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阳民安物阜官商殷实风气淳朴,沿途景色也颇秀丽可期。但被贬离京师,朱棣不免心情郁郁。一路怏然不快,在亲兵的护卫下骑马远眺,心不在焉,连车也不肯坐。
陈家表亲引马送行,一路护送郡主至城外二百里犹自不肯调转马头,跟在凤车之旁,与刘惜梦唠唠叨叨。又说郡主从未离过京师,要我小心照顾。又叮嘱到了凤阳先派人送信回来报个平安。
刘惜梦唯唯称是,远远望去,弘远正在马前回首。
郡主掀开车帘,向惜梦招招手,“里面气闷得很。福来进来,陪我说话。”惜梦口中称是,一边也远远地望了弘远一眼,一边迅速地放下厚重的车帘,隔断了那道遥望着她我的视线。
车里铺着湖水绿的绸缎褥子,有专用的烛台架,也有天青色的小书橱。与其说是马车,其实更像个可移动的小房间。由此可见不管古代未来,有钱就能创造一切便利的先决条件。
偏爱浅淡颜色的徐涵穿了件用银线绣满蝴蝶的褶裙,拿着卷书的手尾指末端,戴了枚镶有琥珀垂饰的银环。看似雅致地翻着书页,却冲刘惜梦淘气地眨眼,“忠民表兄终于走了?一路就只听他在外面啰嗦。”
“哪有此事?”刘惜梦心中也觉得烦闷,但是她却不能这么说,所以只是笑道,“陈公子担心郡主路途颠簸,这才千里随行。”
郡主笑笑,不答反问:“你家王爷又在前面折腾什么?”
刘惜梦向外一看,果然见朱棣拿着宝剑胡乱砍草,随手揪了向后丢去,弘远老实地接着,一会儿就抱了满怀。
“想是担心夜里宿行没得柴烧。”
刘惜梦随口胡说,惹得郡主又是一通笑。她总装作对燕王毫不在意,每每提及仍称“你家王爷”,却暗中观窥他的一言一行。惜梦心里觉得有趣,但也不揭穿。想着女人就是含蓄,尤其是古代的女人,她们估计无论如何都无法想像女追男这种事。她又不由得想到了王礼,以前两个人吵架的时候,也总是有个中间人来传话的。后来虽然和好,但是想到这段往事,都会觉得很有意思。
辚辚又向前行出一段路后,弘远在前面调马折回,绕到车畔,敲了敲车辕,低声禀告:“王妃,王爷他说……”
“说什么?”刘惜梦好奇地掀帘抢问。
弘远并不理惜梦,仍是对着郡主报告:“说是……想要绕行开封。”
刘惜梦与徐涵面面相觑。开封乃是五皇子的封地,但眼下又岂是探亲访友的时候?
弘远说:“王爷与五皇子自幼情谊深厚。想顺路去看看,也是人之常情。但眼下时机敏感,恐怕有所不便。王妃还是劝阻为是。”
刘惜梦则诚实道:“王爷性情固执,向来一意孤行。硬要阻拦,也不太好。”
弘远瞪刘惜梦,急道:“如今什么时候,若真为了王爷着想,自然不能让他去!”
刘惜梦嘿嘿冷笑,心说,你口中说得漂亮,却还不是让郡主去扮黑脸的角色吗?这弘远年岁也不算小了,为什么思想总是那么简单呢?说好听点,他这是单纯,要是说难听点,他就是一根筋呀!
弘远哪里懂得郡主的女儿心事,口中犹自说个不停。只是分析利害,一副耿耿忠仆的嘴脸。
徐涵细细沉吟了片刻,扬手阻止刘惜梦和徐弘远二人言语相激,直接借了弘远的马,奔至军前,径自去与燕王对话去了。
刘惜梦也是女人,所以她自然为徐涵担心,因此冷眼看着弘远,讽刺道:“这下可称心了吧。弘远真是忠臣呀。啧啧。”
弘远冷脸不答,坐在车头,头也不肯回一下。惜梦见他袖上沾了草叶,顺手帮他掸了掸,他却像被烫伤一样迅速躲闪,艳阳照射下,一双细长深刻的单凤眼闪闪烁烁地望过来。
刘惜梦看着他那样子,不禁失笑,“如今弘远人也大了,心也远啦。碰也不能碰一下了。想来这样一路走到凤阳,我怕是连话也不能与景贵人讲啦。”以前小时候,就算要弘远光着身子站着,弘远也是答应的。想不到现在竟然变得如此之多,惜梦她怎能不伤感呢?
