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冷黄金屋。叹秦筝、斜鸿阵里,素弦尘扑。化作娇莺飞归去,犹认纱窗旧绿。正过雨,荆桃如菽。此恨难平君知否?似琼台,涌起谈棋局。消瘦影,嫌明烛。
鸳楼碎泻东西玉。问芳踪,何时再展?翠钗难卜、待把宫眉横云样,描上生绡画幅。怕不是、新来妆束。彩扇红牙今都在,恨无人,解听开元曲。空掩袖,倚寒竹。
宛月独自坐在床榻中央,瘦弱无骨的身子仿佛随时都会被大床吞噬一般。天边的最后一抹霞光终于落入了暗沉的天际,眼前的一切,终于只剩了那片艳丽的红——红色的喜帕、红色的手绢、红色的衣裙、红色的绣花鞋……连同她望出去的颜色,亦是红得那般刺目。
她无意识地绞扭着手中的绢子,殷红的帕子顺着掌心滑过她青葱似的指尖,血红得令人心悸。
今儿是她大婚的好日子,连府上的嬷嬷都说她命好。是啊!她是命好,能够嫁给日后的乾隆皇帝,享尽半生荣华,这是多少人一辈子求都求不来的福气?可是富贵荣华又如何?没有了感情,失去了最爱,所有的尊荣,于她,又有何用?
她本能地将手探入袖口的暗袋内,指尖滑腻微凉的触感更惹得她热泪涟涟,颗颗滚烫的泪珠沿着她瘦削苍白的面庞纷纷滚落,无声地跌碎在她的手背上,散开成娇艳的花朵,灼痛了她的肌肤。
抽出那块从不离身的龙佩,温润的玉身似乎仍旧残留着他的温度,轻轻拂过盘踞在玉中央的飞龙,一串低喃清晰吐露:“再见了……弘皙……”
门外锣鼓之声渐奏渐响,更有欢声笑语此起彼落,可是这一切,都似与她无关。耳边的声响渐渐变得离她远去,混沌的思绪里,她仿佛再度听到那一把沉厉威严的嗓音撞入她的灵魂,扩散了她心底不可碰触的伤痛。
“此刻,我只作为父亲,将他托付于你。”她浑身一个激灵,本能地想要摇头拒绝,可最后,她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安静地接受了她的命运。
他是皇帝,也是父亲,所以她不能拒绝,也不忍拒绝。
天下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亲?即便他是万人之上的皇帝,也逃脱不了爱子心切的宿命。
宛月永远都无法忘记,那个没有月亮的深夜,雍正为了弘历,竟能甘愿抛开他身为天子的威严,在她这样一个卑微的使女面前自称“我”而非“朕”,如此无私,如此刚强,叫她怎能不动容?
那一晚的种种瞬时牵起心头的钝痛犹如万箭齐发,招招往她心窝子刺去,宛月痛得白了脸,可回忆却像是有它自己的意识一般,竟强迫她的思绪再度跌向那无底的深渊。
所有的一切已离她远去,唯有痛,伴随着那一晚的回忆,紧紧相随……
深夜的长街,更深露重,没有月亮的天,厚重得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般,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不知不觉,天已越发凉了,正可谓昨夜虫鸣声依旧,今朝不觉已深秋。可恰在这片寒气森森的青石路上,倒有一乘肩舆踏雾而来,隔着不算厚重的雾气,轿夫的身影时隐时现,若不细看,肩舆恍若犹自前行,飘飘渺渺如堕梦境,好不真切。
宛月独自坐在软轿内,轿夫抬得很稳,她几乎感觉不到晃动。四周沉寂得可怕,连轿夫的脚步声亦是那样清晰,啪嗒啪嗒,稳健迅疾,却教她有种正朝着未可探知的深渊迈进的错觉。宛月本能地往轿子里缩了缩,面前左右晃动的布帘扰得她心焦难安,她不知自个儿还要在轿子里坐多久,也不知轿子停下后等待着她的会是怎样的前景,她只知道,此刻的自己,就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前儿才过了子时,她刚吃了药预备睡下,绿萝却突然进来告诉她说万岁爷身边的高谙达来了,说皇上请她即刻移步养心殿一叙。她听罢自然心下一沉,且不说她一介卑微侍女如何得以面见天颜,可即便皇上要见,眼下毕竟这样晚了,若非出了什么大事,她实在是想不明白皇帝为何要这样急着传她觐见。
