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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章  声声慢
作者:秋恋月 时间:2018-05-18 02:59 字数:11744 字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回廊上这样大的动静,饶是在前头听戏的皇帝和皇后也被惊动了。其实这事本犯不着雍正亲自过问,本来嘛,皇子打架拌嘴也是常有的,只是今儿的事着实蹊跷,前儿养心殿总管太监高勿庸来报说弘历和弘皙为着个宫女在廊下打了起来,那宫女为了劝说还见了红,这会子正移往畅音阁偏殿里屋让太医治着呢!雍正听罢自然觉得事有蹊跷,弘历和弘皙向来和睦,且都不是爱惹事的,何故今日竟会这般不知体面?

如此,他便再没了听戏的兴致,他吩咐高勿庸切莫走漏了消息,随后又对席上的宗室贵胄说了些吉祥勉励的话后便推说自个儿乏了,让他们且听着戏,便同皇后紧赶着出来了。

这会子雍正才方踏足偏殿,乌压压的随从仪仗便将这偌大的庭院挤得紧逼不堪。因着要避讳血房,又怕这污浊之气冲撞了主子,故帝后二人被直接让到了正屋休息。屋里寥寥点着几根蜡烛,雍正端坐其中,面色隐没在明灭交替的烛火下,盈盈晃动着沉水之气,油光水亮的黄花梨太师椅更将他那不怒而威的气势推向了遥不可及的最巅峰。

而近旁,一早便被让到正屋的弘历一见皇父摆驾前来,自然不敢有片刻的耽搁,他紧赶着挪到雍正跟前撩起皱巴巴的袍角打了个千,“儿臣给皇阿玛请安,皇阿玛万安。”弘历垂首瞧着地面,幽暗的光影却掩不住他已然肿起的大半个侧脸和嘴角垂挂的血丝,

雍正紧抿薄唇,他也不叫弘历起来,就这样不发一语地让他跪着,弘历心里瘆得慌,却也只能将头埋得更低些,无奈那贴身的衬衣,早已被冷汗浸得透透的了。

屋里静悄悄的,偶有烛花爆破的哔啵声响,却是空灵得似能听得到回音,里屋虽不时会传来几串沉沉人声,可到底不过杯水车薪,终究解不了这团恼人的窒闷。

“弘皙呢?”

雍正沉沉一问,弘皙身旁的小厮刘喜浑身一个激灵跪倒在地,“回皇上,王爷正在西稍间更衣,稍后便回。”

“更衣?”雍正剑眉轻挑,视线往弘历身上绕过,却见弘历上身本该挺括服帖的滚边琵琶襟马褂的领口处竟被扯坏了一角,残破的布料正了无生气地垂在他肩头,一如无精打采的他。若说要更衣,也该是弘历才是。

“是。”刘喜拭去额角的冷汗应声回话,只要一想到前儿的情形,他便浑身发颤,“前儿王爷抱了宛月姑娘进来的时候,奴才便瞧见王爷的手上全是血,就连袍子上也沾着了血迹,当时可把奴才急坏了,以为是王爷受了伤,可还没等奴才说话,王爷便打发奴才赶紧上太医院将今晚当值的太医全都找来给姑娘瞧病,奴才从未瞧见王爷这样着急过,自然不敢耽搁,可待奴才带着太医回来时,却见王爷仍旧陪在姑娘床边,手也没有洗,衣裳也没有换,若不是为着要避讳,王爷是无论如何都不肯离了姑娘半步的,这不,奴才前儿见王爷好不容易从里头出来了,这才……”

“好了刘喜,你去瞧瞧你家王爷好了没有,顺带告诉他皇上来了,且在正屋里等着他呢!”皇后如水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自弘历身上收回,她突地出言打断了刘喜,满脸的雍容笑意里竟看不出任何破绽。

刘喜答应着起身,却行而退,他恍惚意识到四周的情形有些不对。他在心里暗自吐了吐舌头,还是主子说得对,他就老改不掉这说话不着调的坏毛病,难怪一样是打小跟着主子的,常轩就总能贴身跟着主子,而他却不能。

眼看着刘喜疾步去了西稍间,皇后这才侧过身子,将案间的茶盏递到皇帝跟前,“皇上,且喝口茶定定神吧!”雍正接过茶碗兀自啜了一口,皇后见他脸色还算和缓,便柔声劝道:“这大晚上的,皇上就让弘历先起来吧!有什么事回头再问,您看呢?”

