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蔚蓝,天空澄清。
弘远最终还是和那个郑和出海了,送别时,他们俩竟然有些相对无言的感觉。又想起这次来苏州造船的目的,本来是因为弘远要走了,此去路途遥远,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来,所哟想借此机会和弘远好好地相处。可没有想到,最后竟然还是不欢而散。究竟是刘惜梦的问题,还是弘远的问题呢?
看着那白色的身影,刘惜梦的眼前竟然出现了刚认识弘远时的情景,他一个人赌气似的走在一出,不与任何人说话,眼神里充满着对周围人的敌意。他的身形瘦小,可是骨子里却透露出一股不服输的劲儿。的确,这么些年来,弘远从未在什么事情上认输过,他太过于认真,以至于把自己绷得那么紧,所以才会这么累。
犹记得弘远被太子打了一巴掌时的情景,当时她的心已经,不知道是些什么感受,只是觉得这小人儿也太不会做人了,以至于平白无故就挨了那么重一个耳光。那个时候,刘惜梦只想离他远一点,远一点,再远一点,可是没有想到,最后他们俩竟然都被朱棣给选中,从而开始了这么多分分合合。有时候觉得命运真是弄人,他们俩等于是一起长大,也一起看着朱棣长大,然后夺得了这个天下。
然而,最终,他们之间,却又好像隔了什么东西似的,年纪增长得越多,隔阂也就越大。小时候永远虽然也是个闷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一句话来,可至少他们之间没有什么秘密,不曾相互瞒着什么事。现在呢?弘远是锦衣卫的人,锦衣卫是什么,别人不知道,可刘惜梦最清楚不过了,不就是特务机构吗?朱棣看谁不顺眼,明着不好来,所以就暗杀。曾经的弘远,如今已经变了模样。
想到这里,刘惜梦不由觉得难过,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永远都没有来到这个世界,永远都不曾遇到朱棣,更加不想再遇到弘远。她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小人物,经受不起这些大风大浪,就算真的是做太监,普通的太监就可以了,她不要什么荣华富贵,也不要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以她不当郑和,福来就是福来,做不了流芳百世的郑和。
“你怎么了?”
刘惜梦吓了一跳,竟然是梅凤天,他不应该跟着弘远出海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呢?“你……”
“哈哈,福来很是意外吧!”梅凤天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有些自鸣得意。“因为福来不去,所以我早就决定不去了,事情交给了我最信得过的一个人去办了,我要留下来陪福来。”
“为什么……”刘惜梦喏喏地说着,可望着梅凤天那张俊俏的连,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觉得眼眶有些热热的,一股液体在里面打转,忍了很久,那股液体还是顺着脸颊流了出来。
梅凤天伸出手,替刘惜梦试去脸上的泪痕,依然笑意盈盈。“哎呀,这应该是我第一次看见福来哭吧,真是……哎,让我说什么好呢,心里酸酸的,很不好受呀!本来我留下来,之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你,就是想要给你一个惊喜,让你开怀大笑的,没有想到却把你给弄哭了,真是罪过呀!”
刘惜梦也知道这样很丢人,可是梅凤天越是这么说,她的眼泪越是止不住,这个男人呀!如果是在上辈子的话,她一定被他给感动得稀里哗啦,然后要以身相许的,人长得这么帅,家里有多近,标准的高富帅呀,最最关键的是,脾气还那么好,温柔体贴,哪个女孩儿不被他迷得昏头转向呀!
但是,刘惜梦的心里却在想着另外一个人,这是她在这个世界的原因。眼角的余光一直瞥着渐行渐远的大船,越来越小了,最后只剩下一个黑点,直到消失在海平面的尽头。刘惜梦怅然若失,对梅凤天说:“凤天,我累了,我们回去吧。”
苏州造船的工作已经结束,弘远和郑和已经出海,刘惜梦也该回京向朱棣复命了。只是一想到朱棣,她就开始动摇,自从他当时皇帝之后,虽然表面上他还是朱棣,自己还是福来,弘远还是弘远,但不言而喻,大家都心知肚明,很多东西都变了,他们永远也不可能像曾经那样地生活了。
但是,刘惜梦还是朱棣身边的人,就算再怎么样,还是得回去。
“凤天,我的任务已经完成,得回京面圣了。”
“是吗?也对,福来也有福来要做的事情呢。”梅凤天似乎并不吃惊,说到底他是个明白事理的人,而且只要是刘惜梦做的、说的,从他们认识这么久,他从未反驳过。
梅凤天原本说留下来是为了陪伴刘惜梦,可不到两个时辰,刘惜梦就得走了,真是辜负了他一番好意。谁让她现在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呢?“那么,我们以后有缘再见了。”
只见梅凤天哈哈一笑,用纸扇轻轻敲了一敲刘惜梦的脑门,“福来,你在说什么呀?有缘再见?我们又不用分开,再见什么呀!”
