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下午在书店碰见的那群年轻人在书店里面买了几本关于经济的书,就出去了。他们在街上晃了一会儿,便分手各自乘车回家。为首的青年的年轻人所乘的车竟然一路进了华山路的蔷薇花园。
年轻人穿过法式园林,进了那幢高大的建筑。仆人们像绕着鱼食打转的锦鲤一样围上来,口称楚少爷。年轻人脱下大衣和围巾,问他们大老爷在哪里。有下人就回答道,大老爷在他书房里,年轻人听了,直接上楼找人。
进书房前,年轻人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声,进来。年轻人这才进了屋。书房里面倒是一派旧式的模样,书架屏风,具是黄花梨木的传统家具。一张书桌后面,摆着把圈椅,屋子的主人倒没坐在桌子后面,站在博古架旁边,侍弄着一盆不甚名贵的吊兰。
那人正是刘汨,他身上穿着一身深色布衣长衫,左手抓着几茎枯黄的叶片,右手手指上挂着一把中等大小的铁剪刀。屋子里面多了个人,也不抬头,一边查看吊兰一边问年轻人:“今天又去哪里害人了?”
年轻人挑了把椅子坐下来,扬了扬手里的书:“去买书了。”
刘汨哦了一声,不再多说。倒是那年轻人兴致勃勃:“我见着妈了,他也看六伯母写的那本书呢,看样子臊得不行。”
刘汨还是哦了一声,没多说什么。年轻人又开口:“我问妈以后能不能再去看他,他答应了。明是和明理那两个笨蛋,都不敢去找妈,妈还能吃了他们不成?爸,我看妈是个挺好说话的人啊,你怎么也那么怵他呢?”
刘汨这才抬头看了年轻人一眼,骂了声:“蠢材!”
年轻人不服气,回嘴:“爸,你怎么这么说你儿子!”
刘汨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恨不得那他那玻璃镇纸在这蠢货脑袋上来一下,他大步走到电话机旁边,拨了一串号码:“我是刘汨,你下午怎么不拦着明楚!孩子胡闹,你难道也跟着胡闹吗!”
电话那边传来个懒洋洋的声音:“我找媳妇你拦着,哦,你儿子找妈妈,你还拦着。真是,好一个铁石心肠的男人!”
“阳阳现在情绪不稳定,你这样是在赶他走,他好不容易才在上海呆下来!”
那头的人叹了口气:“总不能让他一辈子不回家吧。”
刘汨沉默了一会儿,吩咐道:“阳阳今天会搬家,你跟着他,看他往哪里走。路上注意安全。”刘汨挂了电话,叹了口气。
年轻人凑上来焦急而不解地问他爸:“妈为什么要搬家?他不是答应了我吗?”
刘汨看了他一眼,想不明白自己怎么生出来这么一个蠢货,他想了想觉得这还是孩子妈的基因在其中起了重大的作用。他懒得理这个笨蛋,径直出了书房。年轻人看他爸离开了房间,也跟在刘汨身后,喋喋不休地问:“爸,爸,到底怎么回事啊?爸,你跟我说一下啊!”
刘汨实在受不了,只好回答他:“你妈嫌你烦,不要你,懂?”
年轻人更加不理解了:“妈以前不要我,我理解;妈现在什么都没了,怎么还瞧不起我呢?”
刘汨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只要你一天是我的儿子,你妈就一天不喜欢你。”
这时候刘汨的助理黄菲菲过来了,刘汨吩咐她:“把我的文件收拾一下,再装几件衣服,晚些时候我要出门。”黄菲菲翻开小巧的记事本,简单记上几笔,然后询问刘汨要不要将今晚与王老板的商谈推迟。刘汨摇摇头说不用,见面时间不便。黄菲菲这才将记事本收起来,踩着十厘米黑面红底的高跟鞋摇曳生姿地离开了刘汨视线。
年轻人嘟囔了一句:“还不是你的错,要不是你乱搞男女关系,妈也不会不要我。”
刘汨虽然五十多岁了,但还是耳聪目明,离得又近,听得可以说是一清二楚。他清了清喉咙:“小兔崽子,我要是没乱搞男女关系,哪里来的你!”