见雍正未置可否,皇后眼波流转间,弘历已是会意,他朗声谢过皇帝后即刻起身,只他才方站直身子,却听得殿外传来太监高亢悠扬的嗓音:“熹贵妃驾到——”

屋内众人除却帝后二人外无不再一次乌压压跪了一地,弘历不料此事竟连自己的生母都惊动了,讶然之余,却也多了份安心。他抬头将乌沉沉的视线投射到门边,但瞧一袭盛装的额娘被一大群宫人簇拥着,背后浓黑的夜掩不去她独有的温婉与娴静,她踏进屋内,只将视线淡淡往他身上扫过后便径直由宫人搀扶着往里走去。

“臣妾恭请皇上皇后圣安。”熹贵妃恭恭敬敬行了礼,谦卑的姿态依然明白地彰显了她贵妃的尊荣。

雍正见了她倒并不觉意外,他端起茶盏低头撇着茶叶沫子,状似不解地问道:“前头戏还唱着,你怎的往这儿来了?且起来坐着说话吧!”

“臣妾不敢,臣妾此番特来向皇上请罪,愧不敢坐。”熹贵妃敛眉低目,发间的步摇璀璨生辉,“前儿臣妾在席间偶然听闻弘历与理郡王之事,心中惊怒,便再无心于席间多待,只求能尽快赶来向皇上请罪。臣妾无能,没能教导好弘历,这大好的中秋夜,倒任由他白白扫了皇上皇后的兴致,还请皇上治臣妾教子无方之罪。”说完,她便俯身磕了个头,虽说是请罪,可字字句句莫不是含娇细语,直说得人心都软了。

这熹贵妃是雍正还是皇子时便在潜邸伺候着的人了,如今虽说已至中年,可眉眼间却仍清晰可辨当年风采。宫中佳丽万千,自然不乏仙姿玉貌端丽冠绝之人,莫说旁的,就单说皇后,那便是极美的,可与皇后的美相比,熹贵妃的美貌却又更添了一份与世无争的超然于洒脱,尽管她这会子正满脸的不安,但就算是愁容满面,却仍是人面桃花,情致两饶。

“事情的始末尚未知晓,这会子便说治不治罪的话不免为时过早,况且此事即便弘历有错,又与你何干?地上凉,快别跪着了,赶紧起来坐吧!你们也都起来吧!”

正说着,门边人影晃动,却是弘皙翩然而至。他已然换上了干净的长袍,浅葱色的琵琶襟马褂穿着倒还精神,只他的脸色铁青晦暗。他踏入正屋,见了众人,不免微微愕然,前儿刘喜来告诉他说皇上皇后来了,却不曾想熹贵妃也在,他不动声色,只上前恭恭敬敬伏地打了个千并依次向众人道过万福,一旁的弘历见了他虽说心里有气,可皇帝面前,他自然不敢失了礼数,即便不情愿,他也只好朝着弘皙躬身作揖,只不过起身时,他又恶狠狠地瞪了弘皙一眼便是了。

弘皙因满心记挂着宛月,自然没心思理会弘历,就见他心神不宁的立在一旁不时朝里间张望,影影绰绰的,他似乎瞧见太医的身影交错穿梭,偶尔的,更有几声低弱的低叹隔着帐幔幽幽传来,注入他心底,直燃起了火烧火燎的焦急。恰巧此时,有个宫女端着个铜盆自里间出来,弘皙也顾不得旁的,连忙抢上前去挡在她跟前劈头盖脸便是一句:“她怎样了?”

那宫女突地经他这么一吓,自是慌得险些摔了手中的铜盆,待她稳住心神发现是弘皙,忙着便要向他行礼,弘皙哪里还等得,只急躁地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现下也别闹这些虚的了,你且快些告诉我,宛月这会子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这……”小宫女许是全然被弘皙的模样震慑了,一想到里头的情形,她竟是杵在那里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说啊!”弘皙见她吞吞吐吐的样子,越发不安了起来,瞧他的模样,活像是要把人生吞活剥了才善罢甘休。

那小宫女瑟缩了下双肩,吓得竟是连头也不敢抬,皇后见状温颜劝道:“别怕,慢慢说,宛月姑娘要不要紧?里头太医怎么说的?”

那宫女感激地朝皇后福了福单薄的身子,方才定了定神说:“前儿听太医讲,宛月姑娘的情况不大好,瞧那情形,似有血崩的迹象,这不,刘太医让奴婢紧赶着去换一盆子烧开的热水来呢!”

