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怎么回事?”不见了雪儿的身影,凝沧的脸色瞬时凝重起来,他很清楚如果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冷敬卿绝对不会如此失态。
“黄天佑杀了?”冷敬卿淡淡看着香炉里的烟升起一个个诡异的图案再慢慢消逝,飘渺地问道。
“杀了。”凝沧皱眉,思索这个问题有什么好问的,这件事不就是他一手办成的吗?
“一百万三千六百二十四。”冷敬卿语气空洞地说。
“什么?”凝沧实在有些吃不消这个人跳跃的思维。
“加上这次,我杀了一百万三千六百二十四个人了。”凝沧心里猛地一抽,急忙看他的表情,仔细观察了一阵,暗暗松了口气。
冷敬卿只是没有焦距地盯着翡翠炉中升起的紫色的烟,再没有其他情绪。凝沧很清楚这个人是怎样地厌恶流血和杀戮,直接或间接死在自己手里这么多人,那种负罪感足以让他崩溃。
“我自己都没法相信我居然已经杀了这么多人了……”刚才激烈的情感过去,这时候他好像麻木了,语气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襁褓里的小孩,拄着拐杖的老人,毫无反抗之力的女人,手无寸铁的俘虏,都死了,都死在了我的手里……”他精神很是恍惚,像是在追忆,又像是在忏悔,整个人好像被抽干了精力,脆弱得如同干透的秋叶,轻轻一碰就会碎成粉末。
“他们都该死!”凝沧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暗暗心惊,这样下去这人怕是要疯了。
“该死?”死水一般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冷敬卿嘲讽地笑笑,“谁该死,谁又该活?谁来做这个判断,谁又有权力决定?你,我,亦或是虚无飘渺的命或者神?”
不是不知道为了更多的人能好好活着,那些人必须死。然而每一条生命的逝去都让他深深颤惧。
不因为什么,只是单纯的对生命的敬畏。
也许,因为,那个从来没有消失过的噩梦,也许。
没等凝沧说话,冷敬卿自顾自地喃喃:“有时候很羡慕他们,不需要对自己的生死做出选择,我好想死啊,可是却不能死,我居然连选择死的权力都没有……”
“你他妈胡说些什么!”凝沧一拍桌子吼道,“什么活呀死的,你他妈给老子听好了,你要是敢死老子让全天下人给你陪葬!”
“呵,连威胁都是一样的。”冷敬卿言语间依然没有一丝生机,好像灵魂已经离开,这里只不过是一个躯壳罢了。
凝沧惊愕地看着他虚无的眸子,有些恐惧,这人不会真的疯了吧。
“你会被人威胁?”凝沧扯扯嘴角,开了个他自己都觉得无趣的玩笑。
没有声音,冷敬卿安静地看着紫色的烟霾悠悠升腾,在空气中慢慢变幻出一个个神秘如符咒的图案,忽然一阵春风吹入,帘幕纷飞,烟消云散,不留一丝痕迹,只有空气中与花草香气交杂的一丝安息香的气味证明这缕烟曾经存在过。
人,也像这烟一样吧。短暂的存在千姿百态,轻易的消逝不留痕迹,能证明你存在过的又是什么?
可我何必想这些呢,有你,就够了。
深吸一口气,再开口已经没有了刚才的萧索飘忽,“说吧,到底什么事。”
看他恢复常态,凝沧松了口气:“明知故问。刺客来历查清楚了?”
“摩尼教。”冷敬卿简简单单地说了三个字,凝沧脸色蓦地变了。
“你是说她没死?”凝沧不可置信地问。
“是,现在可以证实她确实没有死。”冷敬卿轻轻咳嗽着,看凝沧还是一脸惊异,衰弱地笑了笑。
“可是……你明明把她一剑洞穿了!”凝沧叫道。
“那又如何。”冷敬卿轻叹,自嘲地笑笑,“我不是也没死吗?我们可都是怪物。”
凝沧慢慢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来,这才平静了些:“那个杀手是她手下的?难道是北斗?黄天佑应该请不动北斗,可是看他的身手,地位应该不低……“
“他不过是刚进大力的新手罢了。”冷敬卿淡淡道。
“什么!”凝沧一下子站了起来,“大力的新手就如此厉害?!”