“哈?你这是……什么意思呀?”这下刘惜梦真是愣住了,“难不成,你……你不会是要,要跟我回去吧!”
“看看你,有这么奇怪吗?还结巴上了。我就是要跟你回去呀,不然我留下来干什么,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忙完苏州的事情要回去的。否则你不在,我一个人留下来又有什么意思?在你眼中,我不会那么笨吧!”
这下刘惜梦何止是吃惊呀!简直是大吃一惊呀!“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凤天,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跟我回去?那你家里怎么办?你的那些个叔叔伯伯,哥哥弟弟呀!还有你的老爹,肯定不会同意的。”
“你想太多了吧,我不是已经出海去了吗?这是全家都知道的事情呀!”
刘惜梦现在才明白梅凤天的意思,原来他告诉家里要跟着弘远一起出海,然后再留下来,偷偷跟我回京,这真是……都不知道说他什么好了。“凤天呀……”
“好了福来,你不用再说了,你想想看,家里人都以为我出海了,要是被他们知道我骗他们,后果很严重的,所以我才不能回去。既然不能回去的话,我就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难道你忍心看着我无家可归也不收留我吗?”说着,梅凤天还故意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真是服了梅凤天了,想不到他这样稳重的人也会撒娇卖萌,要知道刘惜梦对这个最没有抵抗力了,何况是一个大帅哥在我面前撒娇卖萌,于是我大手一挥,豪气冲天地说:“没问题啦凤天,你就跟着我,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话一出口,刘惜梦悔得肠子都青了,要是梅家的人知道我诱拐他们的梅九公子,不知道会怎么样!呸呸呸,我在说什么呢,什么叫诱拐呀,明明是人家梅凤天资源留下来跟着我走的,身边带着个帅哥养养眼,我何乐而不为呢?
“对了,这次,我们走水路回去吧。”
“走水路?为什么?陆地不是更近吗?”
“没有为什么,只是没有走过水路,好奇罢了,所以想走一次。”难道联系会告诉梅凤天,我是想体验一下此时弘远的感受吗?站在船上,甲板一摇一摆,海风袭面而来,带来一股腥咸的味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梅凤天想都没有想,说道:“好,既然是福来想走,那我们就走水路。”
船上。
“福来可谙熟水性?”
刘惜梦垂下眼皮,扫扫涌现深绿色宝石斑块的海平面,突然有如被人用一根头发划过后背的痒痒,打了个不寒而栗的哆嗦,颤抖着嘴角说了句早年哈日学会的日式口头禅:“……嘛嘛……”
“嘛嘛?”凤天蹙眉,“你也是你的家乡话?”
“呃……就是一般的意思啦。”摸摸鼻子,刘惜梦怎么能当着厌恶倭寇的明朝人承认这是日本话,她怎么当着信赖她这朝廷大使的商会代表承认她压根是只不谙水性的笨旱鸭?
为了转移话题,刘惜梦指着天边飞过的小鸟惊道:“你看,凤天,好漂亮的一只海鸥啊!”
“呃……福来,但是那个是海燕啊。”
“呵呵。不错!”刘惜梦把手一拍,称赞道,“我是故意说错的!”接着大力摇一摇凤天的肩膀,“你合格了!”
凤天:“……”
半夜,从摇摇晃晃的床上张开双眼。
刘惜梦蹑手蹑脚以足尖行地,飘一般踏上主甲板,找到背风处,弯腰,一手握了杯水,一手握住防护栏,一切准备就绪。然后——
“——呕!”
翻江倒海搜肠刮胃头晕目眩所有能想到的想不到的形容词,随着肠胃中不断翻搅的酸液一股脑涌上喉头奔向暗沉的海底。
刘惜梦擦了擦嘴,脸色惨白地逞强道:“啊哈哈,真是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啊!”