弘远神色一滞,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又咽了回去,一言不发地默默转过了脸去。惜梦心下好不烦闷,想她自来到大明,便与此人同吃同睡,一同受了燕王提拔,每日里同出同进,得到任何赏赐,向来并无藏私,拿他当个亲人看待。谁知道他年岁渐长,越发与她阴阳怪气起来。原来还准备让徐弘远的当自己的男闺蜜呢,看来真得是自己想得太多了,徐弘远本身就是块木头,跟他沟通实在是太累。
刘惜梦和徐弘远二人默然无语,气氛冷凝。那边徐涵骑马回头,绕回来原处。我扶着郡主进了车,她却笑笑地向弘远招手,要他也进去商谈。
弘远与惜梦不同,向来与徐涵并不熟睦。呆了一呆,才掀帘进来,也只是远远坐着。
徐涵说:“你家王爷,自幼有诸多辛苦。母妃过世得早,朝中又无人庇护。因此与五皇子情谊特别深厚。他俩同母所生,实在相依为命。只是生为皇子便与别家兄弟不同,或亲或疏总有议论。所以才早早让吴王去了开封。如今咱们王爷到了凤阳,没有皇命是不得擅离封地的,所以才想借着路上的机会去看看他兄弟。”
惜梦和弘远默默听着,觉得徐涵此番竟意外理解朱棣。
徐涵继续道:“只是情是一回事,理是另一回事。如今我们带着三千亲兵,擅自招招摇摇去了开封,传到太子耳内又要生事。我与王爷商量了……”说着,一双妙目笑笑地望向弘远,徐徐眨动,“过了夜,由得你们王爷自行微服去开封……”
弘远大惊,“一个人去……”
徐涵知道他要说什么,挑唇讽笑,“由他一个人去,说不定反而安全。谁又能保证这三千亲兵里没有个把奸细?”
弘远沉默片刻,“如此说来,不如让我陪王爷去!”
徐涵说:“如今这件事,只有我们四个知道。你另有任务,是走不脱的。”说着从身后行李箱里翻出一顶带了面纱的斗笠,黑瞳闪闪望定了弘远,“总得有个燕王爷留在车队里……”
“这么说……”刘惜梦把嘴张成蛋形,指向弘远。这还是她第一次经历这么惊险的事情,心里既激动又害怕,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是什么样的结局。
“对。”徐涵杏眼一睐,“由弘远扮作王爷,歇在车上,外面也就无人知晓。等到了凤阳,再与王爷会合!”
当夜军队扎营,燃了篝火。燕王只嚷嚷受了风寒头疼要早歇息,与弘远换了衣裳,一个人悄悄地走了。临行前郡主将随身的小包裹塞给他,二人低声说了不少体己话。刘惜梦远远看着,觉得小夫妻心结已无,一双璧人样甚是相配。她开始犹豫,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向秀岚的悲剧她实在是不想重演了,难不成,要等到徐涵自然老死吗?徐涵现在还这么年轻,如果真的要等到自然老死,那不知道还有多少个年月。那时候,刘惜梦自己都已经是老太婆了,王礼根本就等不了。
但是现在身边唯一能接触到对,除了这一对儿,也没有其他人了呀。该怎么办才好呢?
“你没事吧?”弘远见惜梦有些不对劲,轻声地问道。
刘惜梦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当然没事了,我怎么可能有事呢?”