“血崩?怎会这样!你确定不曾听错吗?”只这一回,倒是弘历急赤白脸地抢先窜了出来,他猛地拉住宫女的手臂,惹得铜盆里的水飞溅起来,洒进他宝蓝挑丝如意云纹的长袍里,似开出了朵朵凄美的小花。

那小宫女彻底被弘历粗鲁的动作吓坏了,只见她双目含泪,微撇着小嘴,一副欲哭还忍的模样声如蚊呐地道:“奴……奴婢所说句句当真,绝无听错……若主子们不信,大可当面问了刘太医便是了。”

“别急,我们都信你。”不知何时,熹贵妃已然端立在弘历身后,那一番别样的雍容韵味透着让人安心的气度,“你且下去吧,别误了差事。”

小宫女听了自是如释重负般呼了口气,她俯身跪安后便一溜烟跑得没影了,熹贵妃略带责备地朝弘历一瞥,满头的点翠发钗流光溢彩,只汇入眼底的寒光稍纵即逝,不过须臾,她那圆润的眼角又再度堆砌着温和浅淡的纹路。她顺势将视线转向弘皙,却见他面如死灰双拳紧握,呆呆的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前儿弘皙因宛月突然见了红,心下焦急,只想着尽早请了太医来救治,除此之外,并无工夫去想旁的,或者应该说,他是不敢想。只是眼下,事实已然摆在眼前,他早已无路可逃,更何况他也是个有福晋的人了,饶是他再蠢钝,方才那宫女端着铜盆子出来时,他便已彻底明白了一切。

胸口似有只巨大的手掌往他的心口死命地抓着,尖锐的闷痛一下一下撩拨着他的意识,连同悔恨的锯齿一并将他的灵魂吞噬殆尽。倘若他一早知道宛月是有身子的人,那他绝不会一时冲动当着她的面便与弘历起了争执,甚至还动了手,现下倒好,他和弘历倒没什么,却是无端连累了宛月。让心爱之人平白遭受这等苦楚,这叫他于心何忍?只是可恨那弘历,单单瞧他此刻丝毫不亚于他的震惊神情,便可知宛月有了身子这档子事,他也是毫不知情的。

乌沉沉的目光直抵弘历,深邃的眸心似有火焰喷射而出,既然弘历非要强夺了宛月在身边,为何不好好待她?既然不管不顾地占有了她,又为何不好好疼惜?这会子且知道急了,早他干嘛去了?他倒要问问,作为男人,他还有没有那一星半点的良知?

正待弘皙欲上前时,里间却似有人影晃动,众人视线一探,原来是给宛月医治的太医。“刘太医,宛月怎样了?要不要紧?”见刘太医出来,弘历便抢在前头急急迎上前,全然忘了帝后二人及熹贵妃还在身后。

那刘太医显然一愣,他虽已年老,却一点儿都不糊涂,他将目光越过弘历宽阔的肩头偷偷一瞥,幸好皇帝的神色倒还如常,只是熹贵妃的脸色不太好看,他深吸口气,躬身不着痕迹地避开弘历的同时扬手撩起袍服下摆利索地打了个千,口中朗朗给皇帝及众人请了安。雍正微微颔首示意他起来说话,只弘历到底年轻奈不住性子,还未待刘太医站直身子,他又再度欺上前去一把拽住刘太医的手腕急急道:“行了行了,你倒是快说啊!宛月怎样了?孩子……还在吗?”

刘太医面露难色,不禁躬身惋惜道:“臣有罪,虽已竭尽全力,却仍没能保住宛月姑娘的腹中胎儿,倒是宛月姑娘已无大碍,只是前儿失血过多,须得悉心将养方可好转。”

四周顿时一片静默,弘历原本紧紧拽住刘太医的手无力滑落,而站在一旁始终未发一言的弘皙终是忍不住上前问道:“敢问太医,宛月小产是否就是因着跌倒的缘故?”

弘皙这话看似问得多余,可其中却大有深意可循,那刘太医只拿一对吊梢眼往他跟前的这二位主子爷身上一绕,个中缘由,已是心下明了,看来里头这位宛月姑娘可不一般呐!他斟字酌句缓缓开口,“回理郡王的话,姑娘跌倒并非导致小产的直接原因,臣之前在为姑娘诊治的途中无意间发现姑娘的腰间靠近小腹处有一大片淤青,瞧着像是遭了重踹而形成的淤血,这一脚下去,已是伤了根本,依臣愚见,怕这才是引发姑娘小产的关键所在。只是……”刘太医说到此处不禁偷瞧弘历,只见他面色苍白如纸,微微颤抖的双肩似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刘太医心下微凛,这剩下的话便哽在喉头,上下两难。