“你够了吧。”
身后猛地响起平板阴沉又一副了解她至深的口吻,我心情恶劣地回眸挑眉,果然是徐弘远身披重甲正站在她身后。
“又不是在战场上,你穿这个样子要给谁看,总兵大人?深夜不睡还在巡回真是好辛苦哇!”
“哪有刘大人辛苦呢。”他挖苦道,“明明不通水性又晕船晕得这么惨,却还要打肿脸充胖子,跑到没人的地方再大吐胆汁。”
刘惜梦瞪眼,“你只有在和我吵嘴时才会伶牙俐齿是不是?”
弘远淡淡瞥视她嘴边残余的污渍,“你却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见了阎王也永远铁嘴钢牙吧。”
刘惜梦恼怒起来,心里觉得甚是委屈。索性闭紧了嘴角不发一言。
“把这个吃了。”
弘远突然抬手,夜色里发出淡紫磷光的肘部护甲随着投掷物品的动作,划出一条明丽的弧线,刘惜梦下意识接在手中,见是一个精巧玲珑的小瓶,摇一摇,发出落雨般沙沙声响。
“草药吗?”刘惜梦怔怔地问。
“是陈皮。”弘远眉眼不抬地淡淡回答,“觉得头晕,就抓一把在嘴里嚼嚼。”说完,也不回头转身要走。
“喂,不要走——”我惊呼一声,然后坐了起来,一摸额头,一阵冷汗,原来是梦啊,我说怎么莫名其妙看到弘远了呢,他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在大海的中央了吧,怎么会有精神跟我吵嘴呢!
不过胃中一阵翻滚,该死的晕船又来折磨我了,我顾不得许多,连滚带爬跑到舱外,大口大口地吐着。好一会儿,把胃中的东西都吐干净了,这才觉得舒服不少。一阵夜风吹来,我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头脑顿时清醒了不少。
“福来?”
我一看,竟然是梅凤天,“嗯,是我。”
“我听见外面有动静,所以出来看看。”梅凤天走到我身边,他看着我,然后一皱眉,把身上的斗篷解了下来,披在我身上。“夜里风大,你怎么穿得这么单薄就出来了呢?”
虽然把斗篷脱了的梅凤天看上去也很单薄,可是我并没有抗拒,因为与她认识了这么久的日子,我深韵他的脾性。“只是第一次在船上过夜,有些睡不着,所以出来坐坐。”
“原来是这样啊,你应该叫我上我一起才是呀!”说着梅凤天便在我身旁坐了下来。“今晚倒是适合赏月呀!”
我没有说话,我在想那个家伙,弘远现在在做些什么呢,都这么晚了,他一定在睡觉吧,不知道梦里面会不会出现我,其实想都不用想,肯定是不会的,那个木头,脑子里装的一定都是怎么完成任务。
不知不觉中,我的意识竟然模糊起来,隐隐约约中听到凤天叫我的名字,可是我连应答的力气都没有了,接着感觉到头枕在了肩膀上面,然后世界就安静了。
未几,发生了一桩倒霉的事故。
行船半月,刘惜梦的晕船终于被人类最可怕的习惯性打败,开始可以呼呼大睡的一个夜里,海上忽然风浪大作,雷电交加下起瓢泼大雨。
从梦中惊醒,只穿着单衣小褂赤脚来到甲板。
“终于泰坦尼克了?”刘惜梦大惊,四处看着,“是撞到冰山,还是甲板漏水?!”
却只见王礼正皱着眉头带人帮忙推转主舵。
刘惜梦整个人都呆住了,她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一切,怎么可能?王礼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呢?可是,那个熟悉的身影,不是王礼,还有谁呢?刘惜梦再也顾不了什么了,她疯狂地朝王礼跑过去,脸上湿湿的,混着海水和泪水,捏住王礼的衣服,大喊着:“真的是你吗王礼?是不是你?真得是你?”
“是我,惜梦,是我没有错。”王礼还是像以前那样,说话很轻,看着刘惜梦的时候,眼神里全是温柔。
“真得是你,我没有在做梦吧!”刘惜梦一把抱住王礼,激动地她忘了自己此时正处于危险当中。
王礼浑身湿淋淋的,雨水披面,却少有的对刘惜梦怒吼:“回去穿衣服!你来这里添什么乱!”