“那就好。我先去和网页换衣服了。”
刘惜梦望着徐弘远的背影,心里很不爽滋味儿,她现在是纠结于自己的选择,到底如何做,才是对自己和对对方最好的。
弘远与燕王身材相仿,换了衣服后再看,更觉器宇轩昂。他虽长得过分精致,但近年勤于练武,举手投足带出一股冷凛煞气。倒不像小时候柔美得分不出男女了。
此时戴上了面纱,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细长的狐狸眼,眼角微挑向两端扬去。靠在车内最远的一角,后背挺直侧垂着头,让人难以猜忖他的心事。
刘惜梦怔怔地瞧着他发呆,不知为何就讪讪别开了眼,下意识解开自己的头发,心慌意乱地用手指重新耙梳。
帐营来报说:“前方路险,日前下雨倒了不少大树。最好绕道。”
徐涵在灯下赤着脚踩在毛毯之上,斜傍着车壁静静地打开地图。
刘惜梦手忙脚乱地帮忙挑亮灯花,总觉得心中有股不甚自在的古怪。徐涵近日容易疲倦,伸手打了个呵欠懒懒收了图册,说那就绕路吧。
翌日天空蓝得滴水,阳光炸过一般洒下遍地黄金。车队调头要绕道走小路,刘惜梦利用天明的时间,先骑着马独自去前方的路上看了看,见果真有古木横卧,堵塞了原路。悻悻拔回马头,一边暗笑自己犯了疑心病。与徐涵在车上说说笑笑,下了几盘棋,时间倒也过得飞快。
晚上要过枫树谷,徐涵说不如在此安营。弘远皱了皱眉,终于没有说什么。刘惜梦出去转了转,见到几个侍卫队长在那里不知叽叽咕咕些什么,想靠过去听听,他们却神色慌张地避开了。
刘惜梦是郡主与燕王面前的近侍,士兵们不愿与我结交也在常理。何况无论何年何代,属下要说上司的坏话,也是不可阻挡的。当下没有多想,不在意地回到了车内。
到了半夜,徐涵口渴讨要水喝,刘惜梦想起白日里曾在谷内看到一眼清泉,清透喜人,便拿了器物,想盛些回来。
徐涵顽皮心起,揉着眼爬了起来,“我们一同去吧。”
弘远面色难看,想要阻止。惜梦想郡主天天被闷得可怜,因而横瞪他一眼,把他想说的话又噎了回去。
徐涵探头看看,天色一片漆黑,只有一圈火把远远守着,当下善解人意地回头,嘻嘻笑道:“不如弘远也同去好了。天天闷在车里,到了凤阳,怕是要生病呢。”
刘惜梦说:“也是。反正大家也睡了。偷偷去四周走走,也不碍事。”当下拿衣服给他俩换了,三人都穿着侍从的衣裳,偷偷弯着腰,走出车队的包围。
弘远频频回首,只怕记错路。
刘惜梦知道他一向路痴,平常在燕王府尚且迷路。当下笑着直接拉了他的手,吐舌道:“你怕什么。有我与郡主两个在,丢不得你。”
弘远脸上微红,想要甩开惜梦的手却又没有动,别别扭扭由我拉着。徐涵身手灵活,不需要别人扶持,走得比惜梦还快。拨枝见叶的,很快来到泉眼处。
泉水清冽喜人,冰冰凉凉拍打在脸上和手腕,只觉由心透出一股快意。夜空湛清,看得到遥远的猎户星。
刘惜梦看着遥远的星空,忽然就想家了,来到莫名其妙的世界已经这么久了,不知道爸爸妈妈怎么样,发现自己凭空消失,一定会很伤心很着急吧。自己真得是太自私了,为了王礼,却把最爱自己的父母抛在一边,实在是不孝。
“你今天怎么总是魂不守舍的?”
面对弘远的疑问,刘惜梦只能傻傻一笑,“有吗?没有吧!”然后她又对着郡主说:“那边那三颗并成一列等间相隔的星,是猎户星座。平常只有冬天才能见到清晰的猎户星呢。”
徐涵瞪大眼睛,说:“福来总是知道奇奇怪怪的事呢。”
那是肯定的呀,刘惜梦得意地想,中华上下五千年,国内国外大事件,我总得知道些吧,不然这十几年的学岂不是白上了?以前总觉得这些东西没有什么用处,想不到来到大明之后,我还可以拿出来炫耀一番,哈哈,也算是学有所用了。
刘惜梦坐在泉边,拿树枝在地上画星座图,“这里面有个神话故事。以前有个神射手,爱着某国国王的女儿……”
徐涵插嘴问:“国王?”