“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弘皙却并不打算就此放手,他剑眉一挑,扬起满脸的冷峻。

“是。”刘太医听罢遂将心中想法缓缓道来:“宛月姑娘有孕不过一月余,加之又是头胎,难免身子不适也是有的。只是姑娘的平人脉极为细弱,乃是长期忧思过度所致,更兼其脉象小而按之不衰,又隐隐见有滑象在其中,可见姑娘生来便是正气不足气血虚弱的体质,俗话说‘气为血之帅,血为气之母’,气血亏损本就不利于安胎,加之此番又突遭重击,小产可说是必然之事。”这刘太医果真是老奸巨猾,他所说字字句句,不外乎是想告诉他们,宛月小产乃她自身及意外所致,五分本质,五分外因,既是两头不得罪,又将自个儿撇了一干二净,真不愧在太医院行走多年,让人不佩服都难。

强压下心中不断上涌的轻蔑与厌恶,弘皙谦和道:“敢问刘太医,可有什么法子调理?她年纪轻轻的,可别叫落了病根才是。”

问及调理,刘太医早有预备,他侃侃道来:“小产将养十倍于正产也,也就是说姑娘此番需要花更多的心力与时间去调养方可见效。老臣回头先去开个补气宁神的方子让姑娘每日一剂连服一月便可见效。服药期间姑娘切不可受风,忌食生冷寒凉的食物,待姑娘的身子逐渐恢复之后,方可考虑调养她的气血不足之症。”

弘历听罢赌气似地侧身挡在弘皙跟前抢白道:“宛月在我府中,自然由我照料。你且明说了吧!这气血不足之症何以调养?”

刘太医自是唯唯诺诺,“老臣建议近来便可将党参、沙参及桂圆肉水煎浓至滴水成珠,以瓷器贮藏,待姑娘身子恢复后每日晨起空腹以一酒杯的量用开水冲服,亦有补元气、助筋力之功效,常服更能和血养胃,增强体质,对姑娘这种气血不足者是最好的了。”

“有劳了。”弘历记在心头,随即吩咐近身小厮带刘太医去偏房开药方,而弘皙却是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阴霾不定的脸上瞧不出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心思。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此番,他只觉心底深处,有一方隐秘之地已被砸了个粉碎,颗颗碎片四散纷飞,最终又扎回他的心头,顿时,滚滚热血汩汩涌出,嘴里亦无端生出了血腥的滋味。也就是在这一刻,那个被弘皙长久掩埋在心底的想法终是露出了头角,他终于下定决心,这会子,是时候该这样做了吧!

只是此时,无论弘皙也好,弘历也罢,他们谁都不曾发觉,在他们背后,有一双湛黑幽深的眼睛始终未曾离了他们半刻,那眸心恍惚跳动的光芒却是难以言喻的两难。

墨黑的天际,淡淡有薄云缭绕,只是突然,不知何处压来一朵厚云,竟是将那东边的皓月整个盖住,瞬时,天空似在即刻幻化为一只巨大的碗倒扣着大地,混合着夜露氤氲吐露的,只有森冷莫测的黑。

好好的中秋夜,就这样失却了原有的祥和之景,面目全非。四周乌云沉沉昏天黑地,唯有叹息清晰可辨,虽说凄凉,却也免不了教人惶恐难安吧!

秋风瑟瑟,细雨绵绵,雨雾笼罩下的紫禁城倒难得别有一番烟雨诗情,而位于内廷西六宫以北的乾西二所则更为僻静,远远往去,雨幕中,就连殿门前的那两只石狮子亦不再如往日那般狰狞,那微张的嘴此刻瞧来,倒更像是在享受着雨露甘霖。

此番正值未时初刻,弘历的乾西二所内静悄悄的没有啦一丝嘈杂,唯有雨丝沙沙轻响,殿中女眷大多都在午睡,偶尔有几名宫人在院中或各处收拾打扫,可动作也极为轻慢,绝不敢叨扰了主子歇息。

就这般穿过正殿顺着回廊一路往南,便可见有一所偏殿林立花木之中,此处虽为偏殿,可与正殿相比,它却又多了一分清幽娴静的雅致,加之前院种着满满一院子的秋海棠,远远望去,团团锦簇洒满枝头,粉粉的、嫩嫩的,被雨打湿的花蕊娇艳欲滴,才方踏入院内,便有阵阵芬芳扑鼻而来,深吸口气,那沁甜的气息混合着雨水的湿意竟是连心都醉了。