即使被王礼吼,刘惜梦也毫不顾忌,仍然拉着王礼的胳膊,说:“我不走,我不回去,我就要待在这里,我知道,我一走,你就会不见的,我不要这样,我要在这里,看着你,一直一直看着你。”
“可是,这里真的很危险!”王礼一边忙着手里的活儿,一边忧心忡忡地说。“惜梦,听话,快回船舱里去,那里比这儿安全。就听我一次的。”
“不走不走,我就是不走,你说什么我都不走,我再也不想失去你了,所以,不要赶我走好不好!”说着说着,刘惜梦哭得更厉害了,她再也不想再体验一次失去王礼对那种心痛了,实在是太难受了,她承受不了。
可是,王礼却生气了,“你快点回去,不然我就再也不出现在你的面前了,你这么瘦弱,能干什么?你告诉我能干什么?如果想要见到我,就做好我交待给你的事情,不然,我们就再也不会见面了!”
刘惜梦大怒:“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这么久了,我好不容易才又见到你,你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呢?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呀!我要和你在一起,死都要在一起!”刘惜梦便强行去抢主舵。舵手大惊吼着方向不对,顺手把她一推。
后背踉踉跄跄撞到另一边的船舷,突然耳边听到噼啪一响,主桅竟在狂风中折断,丈许的白帆从头砸下,刘惜梦目瞪口呆吓得连躲也忘了躲。旁边有人叫着小心,将她用力一推,转瞬间帆布落地,桅杆折断。所有人都在狂风暴雨里大声呼唤相互支援。而她却在被帆布遮挡住的死角,被风噎住了呼号的声音,连求救声也无法发出地以背朝海坠向深远的青蓝。
风声压过一切呼喊,耳边俱是一片杂乱。
明明听到后背与水面接触的那瞬间扑通声响,心里却奇异地感觉不出害怕。总觉得眼前只是一部灾难电影,刘惜梦隔着碧蓝如镜的屏幕,遥远地、置身事外地、凝视另一方天地间人们的奔走呼号。
水漫过口鼻眉眼,窒息之外,另有一种熟悉的解脱感。
好像这样刘惜梦就可以离开这奇妙不可思议却又有着真实痛感的世界……仿佛这样以来,就可以逃离好像梦境一般却又时时令人无法放手不能放手的人生。
“福来!”
但是、但是,有谁这样喊着自己的名字?虽然是在这样混杂的世界,纷乱的环境,刘惜梦还是可以听到,她还是可以发现。就像她一直默默地注意着他,就像他从来没有放弃地凝望着我她。
手捉住刘惜梦的手,一把提起来,才发现她落海只不过是瞬间的事。连胸口都没有完全被浸湿,只有长发完全背向身后垂成一缕。弘远的手背上缠绕着绳子,从船上跳下,这样半挂在海与船之间,将她再度揪出了海面。
大滴的雨不停地打落,打湿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他的眉睫。他的眼眸总是含着几分无法言明的苦楚,他的嘴唇偶尔扁一扁有着好像长不大的少年的桀骜不驯。前浓后淡的眉毛、挺直的鼻骨,紧握着刘惜梦的带有薄茧寒冷却又温暖的大手。
“不要怕。”他说,“我们马上就会回到安全的地方。”
刘惜梦张了张嘴,很想说不要……
但依然只是瞬息的事情,他们已被水手拉回甲板。
立刻有人上前用毛巾包裹住刘惜梦,但是王礼却不见了。
“福来你没事吧……”凤天在耳边担心地问着。
刘惜梦回头,“嗯?王礼呢?我的王礼在哪里?”
“福来你……”凤天一连担心,“王礼是谁?我们这儿并没有一个叫王礼的人呀!”
“怎么可能?一定有的,刚刚我明明看到他了,我不会看错的!”刘惜梦激动地手舞足蹈,眼泪不停地流着。“告诉我,他去哪里了?他是不是走了,是不是?快点告诉我呀,告诉我!”
“福来,你是不是,哪里受伤了?我确实没有看见你说的那个人?你们看到了吗?”
“没有。”
刘惜梦怔住了,凤天说没有看见王礼,士兵也说没有,那刚才自己看到的是什么呢?难道,是错觉?王礼说,想要再看到他,就要快点完成任务,他一定是怪自己,已经这么多年了,却什么都没有做到,所以王礼生气了。
“福来,你,没事吧?”
刘惜梦有些恍惚,她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但马上发现凤天受伤了,于是立即抬手,摸摸他的额头,“怎么这里在流血?”