刘惜梦连忙解释说:“就算是个王爷吧。他爱着那王爷家的郡主。”
徐涵马上笑了起来。
弘远在一边默默听着。
刘惜梦继续讲:“为了那个女孩,他射死了岛上所有危险的猛兽,国王虽然假装应允这桩婚事,却暗中叫人灌醉射手,弄瞎他的眼睛。射手凭靠听力,走到了太阳的住处,遇到了日出处的神明。神明有两个孩子,一个叫阿波罗,一个叫狄安娜。前者掌管着太阳的光辉,后者掌管月亮的光芒。狄安娜爱上了射手,使他恢复了的视力,还嫁给了他。但阿波罗对此不满。一天射手在海中游泳,他便对狄安娜说你一定射不中那海上的黑点……”
徐涵听得心惊,直拍着心口叫:“想来那黑点便是那射手。”
弘远却说:“这个阿波罗一定是喜爱这个叫狄安娜的女子,才如此做。”
刘惜梦恼道:“你胡说什么。这是古希腊神话,阿波罗是狄安娜的哥哥!”
弘远不接口,只是直直看着刘惜梦,忽然说:“你脸上也有三颗并成一列的痣呢。可也是叫猎户星座?”
徐涵仔细睁大眼瞧,笑了起来,“真的呢!”
刘惜梦摸了摸脸,自从来到这边,照镜子的时候根本屈指可数。还真没有留心过现在自己的脸到底变了多少,和以前的区别大不大。而且现在还是个小孩子,估计相差很多吧,长大的话,会不会变回去呢?还是另外生出一个容貌呢?不过也不会相差太多吧,无外乎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便是。反正每次洗脸也觉得那水里映的人影分外陌生。刘惜梦心中的自己还是以往那个大大咧咧的姑娘。有时一觉醒来,觉得此生俱是梦,她仿佛还在现代和王礼快乐地生活。
忽然好想回去,虽然这次莫名其妙的穿越是为了寻找让王礼复活的六颗真心,但是出来这么久,新年父母和朋友的心情越来越沉重,刘惜梦摸着脸颊陷入沉静,故事也不想接着说下去了。徐涵也出神地用手撩着泉水不知想些什么。
半晌还是弘远打破沉默,说:“得快些回去了。”
于是三个人又再喝了些水,然后轻手轻脚往回摸,到了林边,弘远忽然伸手一拦,阻止住了刘惜梦。
徐涵问:“怎么了?”
弘远皱眉,“好像有些不对。”
刘惜梦探头望去,只见营中亮起火把,喧闹阵阵。
徐涵冷眼观察,“那不是咱们的兵马。”
刘惜梦说:“你们两个留在原地,我去前面看看。”才迈出一脚,却被郡主与弘远同时伸手按住。
“你看看我们的帐篷。”弘远说,“那上面射满飞箭。倒下的兵士们多为我们燕王府的人。这里根本就是设有埋伏!”
刘惜梦大惊,“原来这路上果有盗匪!竟敢对上我们王府!”
徐涵说:“盗匪哪里来得这许多兵马?眼看着是要灭我们的兵队,此处不能再留,得快走。”说着转身拖了惜梦与弘远,头也不回地跑了起来。
刘惜梦与弘远身手比她强,但见识判断却远不如徐涵。心里惶惶没个主意,见她要走,马也来不及牵,忙护着她跑了起来。背后人声马嘶打成一团,黑红的火焰照亮半扇夜空,刘惜梦偷偷抬眼,清澈的猎户星座已渺不可见,但凭着适才的印象,找准方向,往着朝凤阳去的地方,插入小径一路向前。
走到天亮,人软腰酸。徐涵累得清秀的脸上尽是憔悴一片,惜梦与弘远也好不到哪去,相互观望只觉灰头土脸。
徐涵问:“你们说昨夜是谁的兵马?”