绕过前厅摆放的一架八扇苏绣小屏风,里头便是暖阁了。那阁中敞亮舒适自是不必说,只消待一会儿,便能将外界的纷扰阻隔在外。外头秋雨簌簌地敲在明纸糊成的窗子上,淅淅沥沥,分外清脆,更有透过窗棂偷溜进来的光亮沿着掐丝珐琅瓷瓶窈窕的瓶身折射出冷艳的光泽,再配以瓶内几株绿菊林立其中,更显清冷孤傲之气,真真是一丛菊花比琼华,掩映晴窗动绿纱。而窗棂近旁方摆放着的,是女子用的梳妆台,那上等的红酸枝色泽光滑饱满,一看便知非普通女子所有,妆台上的菱花铜镜与大红漆雕花首饰盒在在彰显着其主人非富即贵的身份。

阁中此刻正点着安息香,香龛里袅袅缭绕的轻烟透过璎珞串起的珠帘向着里头那张檀香木的架子床上散去,床旁一缕纱帐倾泻而下,恰巧一阵青烟弥漫,隔着这方晕红薄纱隐隐氤氲出一抹女子弱柳扶风的倩影。只见那女子懒懒歪在床头,她蛾眉轻拢,美目微湿,朱唇轻启,一头乌发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是随意地顺着她苍白消瘦的面颊垂至一侧胸前,更为她平添了一股子怏怏病态之美。

“宛姐姐,该吃药了。”纱帐不知何时已被人挑起,一张女孩的俏脸凑上前来,倒教宛月吓了一跳,她稍稍定了定神,方才瞧出来人是绿萝。

这名唤作绿萝的姑娘本是富察氏房里的洒扫侍女,虽只十二三岁的年纪却已分外伶俐贴心,人亦长得清秀,富察氏看着喜欢,便将她留在身边伺候晨起梳洗之事。此番宛月意外小产后,她便被指来伺候宛月。

绿萝在嫡福晋身边待久了,难免落了个趾高气昂的毛病,只是宛月此时却是瞧着绿萝双手端着药碗恭恭敬敬地呈到她面前,再无平日眼高于顶的模样,连同眼角眉梢俱是掩不住的敬意,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即刻沁出唇角。这全然陌生的一切,真的属于她吗?

自打那一日她醒来后,所有一切便再不同往日,她不再住着只供下人居住的耳房,而是被挪来了这偏殿,就连她的身边也都有了所谓的侍女伺候,如此这般劳师动众,不就是因为她怀过弘历的孩子吗?可讽刺的是,她直到小产那一日方知自己已怀有身孕,如今孩子没有了,她倒宁愿回归原位。只可惜,一面布满碎钉的白墙,即便拔去了所有钉子,可墙上的洞印却再不能填满的。那么她呢?还能回得去吗?

窗外的雨势渐渐大了,那密集的沙沙声敲在耳中,只扬起一股愁绪漫上心头。中秋夜后,她便再没见过弘皙,如今已近半月,有关弘皙的任何只言片语再无一字传入她耳中,他整个人好似突然她生命中消失了一般,再也无迹可寻,往日的种种,此番看来,竟都成了过眼云烟,刹那芳华。

鼻端不时飘来中药特有的清苦气味,宛月抬眼瞧着绿萝手中那碗正冒着热气的汤药,口中即刻泛起了苦涩的滋味,她忍不住别转过头蹙眉道:“这药苦的很。”

“瞧姐姐说的,这药哪有不苦的。姐姐还是赶紧趁热喝了吧!”绿萝满脸堆笑,温言细语地劝说着。

“搁那儿吧!等凉了再喝。”宛月连头也没回,她眉心深锁,愈加不耐烦了起来。

“药凉了便更苦了,何况良药苦口利于病,这药就得苦了才有效呢!”绿萝说着又将药碗往宛月跟前凑了凑,手上更是拿了个小银勺不停搅动着,“姐姐且忍一忍,前儿我经过小厨房,看到里头在做山楂枣泥糕,回头我去讨些山楂来,姐姐服了药后便吃一颗,也好压一压口中的苦味。”

比起心中的苦,缭绕于唇齿间的那点苦涩又算得了什么呢?宛月极不情愿地偏头往碗里一看,却依旧忍不住腹中一阵恶心翻涌而至。不错,良药苦口利于病,只是这再好的汤药,又如何医得了她的心病?强压下脑中浮现出的那个让她心痛的名字,宛月本能的伸手往袖口里一探,怎奈空荡荡的暗袋顿时让她惊惧异常。