旁边的小兵代答:“刚才您差点被桅干砸到是梅公子推开了您。”
“原来如此。”刘惜梦向他微笑,“谢谢你啊,凤天。”
凤天却又难过又窝心地看着刘惜梦,“抱歉、抱歉……”这样不停地说,“我不知道你不通水性。”
“哪里的话嘛。你救了我呀。”刘惜梦努力向他露出笑颜,却又不自禁地转头,在人群里寻找王礼的身影。
可是什么都没有,除了凤天,只剩下一些士兵和水手,那她刚刚在和谁说话?不会是灵魂出窍了吧!于是刘惜梦看着凤天,不解地问:“刚刚,我怎么会……”
那舵手走过来道:“高大人,我们遇到了暴风雨,船不稳定,我让您进去歇息,别弄湿了衣服,您不肯,便要来争抢主舵。于是小人一不小心……小人该死,都是小人的错,您大人大量,不要与小人计较。”
原来是这样,并非是王礼呀,刘惜梦挥一挥手,无力地说:“我没事,不怪你,是我自己的问题,你下去吧。”
果然,王礼没有出现吗?原来,一切真得是自己的幻想。刘惜梦垂下头,用手指揪紧了凤天罩在她身上的衣角。
突然意识到,她与王礼如相隔一个世界般的遥远。并不真的仅仅因为他们曾相隔过一个世界。
风暴之后,海天呈现前所未见的深蓝一色。天水相接的形容词,变成通过视网膜直接烙印于眼底的立体声像。河水的深处被阳光照耀,晃动着翡翠般的波浪条纹。各种奇形怪状无以名之的鱼群带着日夜光赋予的斑块,悠然穿梭。
晕船一旦好转,待在船上的行程变得百无聊赖起来。刘惜梦忽然想起了朱棣未当皇帝之前,曾经她和弘远去京城此单消息,后来因为弘远被人误会是梅凤天,他们被抓住了,有个人提起了一个叫天机娘子的人,刘惜梦心里烦闷,想要快点忘记不快乐的事情,于是就拿了这个话题,“你那个红颜知己呢?”
“红颜知己?”凤天不明所以地歪首片刻,恍然笑道,“你是说天机娘子?”
“对。就是这个名字……”位于左胸的地方,不知为何忽地涌上一袭苦闷,刘惜梦略微地垂下了头,用手握紧船舷。
“唔……”凤天坦率地点了点头,“这是位江湖侠女啊。之前在福建做生意的时候,和绿林方面的豪杰有了些误会,也幸亏她出面调解。不过我们并没有几面之缘,只是彼此神交,哪里算什么红颜知己?”
“你嘴上是这样讲……”刘惜梦讪然微笑,“其实你长得如此帅气,有很多女人爱慕你才更正常自然哩。”
“你说的这个,叫桃花祸水。不过……要是说红颜知己……”凤天突然有所停顿,薄唇微抿,露出一个心有所往的微笑,也低下头,任由额边那缕绵绵长发垂过胸口随风漂流。
“……也许是有一个呢。”这样暗昧地说着,凝视着一径碧蓝摇摇荡荡的海面。
“哦……”刘惜梦讷讷接道,“这样啊。”
也学着他的样子,半身靠在船舷,用手握紧,低头瞧着阳光下变动闪光的条纹。胸口靠近左侧的地方,又变得闷闷的了。时而难以喘息,又时而隐隐作痛,如此高频率的发作,刘惜梦想,也许是得了什么心肺方面的疾病也不一定。
“刘大人!梅公子!午后三刻,我们就将到达码头,可以停留几日,补给些物资!”
一旁的小兵,打着阳光下晒成褐色的赤膊,从甲板的另一侧绕转过来边跑边说脸上尽是兴奋之色。
刘惜梦也被感染一般地露出了笑颜。
“太好了。”抓住凤天的手臂摇了摇,“终于可以踏上陆地了!”这几天一直在船上漂泊,几乎忘了脚踏实地是怎样的感觉。
“嗯。”凤天看着刘惜梦我,一点点打开笑容。
不知是刘惜梦的错觉还是什么,隐约觉得一向神情自若的凤天的微笑,竟嵌入了一点羞涩。
那之后,刘惜梦和凤天一起踏上了久违的土地。
视觉所见黑色湿软的泥土,因为习惯了水上的飘浮,踏上去也觉得是无比坚硬。几个统领或去购买淡水、补充食物、或修补船只。看着这一幕幕,刘惜梦的心里又是一阵难过,不管再怎么欺骗自己,还是没有用。心里仍然会一直想着王礼,想着那天他的话,只是,如今的自己,作为一个太监,该如何完成任务呢?