心中忐忑不安,脑中便不由飞快转过千万种理由,可又被她逐个否定,就这般焦躁间,绿萝已是帮她速速梳洗了一番,又选了一套碧色的宫装替她换上,只半刻的功夫,她已迎出门去。
才刚踏出偏殿,却见高勿庸竟亲自躬身侍立在外,那把他从不离身的拂尘此刻正安静地倚在他的臂弯间,垂下的丝丝缕缕,抖落了满地不真实的暗影。还未待她向他行礼,高勿庸却已是抢先一步慌忙阻止,并恭恭敬敬地引着她往正殿外走去,前面自有小太监小心地为他们打着羊角宫灯,就着地上的一朵晕黄行至正殿门口,赫然一乘软轿侯在门外,许是看出了她脸上的疑惑,高勿庸一边亲自扶她上轿,一边神色谦卑地解释说这是万岁爷钦赐的软轿,但瞧他毕恭毕敬的神情,宛月只觉背脊生寒,她只是一个再卑微不过的宫女,紫禁城里,一天中因犯错而被打死的就不计其数,她何德何能,竟敢让皇帝身边的红人如此待她?凡事有悖常理必然存了古怪,她不得不多添了一份戒备之心。
软轿仍在徐徐前行,宛月忍不住拨开遮住侧边小窗的帘子朝外探看,可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玻璃只透着浓墨的黑,其它的,却是再看不到了。无奈地放下帘子,恰巧软轿折了个弯,轿夫们似乎渐渐放慢了步子,须臾,外边已传来高勿庸特殊的嗓音:“落轿——”感觉到轿子稳当地落在原地,宛月本能地捉住衣襟,可高勿庸的声音却犹如追魂般再度响起:“宛月姑娘,软轿已至养心殿外,容奴才带您前往东暖阁面见圣驾。”
“有劳谙达了。”强迫自己定下心神,宛月试图让声音听来甚为平静,她抬手轻抚鬓边碎发,待得垂手时,绝美的容颜已换上了无懈可击的微笑。
“不敢。”高勿庸轻轻打起轿帘,迎面一股子凉风袭来,惹得宛月止不住打了个寒噤。紫禁城的夜,就如同这里的人,不带一丝温度。
一路跟着高勿庸穿过养心门直至养心殿,两旁宫人侍卫个个面色凌厉恍若一人。养心殿明间内灯火通明,亮堂堂地渲染着皇帝宝座上方那块刻有“中正仁和”的四字匾额,但瞧那字迹傲然,笔锋遒劲有力,一看便知乃雍正御笔亲书。
正当她看得入神时,高勿庸已是转身对她道:“姑娘请稍后片刻,容奴才向阁内通报一声。”见宛月颔首静候,他便来到暖阁外的帘子前小心翼翼地轻声道:“皇上,宛月姑娘到了。”
“让她进来。”帘子的另一端幽幽响起一串沉稳的嗓音,高勿庸亲自给她打起帘子,宛月福身谢过后径直便往阁中而去。当帘子在她身后放下的刹那,她知道自己已彻底没了退路。
隔着屏风,宛月再度整了整衣装,在确定细枝末节都稳妥无虞后,她方才深吸口气稳步朝前,屏风上团团繁花似锦的梨花即刻在她身后开出了绚烂的形状,直衬得她一袭碧色宫装也随之亮堂了起来。
阁内点着安息香,就着微暗的烛火倒有一股子特有的温馨,原来皇帝的暖阁也不似想象中的那样可怕。她低头一路前行,地上铺的羊毛毡子很厚,一脚踩下去,雪白的羊毛便会没过她小半只鞋面,走在地上更是一点响动也没有。
感受到前方正有一束犀利的视线径直射来,宛月不敢抬头,只能将头埋得更低了,她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进羊毛深处,颤抖的双手和紧绷的背脊轻易地泄露了她的害怕。好容易挪到皇帝跟前,她赶忙俯身恭恭敬敬地请了个双安,“奴婢高氏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
“离朕这样远,怕朕吃了你吗?”