惜梦与弘远对看一眼,心中有数,只是不敢讲。根据以往电视和小说的经验,其实也算是正常的情节了,太子记恨兄弟,想方设法让皇帝把兄弟贬到封地,然后安排杀手,半路把兄弟给杀死,再嫁祸给强盗。要是没有这些曲曲折折,那都不叫宫斗文。一路上来那么平静,我还觉得有些不对劲呢。
不过没关系,朱棣死不了。可是,我们怎么办?历史上他是死不了,还当了皇帝,可我们呢?书上却没有挤在,不行,还是得跑。
徐涵苦笑,“此间无人,还有什么不敢说。除了京里来的,还能有谁?那个人一向忌惮王爷,不想把他留在京内,又怕他去凤阳坐大,这才派人在路上劫杀。想来那绕路的安排就是为了把我们堵在山里。只恨我一时疏懒,竟未能洞察。”
刘惜梦这才想到为何觉得古怪。那日去前方探路,看到倒地的山木,切口过于圆滑。只是那个时候贪玩,也没有想这么多,而且我一直坚信,朱棣福大命大,怎么都死不了。当下懊恼,也没有说话。还有之前看到几个士兵围绕在一起窃窃私语,当看见自己走过去时,就立即散开了,当时她也没有在意。如果多放几个心思的话,说不定就能早点发现他们的阴谋诡计了。
弘远庆幸道:“好在王爷不在。反而安全。”
徐涵说:“正是。我三人到了凤阳,自有军队接应。只是路上要小心。”又说,“昨天如果不是去了泉边,想来这会儿,我们也命丧黄泉了。”说得咬牙切齿,脸上颜色甚是恐怖。
一路绕道,只捡小路走。也不敢打探消息。
徐涵把手镯拿去交给弘远,到路边农家换了些干粮。三人也不敢睡,只是急着行路,没几日,弘远和徐涵都生了病。只有刘惜梦这身体不知道是不是死过一次的缘故,此番竟异样顽固,连场感冒也全无。
眼看着徐涵又在路边不住弯腰呕吐,惜梦对弘远说:“这么走下去可不成,得在路边找户人家,歇息两日。”不然到了凤阳,郡主若有三长两短,她与弘远也自然没脸再见燕王。
不远处,有一片枣花林。林边倒是有户青砖房,看似个小康人家。有女主人挽着围裙布衣荆钗,在那里撒米喂鸡。院子半敞着门,有把青藤椅,椅上有个四五岁的娃娃生得白白胖,笑起来依依呀呀。
一行三人互望一眼,都觉得此处可以落住。只是风尘仆仆,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借宿,当下扶着徐涵走过去。徐涵脸色蜡黄,才要开口,蓦地又是一阵干呕。刘惜梦手脚失措不知如何应付,那妇人却迎了上来,急急把徐涵搀进了院子,亲自舀了碗水一点点喂她喝下。
徐涵喘了口气,勉强绾了绾头发笑言:“咱们兄妹三人要去探亲,路上生了病,能不能在嫂子这里借宿一晚再走?”
那妇人只是望着徐涵,笑得眉眼欢喜,“妹妹,你这样子怕不是生病,而是害喜呢。”
刘惜梦大惊,连忙望向弘远。还亏自己是21世纪的知识女性,怀孕初期的孕吐也是知道一些的,可是真到了遇到这样症状的时候,竟然没有一点常识,还以为徐涵是赶路劳累所致,看来自己真的是百无一用是书生了。
弘远脸上一红,只说:“你看我做甚!这是燕……是大哥的喜事。”
徐涵年轻,也无此常识,当下也是满目茫然。
妇人笑着抱起那胖宝宝,“我怀大壮时,也与你一样,害喜害得厉害。每日缠着他爹,帮我找那青酸梅子吃呢。”
徐涵脸也红了,人也不知道怎么应答了,以往的伶俐也全然不见了,刘惜梦看着外面的枣树,只说:“若有酸酸的枣子吃想来也是管用的。”
徐涵回头,看了看外面,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刘惜梦想起徐涵平日一向并不贪嘴,路上却嚷渴要水要喝,原来真是害喜的征兆。不管怎么说,这个孩子在娘胎里就先救了他娘。
那女主人心地甚好,收拾了一间房子给三个人住。徐涵要送她首饰,却憨厚得笑着不收。不一会儿当家的挑着鱼回来了,说是涧中逮到的。妇人说:“你这倒是知道今日有客。”笑着拿去煮了。
晚上徐涵喝了鱼汤,脸色也缓和了些。
惜梦与弘远商量:“如今郡主不便急行,不如我们二人,一个先赶去凤阳与王爷会合,再派人来接郡主。另一个就在此陪着郡主,防生变故。”
弘远思虑半晌,只是摇头。
惜梦耐心劝解:“你若不想去就留在这里,我去便是。”
弘远看我一眼,还是摇头,固执道:“尽量一起行事!”