幸好有凤天陪着,刘惜梦现在庆幸,凤天没有跟着弘远一起出海,不然自己还不知道要怎么办。于是刘惜梦决定看在梅凤天确实是个很不错的人的份儿上,教他一个绝招。她走到梅凤天身旁,凤天正看着睡眠发呆呢,刘惜梦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吓了一跳,一看是刘惜梦,失声笑了出来。
“怎么这么入神,该不会又是在想你的红颜知己吧?让我想想,除了天机娘子,究竟还有谁让你这么上心。”说着刘惜梦便佯装思考起来。
“别闹了福来,我的红颜知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那里还用得着想?”
什么?梅凤天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这么说也有点太……
梅凤天也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些不妥,所以他干咳两声,扭头望向他们的船只,“我不是带了些丝绸去京城吗?前天暴风雨都给淋湿了,所以我在担心,海上风暴肯定更大,那些货物一定也会遭受损失的,因此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原来是这样呀,于是刘惜梦安慰他说:“那些土番未必识得中原的正品。”
他却说:“初次交易最是讲究诚信。样品如果不行,以后也自然不会有第二次了。”
“有道理。那么可以把商品归类,三六九等。好的绸布我们可提价,有损耗的那些便用作购买瓷器的搭配赠品!”
“赠品?”凤天难得露出懵懂的眼色。
“这是超市的一种经营理念。”把快过期的牛奶或新品巧克力双份搭售在其他畅销商品上,买一赠一。既可宣传新品,也使将被淘汰的商品起到物尽其用的能力。还能让购买方觉得自己占到便宜。是让买卖双方都高兴的双赢策略。
“超市?就是你以前和我说过的那个?”凤天颇感兴味地追问,“在南京时,你用奇怪的手段挖走其他商家的客人时,摆的杂货店就是指这个吧。”
“唔唔……要这样理解也可以啦。”刘惜梦为难地抓抓因洗头不方便而盘束在脑后的头发,“但是真正的超市可是经营面更为广大的哦。”
凤天心驰神往道:“福来的家乡,竟然有这样奇巧的商铺。凤天真的想去参观一下呢。”
刘惜梦抽抽嘴角,一语双关道:“只怕那里你一去就回不来了。”
凤天拍掌笑说:“又不是蓬莱仙境,怎么还兴入境扣留?即便是异志小说中的桃花源乡,也总有让客人回去的时候。”
“如果大家均能穿梭自如,我倒愿意带你去看。”说话至此,刘惜梦也只好笑了。一边望着渐近的海岸线,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凤天察觉刘惜梦神色有异,说:“福来似乎有心事,可是想家了?不如等此次回航之后,向皇上告一段假,就算远在天边海角,凤天也愿意陪你一同返乡探望。”
“你这个人……总是能把话说得很诚挚。”刘惜梦眯了眯眼,用手挡住直射的阳光,“这也算是商人的谈判技巧吗?”
“心中所想,自然口中所言。”凤天清澈的双目笔直地望着刘惜梦我,在海风的吹拂中微笑有如晨光。
“对了,正好船上有些丝绸也湿了,不如我们正好以此来试验一番,如何?”我有些慌乱,便抓来这个当作借口抵挡。
“好呀!”
第二天天一亮,我和凤天便叫士兵帮我们把丝绸搬到了市集上,我侧身看着凤天。那双大而清澈的眼睛也正看着我。衣袖下的手指轻微地勾动,握住了我的。就像是在瞬间察觉到了我变得低落的感情。我承认,我确实忽然想到我还叫郑爽的时候,也曾经搬着牛奶去大街上促销时的场景了。
“我们两个,用商品打开占城的市场吧。呐,是这样说对吧。用你家乡的话。”凤天一字一句,带着略微含笑的鼻音。微笑地望着刘惜梦。
因为这样的笑颜,刘惜梦也就不由自主地回以了微笑。
“你呀。”她说,“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代历史留名的商贾吧。比以后的胡雪岩他们还厉害哦。因为啊,你比较能侵略人心吧。”
“我听不懂你说的话呢。”凤天微笑。
“嗯。就是这样,不过,凤天的话,听不懂也可以理解,对吧。”
“那你真是太过相信我了,会很危险的吧?”