那块龙佩不见了!宛月但觉头顶焦雷隆隆,漫天绝望铺天盖地朝她席卷而来,她已经失去了弘皙,若再没了龙佩,那她便真的一无所有了。只是这玉好端端的在她袖口暗袋里放着,怎会平白不见了踪影?难不成……宛月心下一凛,不愿相信心中所想。也顾不得绿萝怪异的目光,她掀开被褥直接跪在榻上翻找了起来,可无论枕下还是被褥床单,甚至是架子床下都被她找遍了,就是不见玉佩的踪影,正急得满头是汗双颊绯红的当口,忽闻一把低哑的嗓音隔着珠帘直抵心间,那声线,就好比抚到一半突然断了弦的古琴般,白白唐突了暖阁里的静谧:“你是在找这个吗?”伴随着刻意上扬的语调,珠帘被人自外面挑起,一具挺拔修长的身影逼近床橼。

“给主子请安,爷吉祥。”绿萝一见来人是弘历,震惊之余忙不迭给他做福问安,弘历顺势接过她手中的药碗挥手示意她退下,顿时,小小的暖阁内便只剩了弘历与宛月二人。

宛月虽已停止了翻找,可她见了弘历也不行礼,更不请安,只是就这般跪坐在榻子上仰头怔怔望着弘历,难得一身家常马褂的他倒不似往日那般凌人。就见弘历在她面前将手摊开,瞬时,一块润泽通透的美玉赫然现于掌心,那熠熠寒光自祥云飞龙上折射到弘历俊挺张扬的脸庞间,越发教人看不透他的心思。可宛月却管不了这些,她见那龙佩居然出现在弘历手中,立刻劈手夺了过去,以指尖万般爱惜地一一拂过玉身,冰凉滑腻的触感终是渐渐抚平了她心头的焦虑,待得确定玉佩没有损坏后方才小心仔细地收入袖口的暗袋内,整个过程中,她连瞧都没正眼瞧过弘历一眼。

弘历乌黑的瞳仁深处,似有一把碎钉洒入,闪闪烁烁恍若寒光晃动,可却转瞬即逝,他撩起袍角坐在床沿,“把药喝了。”他用银匙舀了勺汤药送到她嘴边,勺中氤氲的雾气隔着彼此难懂的心绪。

宛月拢眉将头朝里撇向一边闭目歪在床头,一滴滚烫的泪顺镇眼角无声滑落。

弘历捺着性子又将药往她唇边送了送,“我知道你没了孩子心里难受,我也难受,可你再伤心,也总得先把身子调养好,你我都还年轻,来日方长,我们总还会有孩子的。”

“总还会有孩子的……”宛月喃喃重复着弘历的话语,嘴角晕开无限讥讽,“既是为了再度怀上孩子,这药不喝也罢。”

宛月的嗓音虽然微弱,可却字字句句传入了弘历耳中,他将银匙扔进碗中,只听得“铛”的一声脆响,空气里瞬时弥漫着一股难忍的窒闷。弘历抬手扳过宛月的下巴,她被强迫着对上了他的双眼,宛月清楚地瞧见他那暗如子夜的乌眸中,有一股子浓浓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只见他鼻翼迅速翕张,胸膛剧烈起伏,似在极力忍耐着什么,那只捏住她下巴的手更是不断收紧,疼痛自下颌缓缓蔓延至四肢百骸。

就在宛月以为他会将手移向她颈子的当口,弘历却攸地收手,嘴角一勾,竟是笑了,只是那笑容里,蕴藏着太多说不清的诡异,“会不会有孩子,由不得你。”弘历邪佞地挑起眉峰,他将手中的药碗凑近唇边,仰头灌了满嘴药汁后又顺手将碗隔在近旁的化妆台上,电光火石间,他忽地俯身重重吻上了她的唇,苦涩的药立时被汩汩送入宛月口中。

“唔……”宛月惊恐地瞪大双眸,喉头因急剧的吞咽而发出无助的低叹,眼前放大的俊颜突然变得狰狞无比,唇齿间不断泛起的苦涩直让她黛眉紧蹙,她奋力转头抗拒,却不曾想弘历仅以单手便将她那两只不停捶打推拒他的双手紧紧箍制住,另一只手则绕到她脑后让她动弹不得,如此这般,便轻易剥夺了她挣扎的权力。

屈辱的感觉漫天袭来,滚烫的泪水顺着脸庞滑进嘴角,一时间,酸苦的药、咸涩的泪,混合着弘历霸道强悍的气息一同灌进她的胸膛,顿时激得她怒极攻心,不!她不能就这样任他宰割!即便要死,她也要挣个鱼死网破!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的,宛月趁着弘历喘息的当口张嘴就朝着他的唇狠狠咬去,瞬时,浓烈的血腥味夹杂着弘历的惊吼冲口而来,他那双紧紧控制着她的手也一并松开了。

