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正月十五,已经到了春节的末尾,学生们一边享受着最后的闲暇时刻,一边依依不舍的准备开学。天宁穿着一身红彤彤的小棉袄,把本就讨喜的小脸儿衬得好看极了,就像从年画里跳出来的小孩儿一样。
他肉呼呼的小手紧紧地握住我的一根指头,小脑袋不停地左摇右晃,在热闹的大街上东张西望。大人们走在后面谈着话,不时传来李姨的叮嘱声:“宁宁跟好哥哥别乱跑啊!”
锣鼓喧天,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在这熙熙攘攘的画面中,本应伫立着那个微微笑着的,眉眼如画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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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暑假,天宁被接回了家。估摸是在乡下晒太阳多了,小孩儿现在看起来硬扎了不少,也变黑了。半年没见,天宁还是对李子亲的很,黏在李子身上不撒手。
再去李子家的时候,把我吓了一跳。各种玩具还有儿童卡片啥的在客厅里扔的哪儿哪儿都是,原来干净的一低头就能映出影儿的地板上,也有了肉眼可见的黑乎乎的印子。天宁正趴在沙发上使劲拍着一个会响的玩具,一边拍,一边仰着小脑袋咯咯咯的笑的不亦乐乎。李子就坐在沙发边上,护着天宁免得他滚到地上。
李姨倒是还和以前一样端庄,脸上带着柔柔的笑招呼我坐下。
“小凡挺久没来了吧,最近学习怎么样,跟不跟得上?”
“比原来是强多了,要说跟上我们班平均水平,那还差点儿。”
李姨笑了:“别急,慢慢儿来,你现在知道学就行。最近你爸一直挺高兴的,前几年你爸可是没少给你操心。”
我低着头嗑瓜子儿,没吭气儿。
李姨看了一下表,转头跟李子说:“宁宁该喝奶了,你去沏点奶粉,四满勺儿,晃开,别有疙瘩,沏完记住试试温度。”
李子点点头,随手拾起一块天宁弄掉的积木,去了厨房。
李姨往天宁身边挪了挪,替天宁拉拉衣服,说:“当了爹娘以后,一颗心全在孩子身上。”她摸摸天宁的小脑袋瓜,又对我说:“小凡,你爸也是一样的,有时候家长生气,不是旁的,是气你自己不爱护自己,他辛辛苦苦把你养大还舍不得下重手打呢,看你在别的地儿受了委屈能不窝火儿吗?”李姨轻轻叹了口气儿,抬头看向厨房,“平宇从小就太听话了……”
我偷偷瞄了一下李姨,她还是柔和的笑着,眼睛定定地看着李子的背影。
我从来没有见我妈那样看过我,除了一个母亲对孩子关怀,李姨脸上还笼罩一种愧疚,就像我曾经习以为常的那种愧疚一样,让人心慌,却又无力。
“姨,李子他……”我的话刚问到嘴边,李子拿着奶瓶儿走了过来,我只能把话转个弯儿,“……和天宁真亲。”
李子听到了这一句,笑着说:“这就是血缘关系,你看看他和我亲,就不和你亲!”
天宁看见奶瓶很自然的往李姨怀里一靠,张开小嘴等着投喂。李子把奶瓶塞到天宁手里,道:“看这小孩儿懒得,自己拿着喝!”
天宁哼唧了两声赖着不动,李子好笑地重新拿过奶瓶塞进天宁嘴里喂他喝。
“我算看出来了,这小孩儿都是你惯出来的。”
“你看我像那种会惯着小孩儿的人嘛!”
“得了吧!你看看你多宠天宁,这样下去可不行啊,以后被你惯成个少爷做派咋弄?”
“那他也得少爷的起来,毕竟还有我这个大少爷压他一头呢!”说着说着我们几个都笑了,天宁正喝着奶抬头一脸迷茫的看着我们,看了一会儿,吐出了奶嘴儿,也跟着傻笑起来。
李子从六岁多就开始学钢琴,一直到上高中住了校,才渐渐的摸琴少了。我不懂钢琴,但是也能听出来,李子弹得好,光是看他十根手指头在琴键上蹦来蹦去的就觉得厉害。
天宁一见到钢琴特别兴奋,软绵绵的小手在上面摁来摁去,就是摁不响几个音儿,看着他哥一抬手梆梆梆就是一串儿音,小孩儿急了,嗯嗯啊啊叫唤着拿起小拳头开始往琴上砸,砸一下响一片,这回小孩儿高兴了,轮着小拳头扑腾扑腾一通砸。
李子就这么揽着他,也不阻止,等到小孩儿玩得累了,才把他往床上一搁,自己弹起曲子来。
脱离的李子的怀抱,天宁不哭也不闹,安安静静的坐在床上吃着小指头听着李子弹琴,听得高兴了就咯咯地笑两声,有时候还会抱着两只爪子在胸前摇晃着作揖儿。
李子弹完了,站起身来要去抱天宁,天宁却不乐意了,张牙舞爪地撤着膀子不肯让碰,李子好不容易把他抱起来,他又探着身子往钢琴上扑。
李子问他:“你还想弹么?”
