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作者:朝秦 时间:2018-05-18 01:13 字数:3114 字

我轻轻地用手指描着他的眉,瘦了,眉骨锋利,复又有了几分当年的凌厉,只怕睁开眼,再不会如此温顺,正想着,我听到有人在叩门。

我回头,把手收回来,只见东林走了进来,带着虎虎的生气。

“你回家洗漱一下吧,再睡一觉,等会我妈来看着。”东林说。

我点头,看看永安,他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些,我叹息,俯身轻轻吻吻他的眼睑,似乎,有轻微的颤动。

也只有在他不清醒的时候,我们能够这样,稍微有些情侣的样子,只要他醒来,这些将荡然无存。

我们一向各自为政,两不相干,哪来的亲密接触。

东林抢先一步拎起我的背包出去了,他确实是个会照顾人的男人,走到护士站又请护士帮忙照看一下永安,看起来他们家算有些面子,医生护士都颇为照顾,所以护士爽快地答应会多去巡视。

穿过医院的走廊,医务人员步履匆匆在忙忙碌碌地准备又一天的工作,大部分病人还睡着,医院里有种奇异的安静,这种时候,似乎死神都远离,给医院以黑夜后最初的曙光。

刘东林和我很少说话,我也知道自己身份尴尬,我是谢永安的什么?所以连称呼都省略,省得尴尬。

他开车很猛,飞驰过那条著名的十字大街,七拐八拐进了横街,又进了小巷,最终在一小院前停下,自动门打开,他开了进去。

这是一个独院独栋三层小楼,外墙是一色的红砖,有些年头,但是维护得很好,只显历史厚重感,毫不破败。

我几乎是颤抖着下车来,扶着院子里的大树,打量着这个院落。红砖的外墙,有些年头了,显着古旧的暗沉,庭中的金叶榆高大挺拔,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地上铺的青砖,缝隙里探头探脑的青草,厚实的木框窗户,彩色的玻璃……

我的脑子”轰”地一下,似有大铁锤在敲打着,一下一下地疼。

我似乎在梦中来过这里,那个梦,真实得几乎可以触摸,我把每一个细节都记在日记里,经无数翻阅,几演化成真正的记忆,我记得里边用得非常多的大圆木,有美丽的木质纹理,风格粗犷,典型的俄罗斯风格,地板也全是原木地板,踩上去,厚实且暖暖的感觉,沉甸着岁月的底蕴。

刘东林扬声叫,”妈,杨一晨到了。”

楼上有声音传来,伴着急切的脚步声,”来了来了。”

我跟着刘东林走进了客厅,我恍了恍神,真的是梦里的场景,一模一样,连木楼梯上下来的妇人都是一样,高大微胖又和蔼可亲的,那是他二姐。

“一晨来了啊。”二姐咚咚地从楼梯上下来,拉着我热情地说。

我点头。

几时我们这样稔熟了。

如梦境中般的稔熟。

难不成是所谓的平行空间么,不然怎么恍若是一切重来。

梦中她领我上二楼,最里边是谢永安的房间,书台上放着我与他,头并头的照片。

“累不?还好吗?累得你大老远地跑来。”二姐絮絮地说,满心满眼的疼惜。

我忙说,”挺好的,不累。”

二姐引我在客厅沙发坐下,”只是我那弟弟,唉,三病六灾的,什么时候能够好啊。”她眼睛湿润了。

我轻轻拍她的手,不知如何安慰她。

东林在一旁边张罗着洗杯子泡茶,”你们广东人都喝茶吧。”

“喝的人多。”

“那喝什么茶?”

“有什么喝什么,没关系的。”

东林泡了杯茉莉花茶来,白色的花朵在热水中缓慢绽放,绿茶舒卷,虽然很少喝,但是香香的,喝着有暖意。

“你坐会,我去下面条,马上就好。”二姐一边说一边急急往厨房去了。

东林也往厨房帮忙去了,我打量着客厅,这暗红的原木地板泛着幽幽的光泽,厚松木板的茶几,原木的沙发,摸得发光的木楼梯扶手,很有北国味道,有如装修杂志里的俄罗斯风。

一会俩人就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来了,二姐把一碗放到我面前,”来,趁热吃。”