啥?
宛月做梦都不曾想到,皇帝见到她的第一句话竟会是这个,她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可宫里的规矩,主子问话,奴才不可不答,更何况是眼前这位主子了?若他一个不高兴先赐她个藐视宫规的罪,再把她拖去慎行司杖毙了,那她可真是太冤了。
思及此,宛月忍不住浑身一个激灵,“奴婢不敢。”
“不敢?”雍正冷笑,“朕看你敢得很——抬起头来。”
宛月依言仰首,侧边跳动的烛光却不巧晃到了她的眼,隔着迷蒙的视线,她怯怯地将目光往雍正脸上一绕,虽说他此刻神色如常似乎并无异样,可终究还是教宛月体会到了什么叫不怒而威,难怪当初雍正还是王爷时会被人称作“冷面王”了,想来也不无道理。
“朕听闻你父亲也在朝为官,不知是何官职?”
雍正突然一句不着边际的问话让宛月心中一顿,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劈头盖脸朝她压将而来,眼前那双黢黑幽深的眸子只咄咄逼人地瞧得她浑身不自在,更有阵阵寒意扑上心头,她禁不住畏惧地移开视线,“回皇上的话,奴婢的父亲高斌,现下正在苏州任织造。”宛月小心翼翼地回着话,心下却不住泛嘀咕,皇帝这会子既能漏液召她密谈,又怎会连她的底细都不曾摸清?如此诡异的开场白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阴谋?
“原来是高斌……”只是宛月的疑惑还未有个端倪,雍正已然喃喃接口,他也不叫她起来,只是轻捻着缠在指尖的念珠,扶额攒眉似乎真的陷入了沉思,“朕记得你父亲原是内务府主事,后又迁内务府郎中,因经验颇丰又政绩显著,年前弘历特来请旨,专调他往江南任苏州织造。这半年来他也的确不负所望,不仅将织物、机户、征收机税打理得井井有条,朕偶有交办的事务他更是办得滴水不漏,难怪弘历如此倚重,朕也很是欣赏。”
宛月越听越觉得蹊跷,虽说织造仅为正五品命官,可一旦被派往地方后便属钦差性质,与地方长官平行,权势较大,甚至享有专折奏事之权,想来如此要紧的官职,皇帝又岂会连他的底细都不曾摸清便贸然委以此任呢?
心下犯着嘀咕,可嘴上却不敢露了半点,唯有诺诺应声道:“皇上谬赞了,奴婢的母家本是四爷家的包衣,早前四爷抬爱,特将父亲外放为官,成了四爷的门人,故而四爷才会格外器重些,如此说来,奴婢的父亲能得今日政功,全都是仰仗了皇上和四爷的提点,若非如此,奴婢的父亲只怕到现在都还只是个家生奴才呢!”
雍正微微颔首,“高斌的女儿,果然也是乖巧伶俐的——起来吧!你从几岁开始跟着弘历的?”
宛月且谢过了皇帝后方才挣扎着起身,即便是这样软的毡子,跪久了依然膝盖酸痛难忍。她轻轻福了福身子,道:“回皇上的话,奴婢十三岁岁入宫待选,之后便始终待在四爷身边伺候,至今已近五年了。”她永远也忘不了,五年前的那个冬天,她因一场车祸而意外踏足这个不属于她的世界,遇见了今生再难忘怀的他,也遇见了今世恨毒了的他,所有的一切,她都别无选择。剧烈的痛楚渐渐自胸口蔓延至她的四肢百骸,宛月双眸微闭,也许这辈子,她即便能有幸回归本该属于她的世界,可这份难捱的痛楚,大抵注定是要如影相随了吧!