年轻人红了眼眶:“我宁愿自己没生下来!连我妈都不要我!”说着就跑回了房间,还把门摔得震天响。
刘汨在走廊上面站了一会儿,心里面也有些伤感。他坐上那个位子之后,才发现自己老婆跑了,儿子也跟自己不亲,颇有些孤家寡人的味道。年轻的时候拿幸福换成功,现在功成名就了,又想着回头来描补当年的遗憾。
但是人非草木,心碎了,哪里缝地起来。
刘汨叹了口气,回过身,往前走去。
他前面已经没路了,所以退路就是再艰难,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他时常会问自己,既然无法更进一步,为何不干脆停留在原地,何苦再回头去找那些曾近的路走回去呢?走回去了又能够怎么样呢?当年和他一起站在起点的人早就已经不在了,走回去之后,也找不到当年的那个人了。可刘汨还是想要试试,他这一生只有一个遗憾,一个污点。这个遗憾是李德,这个污点也是李德。他这个人已经对社会,对他人做得够多了,他想要为自己做点什么,趁自己还没有死还能动。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是李德教给他的。李德不能怪他。
年轻人冲进房间里,扑在床上。他伸手把床头柜上面的全家福拿过来,那是一张女人的相片:“姨娘,你说我爸我妈到底为什么都是这样的不负责任的烂人啊。明明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来着。”
他接着对着那女人喃喃低语:“今天去找妈,长得一点也不像书上印的照片。我一直以为妈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可是好像不是那样的。他看起来就像一个被吓破胆的胆小鬼一样,缩手缩脚的,好没用的样子。”
年轻人翻了个身,把照片抱在怀里面,仰面看着天花板。
“要不是他是我妈,我都不要他!”年轻人气呼呼地说。他自己生了一会儿气,然后把相框放回了床头柜。他也有一本《青阳》,不过不是买的,而是他的六伯母送给他的。年轻人随手从柜子上面把它拿起来,信手翻了翻,那书里的文字闪了一闪,满页的字就像小蚂蚁一般自己爬了起来。它们离开自己原来的位置,像无头苍蝇一般团团乱转了一会儿之后,又各就各位。
年轻人吓了一跳,简直要把那书从手里甩开,但他观察了片刻,发现这奇妙的变化并不会伤害到自己,于是便放心地看那些文字爬来爬去。
过了大约有一盏茶的时候,那些文字总算各就各位停了下来。年轻人试着读了一段,发现和他那个多愁伤感的六伯母文风不同,但倒也算通顺。再看封面,已然变成《青阳——记一个傻逼还债的一生》。年轻人大觉有趣,便翻开来看。
一下是随手翻开的文章内容。
李青阳恍惚之间听见有人叫他名字,那声音很耳熟,低沉很有磁性的那种。然后他突然反应过来,那是他恋人的声音。记忆就像湖水一样,从李青阳的口鼻灌进他的胸膛,逼迫着他,回首那些恨不得永不相见的过去。
“李德,我要一辈子对你好!”那是差点完全属于他的男孩子,十七八岁的年纪,脸庞青涩,嘴边大言不惭地挂着永恒。
“李德,好久不见,你过得怎样?”李青阳几乎认不出对方,已经模糊了的线条,差不多只是一个和少年时代恋人重名的家伙。
“断了吧,李德。”你谁?李青阳的眼泪大量地涌出,迅速地打湿了他的脸庞。即使嘴里再逞强着说不认识,自己的心却在大声呼唤着对方。
“戚明泽,戚明泽!”
眼前的黑暗被光芒破开,李德真的看见了他呼唤的对象。
戚明泽将一点现金放在抽屉里,趁着天色微明,轻手轻脚地拎起小包裹离开家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李青阳脑子进水了,竟然看见那个从小就有一副傲骨的戚明泽哭得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我一定要让你过好日子。一定要等我。”
“不许跟别的男人勾勾搭搭”。
“舍不得你啊。”
戚明泽说的话一遍遍地循环,声音一点点变大,从耳畔细语响至震耳欲聋。甜言蜜语地好像山盟海誓一般,但那话语里充满了力量。即便是早已对戚明泽不抱任何希望的李青阳都能感受到那份真情。
他看着戚明泽哭得像一个傻逼,止不住地心疼。那好歹是他爱了一辈子的男人,怎么能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呢?更何况,他其实明白,戚明泽对他的感情。戚明泽是个很闷骚的男人,这跟他的成长背景有很大关系。他从小就被他的父亲,也就是五姨太的大哥,寄养在李家。所以非常自尊,非常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感情。其实也不算为戚明泽辩解,李青阳和戚明泽在一起了那么多年,彼此还不知道彼此是怎样的人吗?
换句话说,李青阳知道戚明泽是个重自尊和不善表达的男人。戚明泽也知道李青阳是个,单纯地想要从自己身上获取利益的人。李青阳其实是个混蛋,他接近戚明泽对戚明泽好,只是因为他是主角,以后会给自己带来利益。
很多穿书文,穿越的那位总想着抱主角大腿,然后对主角无条件的好。主角相信了,爱上了对方。可是时间久了,总会发现对方真正意图。戚明泽发现了李青阳的真正意图,这才是他们分手的真正原因。
那是两人同居之后的一次例行争吵。那时候李青阳并不爱他,日子过得又不顺心,就总是和戚明泽吵架,甚至会打起来。吵架的时候口不择言,李青阳就说,明明你是男主角,怎么混成这样!戚明泽当时就愣住了,李青阳也觉得很尴尬,匆匆寻了个理由躲进厨房去了。那时候李青阳只想着借戚明泽的势,却从没想过用自己的金手指帮助对方。
后来李青阳被戚明泽好好地养在别墅里的时候,百无聊赖间,也反思过当年的自己。那么自以为是,那么理直气壮地伤害别人。
这个世界是残酷的,戚明泽却是一个温柔的人,所以世界派了一个叫李青阳的人出来折磨戚明泽。“你说这个世界我是主角,可是我依然有许多做不到的事,比如让你爱我。”
看到这里,年轻人很奇怪,李青阳是谁?戚明泽不是他二爸爸吗?什么穿书,什么穿越,什么金手指?都是些什么东西!年轻人奇怪极了,他把手里面的书翻回第一页,从头开始看了起来。
那是个读起来有点吃力但是意外地让人觉得还不错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