“你这顽固脾气,真是让人无法可想。”刘惜梦瞪眼。此人完全食古不化,不知变通,和当初见面的时候完全没有变化,一点儿也不像是官场之人。
夜里徐涵睡在床上,惜梦与弘远打了地铺。
徐涵初次有喜,心里紧张,辗转反侧只是睡不着。
弘远紧闭着眼睑,睫毛不断抖动,根本也只是在假寐。
地铺本是并排铺的,但睡的时候弘远把他那一边拉到好远。惹得刘惜梦很愤怒,这屋子原本就小,若要再大十米,想必他也会更远出十米去。
好像察觉到了惜梦正在看他,那双不时微微眨动的睫毛蓦然掀起,细细长长的双眼皮内包裹着单薄一色的幽柔黑瞳,瞬息万变地烁动出纯黑的绮丽。
四道目光没有预兆地碰撞,随即胶着。
刻意转头有些古怪,持续对视也不正常。
到底要怎么做呢……借着薄被的遮掩咬着手指。不明白可以心无城府共枕而眠的以往,到底是被什么改变了。好一会儿,刘惜梦给自己找了一个再恰当不过的理由,她是女儿身,长大之后自然有所顾忌,不然还怎么对得起王礼呢?虽然现在也只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孩,但也该是时候注意了。
于是刘惜梦扯起一个笑容,勉强地想要装出自己并不在意这种事情。却忍不住想要伸手摸摸自己的嘴角,可笑得有如对面那人一样僵硬?
“福来、弘远!”
徐涵忽然一手撑床翻身坐起。
刘惜梦吓一跳地回头,“郡主,你又想吐吗?”
徐涵以指封唇示意低声:“听!外面有动静!”
弘远一个起身翻至窗下,侧耳聆听,惜梦面貌严肃做努力分辨状。事实证明她这被现代油炸食品浸染过的暗黑灵魂,果然比不上古人们纤细敏感纯属自然牌的神经。
“是马蹄声!”徐涵忽与弘远异口同声。
刘惜梦吓得腰腿一软,弘远回头把手给我,只喊:“还愣什么,快走!”
徐涵已经站到了院内,我被弘远拉扯着一路跟随。
徐涵黑暗里仔细辨路,说:“从后门走!”
刘惜梦看了看左右崎岖的小道,又听了听已经连她都能听到的马蹄声。一路被冷峻现实压迫得几乎遗忘的生活智慧,蓦然又重新钻了出来。一手拽住徐涵一手拽住弘远,刘惜梦只喊道:“不能跑!”
院内的灯火远远地隐隐亮起,是主人家披衣出来察看,随后宁静煦和的小院被火把照亮了一方的天空。
刘惜梦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手紧紧握住徐涵的手。
徐涵的手又冰又冷,弘远的那只却在不断发汗。
猪笼草滴下的露水打在他们三人的头顶,下颌紧贴地面,手指缝里都嵌入了泥土。面前的道路险而难走,若径直逃离一定会被追兵追上。不如险中求胜索性反其道而行,就躲在最危险的地方搏一搏了。是死是生,只赖天命。
弘远压抑着的呼气声,徐涵细微的吸气声,还有刘惜梦怦怦乱跳的心跳声,通通汇杂一片,难与分辨。
刘惜梦脑内乱成一团,只拼命用力回想。
史书上应该不会骗人吧,大明打头的皇帝是朱元璋,然后有很多儿子,然后第一个儿子是太子,然后太子有一个儿子是朱允文,后来太子病死了,后来朱允文做了皇帝,再后来左云我要削藩,于是朱元璋的第四个儿子燕王朱棣造反,攻进了皇城,朱允文失踪,最后朱棣当上皇帝,我的继续还是很好的。可是可是,万一历史是假的那该怎么办?我可不想命丧黄泉呀!好不容活到这么大,难道又得英年早逝吗?