将一切都尽收眼底的雍正却丝毫不为所动,只一对幽黑双眸里隐隐跳动的光芒像极了瞄准猎物的豹子,一切的等待只为伺机而动。“十八岁,正值最好的婚配年龄,你心里可曾有过什么想法,告诉朕,朕定为你亲自指婚,也算是对高斌功绩卓越的褒奖吧!”
宛月听罢自是吓得一个踉跄,腿一软便又再度跪倒在地,“奴婢卑微,怎担得起皇上的亲自指婚?更兼父亲在朝为官,为朝廷效力原是他做臣子的本分,怎可存了居功自傲之心?”她哆嗦着嗓子本能地拒绝,连同陷进羊毛毡子里的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她将脸深埋进双掌之间,天真地以为这样就能逃避一切,“何况奴婢自进宫那一日起便只知心无旁骛地侍奉好主子,待到了年龄便可放出宫去,从不敢存了半点非分之想,还望皇上明鉴。”
隔着案旁晃动的烛火,雍正将视线细密地投射到宛月身上,琥珀色的光影下,她那一身碧色宫装只将她勾勒得越发纤弱无骨,仿佛只要轻轻一推就能散了架似的,可偏偏就是这副瘦弱的身形,却犹自散发着让人难以忽略的倔强,而这股子似曾相识的倔强,竟在瞬间幻化为无数柄利剑,毫不留情地朝着他心底从不示人的柔软深深刺去。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五年?十年?亦或者,那早已是上辈子的事情了。那天,她也和高氏一样,穿着一件碧色的宫装跪在他的面前,瘦弱的双肩满载着决绝。
锥心的钝痛铺天盖地般朝他兜头袭来,雍正的眉棱骨极难察觉地一跳,他速速端起手边的茶盏作势浅尝轻啜,茶盏边缘的龙腾文案彩釉恰巧挡住了他眉宇间的哀恸。口中温吞的液体顺喉而下,带着些清苦,也带着些咸涩。冷掉了的君山银针,再没了往日的清冽,连同他的嗓音亦被浸染得失了浑厚,“有过当罚,有功自然要赏,况且以你的身份,自然不会只是放出宫去这般草草了事,而且朕赐婚,也并非全然因着你。”雍正放下手中的茶盏,整个人缓缓靠向身后的软垫,“想必你也知道,近来太后身子孱弱,自入秋以来更是缠绵病榻许久,太医院的太医们个个拼尽医术悉心照料,后妃及阿哥、格格、世子们也都轮流侍疾,朕又特意请来宝华殿法师为太后祈福,可太后的病,仍是没有起色。朕没了法子,只得请了钦天监正使入宫夜观天象,方知近来东方木星明亮,西方金星昏暗,太后所住的慈宁宫正值西方,故而太后凤体才会屡屡不适。”
宛月不敢抬头,嗫嚅道:“皇上的意思,可是要奴婢为太后冲喜?”难怪,难怪方才高勿庸会对她这般恭谨,原来养心殿里还等着这一出。
“朕确有此意。”雍正的眼中满是赞许,“钦天监正使建议,若能在朕的子嗣中挑得适龄皇子一人与名中带月与带梅的女子同日成婚便可解此天象。朕的子嗣中,五阿哥年幼,唯有四阿哥正值弱冠之年,朕想着,你与弘历年龄相仿,又名“宛月”,自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奴婢卑微,只怕配不上四爷。”宛月慌了心神,本能拒绝,“听闻宗室王公中多有适龄闺阁女子,样貌品性自然样样都在奴婢之上,还望皇上能另择一位能配得上四爷的女子才好。”
雍正没有说话,可犀利的目光却似能穿透人心,“旁人若听闻能嫁予皇子,自然欢喜得紧,就说佐领那尔布的女儿乌喇那拉氏,因名中带“梅”而颇合朕意。她一听说朕有意将她赐予弘历做侧室,高兴得什么似的,那尔布更是几次三番地上折子表忠心,怎的你却偏偏这样百般推诿,究竟是何缘故?”面对皇帝如此直白的问话,宛月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她总不能对皇帝说自己心里已经有人了,而且这个人不是旁人,碰巧是他的侄子吧?正当她为难时,却听雍正怅然一声轻叹,“既入得宫中,莫说情感,就连生死都由不得自己。这宫里比不得外头,人心是非向来难测,就好比你小产之事,若非弘皙提议借着为太后冲喜一事让弘历与你成婚,也许此番你早已不能跪在这养心殿里同朕说话了。”毫不意外地瞧见了宛月丕变的脸色,心中便越发证实了自己的猜想,他虽心下不忍,可倘若这会子他不让宛月误以为嫁给弘历是弘皙的主意,那这辈子,他们谁都不会幸福的,与其三人一同痛苦,不如暂且成全了弘历的幸福吧!