“你疯了?”弘历自床沿一跃而起,他惊怒交加,满脸不可置信地瞪视着宛月,鲜血沿着他轮廓清晰的唇角顺流而下,勾勒着触目惊心的颜色。

宛月的性子他是知道的,她的脾性虽不及外表看上去这般温顺和婉,可也不至如此刚烈。难道她对他,已是厌恶至此了吗?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弘历以眼神描绘着正斜靠在床头兀自喘着气的她,那一头本是乌亮顺滑的发丝此刻正凌乱不堪的散在肩头,颊边几缕被汗水浸湿的发胡乱地黏在她消瘦苍白的侧脸上,越发显得她神情慌乱狼狈不堪,加之她唇齿间残留的那一抹猩红恍若开在唇角的一朵赤蔷薇,凄切婉转、剜人心脾。

蓦地,宛月豁然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弘历,一对含水清眸顺势幻化为无数把锐利的刀子,直直刺入弘历心头,她抬手胡乱抹去腮边的泪,几近凄楚地哭喊:“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放过我!”她不是想跟弘皙在一起,她只是想一个人清清静静、安安稳稳地念着他,难道这也不可以吗?

“因为你的心里从来没有我!”弘历不顾一切地低叫,他扬手打翻了放在化妆台上的药碗,瞬时,暗棕色的药随着瓷器碎裂的声音溅得到处都是。

“四爷……这……”始终守在门外的绿萝听闻里头竟是这般响动,立时吓得扑将进来,只是待她的视线接触到满地狼藉和弘历嘴角残存的血丝后,所有的话语尽皆噎在喉头,再也说不出半句。

“滚出去!”隔着珠帘,弘历疯了似的对着绿萝咆哮,他怒目圆睁,双颊泛起了异样的潮红,绿萝怎敢再待,赶忙连滚带爬逃了出去,顺手将门也带上了。

弘历再度转头,却见宛月依旧一副毫不畏惧的神情,盈盈美目更是流转着无尽恨意,才方平缓的怒火再度被挑起,他冲上前扣住宛月的手腕一把将她狠狠拽起,手中巨大的力道似乎想要将她的腕子捏碎,“高宛月!你别欺人太甚!”

宛月痛得攒眉低呼,整个身子就这样以半跪半仰的姿态面对着弘历,她拼命想要挣开,奈何弘历忽然霸道地欺上前来,她避无可避,只能任凭他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脸上,手腕上传来的钝痛让她知道挣扎没有任何用处,可宛月却不甘示弱,她强忍着痛楚,毅然回嘴,道:“你即便能强占了我的身子去,却也占据不了我的心!”

“你说什么?”弘历气急败坏的模样直要把宛月生吞活剥了才甘心。

“既然四爷一早便知我的心并不在你身上,如今又何苦与我计较这些?”宛月坦然迎向弘历暴戾的目光,不知为何,这一刻她的心异常平静。

弘历只觉两边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牙关紧咬鼻翼翕张,原本俊美的脸庞因愤怒而扭曲变形,煞是瘆人。就在宛月以为弘历许会揍她的当口,一串狞笑自眼前那张纤薄无情的唇角争相溢出,听在心里头,一如腊月里结在檐头的冰棱子,冻得人心里发颤。

忽然,弘历攸地止住了笑,他抬手用力一甩,宛月本就纤弱的身子立时毫无反抗能力地重重倒在了榻子上,弘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翻身跨坐在她腰间,檀香木架子床被他粗暴的动作弄得吱呀作响,他将双手分别支靠在她额头两侧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邪魅的眸心深处清晰地倒映着宛月惊恐的面庞。

他俯下来,滚烫的唇紧贴着她的耳根子,口中吞吐的热气惹得宛月瑟缩连连,只听他万般轻薄地呢喃道:“我自然不会与你计较这些,只是倘若你心中所想之人会因你的执念而惨遭不幸,你也毫不在意吗?”