天宁还是哼哼唧唧表示不满,李子我俩一头雾水,突然天宁不哼了,抱住李子的手往琴键上拉。我这才明白过来:“这是还想听你弹琴嘞!”
李子刮了刮天宁的鼻子,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只管絮絮叨叨说:“看你对钢琴这么感兴趣,肯定是随我。哥长时间不摸了,现在弹得不好了,等我再练练,我教你也弹,成不?”
小孩儿听着李子讲话,也手舞足蹈的跟着咿咿啊啊,也不知道在说个啥。
李子把他重新放回床上,估计是坐的久了,天宁屁股一沾床身子就往后仰,咋整就是非躺着。李子接着弹琴,天宁躺在床上一声儿不吭的听着。
“李子,”我瞅了一眼小孩儿,轻轻地喊李子,“你看你看!”
天宁躺在床上不知道啥时候已经睡着了,一只手还搁在嘴里头,不时卟啾的吸一下,另一只小手儿高高的举着,放在脑袋旁边。李子找了条毯子给天宁盖上,轻手轻脚的出了门。
出了卧室,我感叹道:“养个小孩儿真不容易!”
李子乜斜我一眼:“说得跟你养了一样,我还没说啥呢。”
“啧,这一当哥觉悟就是不一样,马上就开始无私奉献了。”
“无私奉献……可不是嘛……万一宁宁再出什么事儿,我爸妈可受不起啊。”
自从天宁发现了钢琴这个大型玩具,李子家里就更热闹了。原来总是严肃规整的房子这时候才像了一个家。
虽然不明白为啥李叔李姨要冒这么大风险,费这么大劲再生一个孩子,但我知道如果天宁能够弥补李子身边的空白,或许李子会更快乐。
只是我忘记了有个词语,叫未雨绸缪,叫乐极生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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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天宁,李子算是被栓死了,哪都不能去,出门买个东西天宁都会哭上半天,死死地拽住李子不撒手,最后往往是李子没办法,只得一手抱了小孩儿,一手提溜着东西,年纪轻轻就成了个家庭妇男。
为此我没少嘲笑他:“唉,我当初就说嘛,你就是生错了,应该生成个小闺女儿的!”
李子却不以为然,看孩子看得不亦乐乎,照顾小孩儿是越来越轻车熟路。
然而除了看孩子,作为一个学生,暑假作业是必不可少的。我三天两头的往李子家跑,就是因为作业不会做啊!李子的暑假作业做的很快,因为他是挑着写的,看哪道题顺眼了,就完完整整地写写,其余的要么就不看,要么只写一个光秃秃的结果,没有过程。反正对象是李子,老师当然不会在意这种细节。然而作为学习成绩战五渣的我,也只能认命的一道一道写。虽然我也很想像李子那样干。
因为天宁闹着,我每次问题还都得趁天宁注意力被分散的时候,否则我一跟李子说话,小孩儿必定手舞足蹈地嚎叫着表示不满,一脸的“这是我哥哥你不许碰”的表情。
我也就只能呵呵了,想当年祸害人间的我,如今竟然沦落到如此不堪的地步,竟然还要和一个小瓜娃子抢人。
如此五次三番的被搅局,我憋一肚子的气没头撒。后来我算是摸清楚了小孩儿的作息规律,就趁他睡觉的时候过来。幸好天宁还小,正式嗜睡的时候,不然再大一点,会说话会蹦跶了,那就更没办法了。
午睡时天宁白天之中最长的一段休息期,也就这时候,我才能和李子说上两句话。
“李子啊,你看看你,有了弟弟忘了哥!唉,还是小时候好,你天天和我一起耍……现在平白无故多了个小娃子,太不消停了!”
“行了吧你,多大人了,还和小孩儿较劲啊?再说了,你小时候也没比宁宁安生到哪儿去。”李子在课本上勾勾画画的把最常考的重点标出来,“宁宁比我小十五岁半,都快成我儿子了!你别说,我还真有点儿能体会我爸的感觉。”
我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问:“不然……我也让我妈生个小弟弟给我玩玩儿?”
李子笑出了声:“估计你弟儿搁你手里,能被教育成美猴王二代!就你那上蹿下跳的能力,都够让人上愁的了!”
“诶嘿,你这是还嫌弃上我了?”
“我什么时候没嫌弃过你。”
“你……成成成,天宁哪儿都好,我哪儿都不好,行了吧?”
李子扭过头笑嘻嘻的看着我:“哟呵,别扭了?”
我板着个脸,点点头:“嗯!”
李子把书往我这儿一推,就要站起身:“那成吧,你先别扭着啊,我陪我弟儿睡会儿去。”
“诶诶诶,别啊,我别扭完了!来来来,给我讲讲这个题呗!”
李子给了我一个“你的骨气呢”的眼神儿,又坐了回来,看了一眼题目,简明扼要条理清晰的给我分析了一遍。
我也不再废话,开始写作业,李子也坐在一边,翻开了暑假作业。
“你不是写完了吗?”