面条是手擀的,筋道又有麦子的香气,朴实而好味道,就像他二姐。

二姐说,”永安也不知怎么啦,已经好了几年,没想到这一两年又老犯病,大家都担心得要死,真是没办法了。”

我默默地吃着面条,不知如何答她。

“医生已经下了病危通知,这不是要人命嘛。他才多大啊,这些年过得那么不容易,真的是没有办法了。”

没有办法才找我来吗?我有自知之明,我哪里是个办法,所以只好继续默默吃面,面条好吃,底下还卧了只荷包蛋,热气醺得我眼睛迷蒙蒙的。

二姐又絮絮说了许多,永安的发病,病情的危急,又叫东林给我打电话如此等等,幸好永安还撑着,不然她一定会垮掉。

说着说着,才发觉该去医院了,又急急打车去医院了。

吃完东林领着我上楼,木质楼梯,踩上去如梦境般,我恍若穿行于旧梦中,无法抑制地颤抖。

他打开门,示意我进去,”是永安的房间,你安心住下。”不等我反对就退去,按道理我应该住客房,但是永安没在,我也不好太计较,难不成要已经忙碌得团团转的他们再去铺床叠被么。

永安的房间不算很大,临窗摆着张书桌,旁边是一个入墙的大书柜,宽大而扎实的床,铺着亚麻的床单,边缘上绣着一圈淡黄色的小花,并排的两个枕头,枕巾上也绣着淡黄的小花。

书台上没有照片。

梦中的床单是浅灰色的亚麻,没有图案,很是简洁。

幸好。

还是与梦中有些许不同。

我在浴缸中泡了个澡,昨晚一夜困扰,泡着泡着我就睡着了,梦里仍然是破碎的片段,在浴缸中嬉戏,和永安,把泡泡弄到他脸上头上身上……

我们赤裎相对。

我惊醒了。

水已经冷了。泡泡没了。

我甩甩头,并没有永安。他依旧在医院躺着。

裹着浴巾出来,换上睡衣,我趴在床上,亚麻的床单,质朴的味道,这也许就是永安的味道,但是去年,我似乎并没有太多地感受过,记忆中只有他绵软的胸膛,而今天,他瘦了,再不绵软,我,也许等不来他的拥抱,如去年般,哪怕是心隔天涯,身体也曾互相贴近,虽然短暂却也有片刻的慰藉,聊胜于无的安慰。

一切混乱不堪。

他说过,他随时会死去。

我从没当过真。

是不是,我不当真,他就会好好活着。

我就那么地睡过去,在几千里之外,陌生的床上,没有吃药,安然入眠。

醒来已经是黄昏。

梦里不知身是客。

夕阳透过亚麻窗帘,撒在床前,细碎的光影,我伸手托住阳光的碎片,怔怔地坐了很久,才想起,我在永安的房间,他的床上,而他,在病床上,也许再也不会醒来。

我竟然在他的家里,熟睡,睡了那么久,如回到老家般,安然。

虽然我自以为爱了他十几年,但是我们极少交锋,一向都是他冷眼旁观,偶尔给点阳光让我灿烂一下,基本我们在一南一北两个地方,各自过活,偶尔问候一下,平淡至极,了不起算个熟人,即便见面也是在外面,达不到登堂入室的亲密,所以按理,怎么也轮不上我在此。

而且,他一向都完美地控制着,自己在局外,隔着千重万重,冷静地看着我,在局中、在坑底,挣扎浮沉。

偶尔我快爬出来时,再给我戳一杆子,叉进坑底。

他就继续看好戏。

本来我以为去年的见面我已经喊停,拍拍屁股远走,没想到他昏迷也没放过我,狠狠地又把我叉进来,不得安生。

我爬起来,换了宽松的运动服,打算下去,去看看永安。

在我转身的瞬间,我看到书柜里的火机,廉价的塑料火机,我打开玻璃门,一共十二只,五颜六色的塑料火机,上面的字是family,很幼稚地,摆成了一个笨拙的”心”字。

这是去年广州见面时我买给他的,没想到,他快递回家,摆在书柜里。

我轻轻抚摸一只只火机,如抚摸着最宝贵的珠宝,哪怕他说,他在意过的东西,可以压死他了,不愿意再在意一点什么,可冷唆唆的寒意过后,终于有了丝暖意。

我原以为,它们均被丢弃在广州的垃圾箱里了。

我有丝丝窃喜,又有丝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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