他居然威胁她!宛月转头不可置信地瞪视着这个如同恶魔一般的男人,这个被后人称颂为十全老人的乾隆皇帝竟是这般可怕,此刻,她只觉丝丝寒意直逼心底,眼前无端重叠着弘皙日后被他圈禁的画面,那副凄凉的场景不禁让她心生悲怆。她紧咬住下唇,一口瓠犀贝齿陷入柔嫩的唇间,徒留下一排深深的印记,心中瞬时百转千回。良久,她好似下定决心般满脸决绝道:“即便我此刻应允了四爷又如何?若四爷您容不下他,总会寻个由头将他开销了便是,何况人心,又岂是可以勉强的?”她不认为自己有改变历史的能力,既然弘皙的结局早已注定,那她一个来自三百年后的平凡女子何不遵从自己的心,默默的爱着他便是了。至于弘历,他日登基,后宫佳丽三千,她一介小小包衣王府官女子,还能被他想起吗?

可此番话语听在弘历耳中自是另一番含义,他双手支起上半身居高临下的望着她,神情只是一种说不出的复杂。眼前那张绝美的容颜竟是这样的陌生,她虽在他面前不过半寸距离,可彼此的心,却如同隔着千山万水般遥不可及。他深吸口气,却不曾想牵起了心口阵阵抽痛。

曾经,她的存在只是用来打击弘皙的工具,他对她,除了贪慕她的几分美貌外似乎再无其它。只是曾几何时,他对她的感情变了,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在左右着他的心绪,有关她的一切,皆能轻易触动他心底最柔软的深处,不由自主的,他对她的情变得愈来愈深,往后,他试着接近她、关心她,可她在他面前,除了拿捏着进退得宜的分寸外,有的只是无懈可击的冷漠,那神情,就好比那冬日里的白梅花,玉洁冰清皓白如雪,却终究冰寒得教人难以靠近。

若她对所有人都如此也就罢了,可偏偏但凡弘皙一出现,她便像全然换了个人似的,那眉宇间只为弘皙浮现的娇媚与羞涩燃起了他满心的妒火,但即便如此,他仍旧不愿正视自己的心,直到中秋夜,他害她意外失子,又眼睁睁地看着她在身与心的痛苦间沉沦挣扎而束手无策后,心如刀绞的他这才幡然醒悟,原来,他所做的一切,全都是因为爱,因为爱她,向来骄傲的他迷失了自我;因为爱她,他才无法接受她心有所属的事实,因为爱她,即便舍弃所有,他也要得到她!也许,从五年前初见的刹那,爱她,已然注定。

是不是从一开始他就错了?若他当初不那么激进,如今赢得宛月芳心的人或许就是他了。只是事到如今,早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既没了退路,那便只能义无返顾地往前走!

当即,他眼神一凛,翻身下床,连同宛月也被他一并半抱半拽了起来,“不错,人心的确勉强不得,可我偏偏不信!但凡是我弘历要的女人,不论用尽任何手段,我都要得到!而且不止你的人,连同你的心,我也全要了!”弘历眯起眼,双手扣在她肩头,所言一字一句,尽皆自齿缝间迸出,“至于你,若你不在意族人的安危,更不在意高斌的性命,那你便尽情地念着他吧!”弘历刻意加重了“他”这个字,此时他的乌眸深处,分明有杀气闪烁。他不再多言,只放开了宛月转身挑起帘子阔步离开,可在转身的当口,他剑眉攒紧,似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你怎么可以……”宛月瞪视着珠帘外的背影失声低呼,她简直无法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的男人?他根本不爱她不是吗?可为了能够彻底打压弘皙,他竟能不择手段地逼迫一个深爱着弘皙的女人来爱他,难道这不是失去理智了吗?疯了!他简直疯了!宛月止不住浑身瑟瑟发抖,她倒吸口冷气,却呛得咳嗽连连,但瞧她弓身趴在床边,满脸痛苦之色,她双颊潮红,眉头紧锁更兼泪水涟涟,一双柔荑更是紧紧攀附着床沿搜肠刮肚地咳着,没过多时,却又引得胃里翻江倒海地直往胸口上顶,霎时,她只觉喉头一苦,先头被迫吞下的那一点点药全吐了。

已然行至门边的弘历脚下微顿,抓住门橼的手一紧,一刹那的犹豫过后,他即刻拂袖而去,只余了那一线僵直的背影在门即将阖上的缝隙间倾泻了一地惆怅与坚不可摧的决心。

远远的,似有一阵哑然的嗓音飘渺响起,“好好照顾她,有你好的。”

“奴婢明白。”是绿萝的声音,那少女特有的清脆嗓音却因门板的阻隔被闷闷沉沉地灌进暖阁,落入宛月耳中,幻化为一缕袅袅轻烟,只片刻的缭绕后便四散开去,那副凄凉光景,一如她胸前那颗残破不堪的心,再也遍寻不到往日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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