或许,这便是天下为人父母的心意吧!
不知何时,雍正的瞳仁已然趋于温柔,隐隐的,甚至还掺杂着鲜有的慈爱,“此刻,我只作为父亲,将弘历托付于你,往后无论发生任何事,你都要陪在他的身边,不离不弃。你可以答应我吗?”他相信,宛月温婉贤淑、端庄持重,他日弘历登基,她定能伴其左右,悉心辅佐照料。将儿子交予这样的女人,他放心。
而这边厢,宛月心头猛然一震,她从来不曾想过,君临天下的皇帝、人人惧怕的雍正,为了自己的儿子竟能抛开他身为天子的威严。如此,她还有拒绝的余地吗?或许,她可以不要命地拒绝一个皇帝,可她却不能没心肝地去拒绝一个父亲。
皇帝说得对,既入得宫中,莫说情感,就连生死都由不得自己。那么,她还留着自己的感情做什么呢?何况那个她付诸感情的人,早已对她心灰意冷了不是吗?
恍惚间,宛月似听得一把阴狠的嗓音隔空传来:“若你不在意族人的安危,更不在意高斌的性命,那你便尽情地念着他吧!”不知何故,弘历在她病榻前的话语蓦地窜上心头,直至今日,弘历眼中闪烁的杀气依旧让她害怕,若她依旧沉溺于自己的感情中,那最终受害的,仍是她的家人。
似乎下定决心般,宛月深吸口气,目光坚定而又决绝:“是,奴婢答应皇上,从今日起,无论发生任何事,奴婢定会陪在四爷身边,不离不弃。”
“朕果然没有看错人。”当然,还有半句话他没有说出口,那便是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弘历和弘皙会如此迷恋她的原因了。犹似下定决心般,雍正高喊:“高勿庸——”
“奴才在。”
“明儿一早你便传旨下去,皇四子使女、高斌之女高氏,著封为皇四子侧福晋,钦此。”说话间,雍正同时援笔濡墨,寥寥几行谕令已然生成:
苏州织造高斌之女高氏,为人端庄持重、温婉聪慧,著即日起于使女之中超拔为皇四子侧福晋,钦此。
高勿庸答应着躬身接过谕令,不等雍正多言,他便识趣地退至门外候着,当门帘子在他背后垂下的当口,却听得一缕娇莺初啭弥散开去:“奴婢领旨谢恩——”
宛月叩首朗声谢恩,当额头抵住羊毛毡子的当口,她全然领悟,此生,以今日为界,她是再不能爱了。尽管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她又为何如此心痛?