摩尼教是安息王子摩尼所创,本是西域宗教,唐时传入中原,曾经繁盛一时。然而教规泯灭人性,终于唐武宗时被禁。然而摩尼教却并未在中土消亡,残余教众退入祁曼塔格山,以那楞格勒河谷为守山大阵。那楞格勒河谷水草丰美,却被称为昆仑山的“地狱之门”,进入其中不论人畜鸟兽,无一幸免。摩尼教由此得以存留。摩尼教最高乃为察宛,波斯语意为“永恒“,北斗七曜地位次之,前三位天枢、天璇、天玑分掌圣境三界------“光明”、“清净”、“大力”,是人才培养之地。三界中以光明最为厉害,北斗七曜多出于此,清净次之,停留在这个层次的杀手大多进入二十八宿。大力最差,必须努力进入后两界,否则只有死路一条:不是派出执行任务时被杀,就是被摩尼教当做废物处理。后四位天权、玉衡、开阳、摇光分掌东南西北二十八宿。摩尼教龟缩山中,本已式微,近年却死灰复燃,十三年前横空出世的天枢武功高的无法想象,连续刺杀中原各大门派十五名掌门,手段诡异残忍,江湖震动,本想联手杀上圣界,无奈破不了“地狱之门”,只得作罢。后天枢神秘消失,前任教主暴卒,摩尼教也沉寂下来,此事也就渐渐淡出了人们视线。
冷敬卿安静地看着他,不说话。
凝沧扶着额头让自己静下来。那个女人的厉害他不是不知道,当年若不是冷敬卿他必定被她打得死无葬身之地。她居然没有死?还要涉世?怎么办?
不,不用怕她。凝沧定定神,自己手里已有一国之权,绝非当日可比。当时情势紧急不利于己尚且可赢,现在又有什么可怕的?
况且,还有他!
想到这里,凝沧终于安下心来。既然他已经知道这件事,必然已经做好了防备,自己没什么好担心的。
有个得力的下属真是省事,凝沧想。
“殿试卷子阅得如何了。”凝沧这次大刀阔斧地清洗官场,虽说去除了开国功臣的威胁把权力牢牢抓在了手里,也可以放手改革,但几乎一下子杀光了中央官员,朝廷这架巨大的机器立刻运转不动了。但显然冷敬卿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引着黄天佑在会试这个时机动手,刚好给新人空开了位置。
“唉!”凝沧重重叹了口气,“那帮废物这八天只看了大概十之一二,可是后天就要面试了!”
冷敬卿笑笑,“不怪他们,这次考得科目太多了。”
凝沧又叹了口气,他也知道冷敬卿说的是实话。这次会试不仅考策论、诗词明法等平常的科目,还有算学、格致等少有人学的学问。至于殿试则是将会试选中的人再加笔试一场面试一场,合格者直接授官,会试通过者则入国子监进一步培养。殿试科目比会试难度增加,平常科目还好说,但冷僻的科目有些只有一个考官在评卷,效率自然不会高。
“把卷子全部送来。”凝沧端起茶刚喝一口,听到这句一下子岔了气,呛得咳嗽连连。
“咳咳……你说什么!”凝沧一脸不置信的表情。
“我不是说过这次卷子我亲自看的吗?”
“我还以为你那是说说呢,将近二百人,一共几千份卷子,你就是不眠不休地看上十天也看不完,更不要说现在只剩两天了。况且你这刚好一点,怎么能……”
“没事,让他们送来就好了。”
“你!”凝沧为之气结,“你还要不要命了!”
“我如果再休息一次,怕是真的永远睡过去了。”冷敬卿自嘲似的笑笑,眼神平静澄澈。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凝沧皱着眉问。
沉默。
凝沧叹了口气,“罢了,我走了。”他很清楚如果他不想说,他什么也问不出来,而这个人作出的决定,谁也改变不了。既然正事说完了,他也不想呆在这儿打搅这个病人了。
冷敬卿并不拦他,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看他离开。
走到门口,凝沧忽然停了下来:“她没事,她也没事。”
说完转身离开,再没有犹豫。
冷敬卿眼神明明灭灭,好像月下的深海,浪尖上月光闪烁,却任谁也看不透情绪。
“我会治好两个孩子的。”即将跨出院门,凝沧耳边忽然响起了一个飘渺如空谷回音的声音。
没有意外的,凝沧嘴角扬起一个诡异的角度。
这是个交易,他得到了所有的好处却没有丝毫损失和付出。
春风拂过院中的花草,一瞬间落红无数,花瓣飘入小溪,浮浮沉沉。
春天,毕竟是去了。
虽然院子里的花刚一凋谢就立即会在开出一朵一模一样的来,但无论如何都不会是同一朵了。
安静地靠坐在椅子上,冷敬卿眼神明澈如门外的流水。
她对你,只是交易的筹码吗?
你难道还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帮你,不计一切代价地帮你?
那两个孩子,不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会救的,又何必威胁我呢?
你不记得了吗,我最憎恶的就是被人威胁。
双手虚合,苍白单薄的掌间出现一个温润圆和的明珠,幽幽泛着蓝色的光芒,竟有鸡蛋那么大。
这样大小的鲛珠,当真是无价之宝。
静静凝视着悬浮在虚空的明珠,他眼神哀伤,慢慢张开手掌,明珠缓缓旋转起来,耀眼的光芒中,内室滴落的泪水轻盈地飞了过来,璀璨如夜空中的流星,落在明珠表面迅速地融为一体。
珠子又大了些。
沧海月明珠有泪,谁知这美丽背后的悲伤?
不要再为我哭了,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