“是凤天的话就不要紧。因为我喜欢凤天。”
“……福来这样讲,我该说是三生有幸?”凤天以玩笑的表情掩饰瞬间的害羞。
刘惜梦却眨也不眨眼地一直凝望着他。
要是没有王礼的事情就好了,现在遇到凤天,像好朋友一样谈心,他能够理解自己,什么都不问,体贴而又温柔。和凤天在一起,刘惜梦总是能够把不开心的事情给忘了,没有一点儿负担。只是,自己怎么可以这么想呢?不然,王礼一定会更加生气的吧!
刘惜梦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她觉得再这样下去就要疯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那个答案令她感到害怕,所以不愿思考。而凤天已经牵起她的手,向前奔跑,像是又察觉到了她变动的感情,而大声说话引开她的注意:“你看,福来!这里好像是他们自由交换商货的聚集地呢。我们也可以把船上带来的东西拿来这里卖对不对?”
“嗯。”看着凤天微微发红的脸,刘惜梦点点头瞪大眼睛,“好哦。”
“就按事前,你说的那个搭配方法来做吧。”
“嗯!好哦!”刘惜梦尽量以灿烂的笑容回应凤天。
既然现在凤天陪在身边,就至少不能让特地留下来的凤天失望,让关心自己的人难过,这是刘惜梦最不愿意看到的,所以,她要表现得开心一点儿。
只是,苏丝没有想象中卖得好。
大多数人们都只是用饶有兴味的眼神观望。凤天有些焦急起来,又别无办法可想。
眼看日子推移,他们不能在沿途担搁太久,这样一来,丝绸就会坏掉,估计会损失不少吧。更何况,他们也不能保证接下来水面上就风平浪静。
望着凤天发愁又无奈的脸孔,刘惜梦自责极了,如果不是她非要走水路,就不会变成这样的。现在该怎么办呢,一定要想出个方法把这些丝绸给卖出去。她灵机一动,突然想到了以往在超市看到的试吃食品柜台。
“对了!”刘惜梦拍拍手说,“可以用‘先尝后买’的办法!”
而凤天依循旧历,照例呆呆抛出固定台词:“——那是什么?”
在现代时,刘惜梦曾经有在超市打工的经历。
每次地下商超推出新的食品时,没有品尝过的顾客往往犹豫着不敢购买。所以超市经理就会让销售人员,把食物切成小块,装在一次性纸盘中,由漂亮的销售小姐站在门口,给路过的客人免费食用。
这样一来,客人如果觉得好吃,自然就会去购买了。
在食品之外,比如卷发器一类的家电用品,不是也有当场试用的促销手法吗?
说到底,刘惜梦并不是什么商业奇才,只是个普通的小人物,也只能想到这些普通的手法。不过好在天下人,也多以与和她相同的小人物居多。即使是这样的手法,拿出来,也一定会迷惑到和她一样有着占小便宜心理的顾客呢。
只有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销售手段的凤天,才会激动得一把将刘惜梦拦腰抱起在甲板上转圈圈说:“你真是太聪明了!就这样办!”
对不起。刘惜梦悄悄吐吐舌尖。总觉得……她是浪费了凤天的欣赏呢。也许自己应该和他说出实情,因为梅凤天一定可以理解的,即使是怎样不可思议的事。说也奇怪,但是刘惜梦对凤天就是有着这样奇妙的自信。
但虽然如此相信……却始终还是不愿说出的缘故是,刘惜梦有点胆怯,有点不愿意失去那双注视着我时,总是饱含欣赏之意的眼神。
就算是因为误会,而觉得刘惜梦很灵巧。就算是因为时代的差异,知识不同的累积,而误以为我很聪明。来自凤天的欣赏和喜欢,她就是不想要失去。
但同时,刘惜梦又有一丝丝的害羞,想不到凤天竟然一把就把她给横抱起来,真是太难为情了。所以刘惜梦脸红红的,一直低着头,不敢看凤天。
第一天免费送出的货品……在四天后开始有了回头购买的客人。他们的丝绸比别的商家卖得都好,而且质量也很好,只是因为浸了水,其他地方都是完好的,再加上价钱又不高,自然是被大家哄抢的。
如此一来,他们的试验算是成功了,以后凤天利用这个方法,一定会大赚一笔的,不管是梅家老爷,还是江南商会,都不会再责怪凤天,反而要感谢他的眼光了吧。
刘惜梦,只是因为这样的理由,看着变得空落落的货舱,而单纯地感到了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