚珠似的掉下来，“我答应……就算青黛姐姐不让我见你和妈妈，我也答应……”

　　说着说着，雪儿原本因为赌气绷紧的身体无力地软下来，“爸爸，我答应……可是……我要你……和妈妈……陪着我，不许丢下我。”女孩拼命想忍住不哭，却控制不住地掉眼泪，声音哽咽。

　　“不用了……”冷敬卿的声音很飘忽，但是带着斩钉截铁的决断，“不会，再也不会了。”

　　这是一个承诺，对自己，对自己最爱的人。

　　他曾经不相信命运，现在，也不相信。

　　他可以听任命运的摆布，但是他不允许他在乎的人这样。

　　他不允许他们再受一点伤害，就算是命运也不可以。

　　不可以！

　　“哇……”雪儿一下子哭了出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爸爸不会不管雪儿的，雪儿绝对不会离开爸爸妈妈的。”

　　“不会，不会的……”冷敬卿转眼已恢复了那种波澜不惊的态度，轻轻拍着女儿娇弱的肩膀。

　　“喂，你发什么神经呢。”凝沧一头雾水地看着这父女俩又哭又闹，忍不住问道。

　　“没事。“冷敬卿轻轻擦着女儿腮边的眼泪，淡漠道。

　　“我去陪妈妈。”雪儿吸吸鼻子，乖巧地从冷敬卿膝上跳下，临走不忘回头调皮地眨眨眼，然后轻捷地消失在了重重帘幕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