正焦虑着,隐隐听到一些响动。弘远的身子猛地一动,被刘惜梦用手在背上牢牢按住。
徐涵拼命以指封唇比出嘘声的姿势,接着火光动荡,一队人马悄无声来无影地顺着小道追下去了……
一前一后,不超过个把时辰。他们三人又在阎王那边转了一个圈。钻出来瞧瞧月光如雪,明晃晃照亮一地。那宁静熙和的院落,此刻在一根引火棒的燃点下无情地燃烧。
徐涵微微发抖,靠近一步,忽然呀地叫了一声,退了回来。
刘惜梦顺目望去,只见白日里笑语盈盈的少妇脖颈中刀已横尸于此。想来是问不出什么详情,索性不留活口地斩杀了。我倒吸了口冷气,此时才有一种我已真实陷入大明动荡时代的自觉性,原来电视里的情节也有真的,他们也太心狠了吧,普通百姓都不放过。只是连累了无辜的夫妇,心里觉得难受。
弘远微蹙着眉,眺望院内卷卷浓烟。
忽然,一声啼哭自屋内响亮地传出。
“那孩子还活着!”
刘惜梦呆然大叫,随即要往里冲,弘远怔了一秒,下意识把我拽住,“做什么?”
刘惜梦急道:“救人要紧!”
弘远说:“这火烧了有一阵子了,已经晚了!”
刘惜梦用手推他,那次她已经杀死了一个孩子,这次,她一定要救那个孩子,就算是自己死,也要做到!就当是为自己所欠下的债还了利息。如果向秀岚泉下有知的话,对自己的恨意应该会减轻一些吧。所以她逞强说:“不怕!我这辈子最擅长听天由命!反正也是死活关口走过的人,这火烧不到我。”
弘远怔怔地看着我,四周飞溅的火星都已燎到了他的眉毛。
刘惜梦急道:“还抓着我!莫非真要让那孩子烧死在里面不成?”
弘远看惜梦一眼,蓦地把让向后一推,又把徐涵塞到我怀里,以命令式的口气叮嘱:“你给我保护好王妃!”说着,拿过了徐涵罩在身上的斗篷往身上一包裹,就向屋内冲去。
刘惜梦抱着徐涵,根本来不及阻拦。事实上也搞不分明几秒钟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此时徐涵咳嗽着终于把气理顺,看着弘远往火里冲,挣扎着说道:“那根主梁就要塌了!怎可感情用事!”
刘惜梦心乱如麻,只觉面前景色旋转纷乱。她原本是要去救人的,如果再因此而搭上一个人的姓名,那她一辈子都不可能原谅自己的。只能祈求上苍,不要伤害无辜的人,非要死的话,让她来偿命吧!
狐狸眼的茶发少年站在黄叶飘凌的宫殿一角,像燃烧着黑色火焰的眸子冷冷地瞪视。
摇曳不定的火烛之下,两双小手一根绳子不断翻花。
喝醉了酒提着灯笼走夜路,一头撞上根人肉柱子,那人冷嘲热讽却终夜给她喂水擦头。
“弘远?”
呆呆地、有点恍惚地念出那个人的名字,突然觉得原来对他,已有了远比自己想象要深的依恋感情。刘惜梦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知道这样做很对不起王礼,但是这种时候,已经顾不得许多了。
木然地抬头,看着摇摇欲毁的屋脊。
忽然后悔起来,要是弘远就这样再也出不来……
“出来了、出来了!”
臂上蓦然一痛,是徐涵正兴奋地摇晃刘惜梦的身体。
刘惜梦呆呆抬起视线,火焰流丽四下飞舞,弘远活像是直接劈开了那火海之路,抱着一团事物直冲而来。
刘惜梦迟了一秒地反应过来,扯下身上的衣服,迎过去拼命按在弘远身上连连拍打。手也好,脚也好,碰到火焰也觉察不出痛了。惜梦怕弘远死。生命绝非游戏,死了就是湮灭尘前,就是从头来过!而她,至少在此刻,不想要再次从头来过了。
“好了!”弘远喘着气抓住了惜梦的手腕,他望着惜梦,仿佛很天真很得意地打开了一个久违的笑颜。眉毛烧掉了,头发也乱作一团,却又美丽得那样使人接近窒息。
他说:“你瞧,我办到了哦。”然后很高兴地把紧紧抱在怀里正瞪着大眼瞧我的孩子献宝一样举给刘惜梦看,接着,就不负责任地晕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