李子“嗯”了一声,没再多说。
等我写完了刚才那一题,李子把他的作业递过来,纸上写着漂漂亮亮整整齐齐的解题过程。
“我写了一遍,你对对,看你还有啥不懂的。”
我接过册子,对完答案,结果发现右下角有一个简笔画小人儿。圆乎乎的脑袋,短短的胳膊腿儿,两条腿儿弯着,胖乎乎的脚丫子相对,一只小手儿在嘴里,另一只举在脑袋旁。
“这不是天宁嘛!李子你画的挺像啊!”
“呀!忘擦了。”
“别擦了,剪下来吧,留着。”
“留什么呀,这么大一丁点儿个简笔画,等我学学人正统的画法,画的好了留着才有意思,照你这样啥不啥都留着,那家里就成废纸堆了。”
李子果然琢磨起怎么画画儿来,他也不说去上个画画辅导班或者请个老师啥的,就买了一堆素描基础啊,素描入门啊之类的书,开始自己研究。
琢磨了一个暑假,还真就给李子琢磨出来了。因为天宁太小坐不住,我就经常给拉着当模特,一坐一俩小时的,让李子瞪着画画擦擦。这一暑假下来,不光是李子画画水平突飞猛涨,连带着我的多动症都给治好了!
“这可不行啊,一坐这么长时间不准动,你还咋给天宁画画儿?”
“别急,素描画起来就是慢,速写画起来快啊,我不是还没学会么!”
“哎哟你画完没有,我急着上厕所呢……”
“别急,马上,我明暗没上完呢。”
“我能不急吗?!人有三急啊!李子你太没人性了!”
“别急,就俩钟头儿你都坐不住,你肾不好吧。”
“你就说吧,还得多长时间?”
“别急,十分钟。”
当李子终于放下画笔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急匆匆地冲到厕所放了水,这才有心思回去看李子的大作。
李子还在拿橡皮在纸上这儿磨蹭磨蹭,那儿磨蹭磨蹭,又弄了好半天,才算完。
我凑过去一看,还真的挺像的,瞅了一会儿,我问李子:“李子,你实话说,觉不觉得我长得可帅?”
李子把我从上到下扫了一遍,点点头,说:“嗯,没我帅。”
等李子开始画速写的时候,也该开学了。李子颇有些遗憾的带了一张天宁的百天照去学校,连带着画板铅笔素描纸啥都有,一股脑儿全搬到了学校。
“李子,你这可是不务正业啊,到学校哪还有那么多时间让你画画?”
“有空就画。”
本以为高二会更紧张一点,结果分完科之后意外的比高一还轻松,虽然物理我更加听不懂了。
科目少了,作业自然也少了,自习课又多,还真是多了不少可以自己支配的时间。李子上课偶尔抬头看一眼黑板,其余时间还是在看各种各样的书,不同于以往的是,他的书桌里又多了关于绘画的书。
老师不在的时候他就拿出速写本涂涂画画。一开始画得歪七扭八,四不像的,画得多了,也开始有模有样了。
有天午休结束的时候,我抬起头迷迷瞪瞪地晃了晃脑袋,发现李子出去了,一低头看见铺在我桌子角上的一叠儿卷子。我心里一凛,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准备应付这突如其来的的作业。我拿过卷子刚准备往后传,觉着着回的卷子掂在手里手感特别的……蓬松?而且印刷的……凹凸不平?
我拿起卷子细细一看,立马发现端倪,于是我把卷子翻过来,然后就看到了——水笔画的、栩栩如生的、各种睡相的我。
我哭笑不得,等李子回来问他:“你把卷子都画成这样了,还咋交啊?”
李子略带得意的摇摇头,把手伸进抽屉一阵摸索,又抽出来一打卷子。这打卷子上倒是写得满满的,都是字儿。
“画你的那几张是多的卷子,这几张才是交给老师的。”说完,李子轻轻一转手腕,翻到卷子背面,然后我看到了——水笔画的、栩栩如生的、各个科目各种姿势的老师。
我竟无言以对。
此后李子交作业的次数增加了,上课抬头的时间也变长了,当然了,速写的水平,那是杠杠的。
然而最出乎我意料的是老师的态度。李子隔三差五的就会向我炫耀,今天哪个老师在他卷子上下了批语,明天哪个老师在他卷子上写了意见云云。当然了这些批语意见针对的,是卷子背面的那堆画儿。卷子正面的评价就简单的多了,无一例外的红勾勾和优秀。
我总觉得李子这样乐此不疲的热衷于在卷子背面作画,无疑是受到了班主任的鼓励,因为那次我瞪大了俩眼儿,从左到右的看了几遍,看的清清楚楚的,卷子上写着班主任遒劲有力的几个大字:画的不错,继续努力!
那一刻,我的内心是崩溃的。
与高一相比,高二的李子突然鲜活起来。就好像只有黑白两色的纸上,突然泼上了红黄二色,鲜艳而且分明。
天宁的出生和绘画无疑就是李子生活中的这红黄两色。但是正如同一条看似平静的小溪,倏地往里扔两块石头,表面的浪花很快就会平静,而你却并不能知道在水下发生了怎样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