“此事宜早不宜晚,再过半月便是十月十五下元节,借此吉日,不如就将婚事办了吧!届时,佐领那尔布之女乌喇那拉梅霜将与你一日入府,同为侧福晋,这样,也不算是太委屈了你。”
是啊!乌喇那拉氏是正经的满军旗秀女,身份自然在她之上,能与乌喇那拉氏同日入府,又同为侧福晋,她自然是不委屈的。宛月复又谢了恩,又听雍正温言劝导了几句。远处传来沉沉的打更声,“铛——铛铛铛!”已是三更天了,皇帝沉厉的嗓音隐没在这一慢三快的更鸣中,更显空灵……
门口越发嘈杂的响动终是唤回了宛月飘散的思绪,她以指尖眷恋地抚过玉身,可那本该触手生温的羊脂玉却凉滑似冰,难怪总听人说,玉是最通灵性的了,如今就连这枚龙佩也知道它的主人再没了幸福。
一颗滚烫的泪珠顺势滑落,灼痛了肌肤,也灼痛了灵魂,还未来得及抬手抹去,门却突然被人粗鲁地撞开,宛月一惊,整个人险些从床榻上跳起来,她本能地将龙佩藏回袖口的暗袋内,慌忙中,却有一小撮流苏散落在外。
随着渐行渐近的脚步声,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宛月绷着身子,恨不能将头埋进胸口才安心,然而隔着喜帕的边缘,她却被迫瞧见有一双黑色皂靴正缓缓朝她逼近。忍不住向着床橼缩了缩,仿佛这样便能阻止来人的靠近,怎奈皂靴踏出的嗒嗒声恍若等在黄泉路上的索命阎罗,无论你如何挣扎,都逃不开那唯有一条的死路。
皂靴忽然在她眼前停止了逼近,喜帕却在电光火石间被粗鲁地一把扯掉,连同满头的珠翠也被扯去了大半,嘣嘣咚咚掉得满地都是。那些个点翠头饰本就是插在发间的饰品,因着要戴一整天,生怕中途掉落不吉利,故而梳妆嬷嬷们特意将这些首饰紧紧缠在发间,可谁曾想这会子却硬生生地被扯了下来,宛月自然痛得低声轻呼,本就满心委屈的她更是泪水涟涟。
怎奈她还未及缓过那阵痛楚,下巴却已被人狠狠捏住并用力一抬,她被迫对上了一双邪佞的眸子,在那可怕的幽暗吞没她的当口,耳边漫过的嗓音轻而易举地撩起了她心底的恶寒,“怎么?还在想着你那心上人么?”
弘历忽地凑近宛月,眼前那张梨花带雨的绝美容颜就好比院中的秋海棠,细雨朦胧时,便最是娇艳欲滴惹人怜爱的了。他嘴角一勾,露出了一个再完美不过的笑容,可他的眼睛,却恶狠狠地瞪着她,仿佛她是这世间他最仇恨的人。偏偏这时,宛月眸中满载的泪水恍若决堤般奔涌而出,颗颗剔透的泪珠子在瞬间彻底挑起了他的怒火。“好好,好极了!新婚之夜,你就这般急不可耐地要给我哭丧了吗——这又是什么!”弘历粗鲁地一把抽出宛月袖口边缘露出的一截红色流苏,毫不意外地带出了那枚龙佩,宛月连忙抬手要夺,奈何弘历趁势将手一抬,只万般轻蔑地看着她因扑了个空后的愤恨神情,乌黑的眸心深处慢慢漾起了些许痛楚,只是转瞬即逝,“我差点忘了,你自然巴不得我早点死了才好,我死了,你便可紧赶着去找你的二爷,好同他双宿双飞不是吗?”他猛地将龙佩朝着床榻子掼去,那滑腻的羊脂玉在丝质的被褥上无声地翻滚数下后终是撞到了墙上,“咚!”地一声,甚是清脆。
“主子!主子,这话万万说不得!”贴身侍奉弘历的太监高云从见状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跟了弘历这么些年,他还是头一回见到自家主子这般失控,他一边心虚地朝着门外张望,一边紧赶着上前劝说弘历,“亲王阿哥们还都在外头吃着酒呢!何况今儿大婚,月福晋难免惶恐,您还得多担待才是啊!不如您先上梅福晋那儿,这里且让奴才们拾掇拾掇,过会儿再迎您上这边来吧!”高云从一心只想着把弘历带走,若再跟这儿待下去,过会儿指不定又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可弘历却恍若未闻,全然没有一丝离开的意思。无奈高云从只得怯怯地试探:“主子?”
“走开。”弘历冷冷地开口,整个人弥漫着肃杀之气。
“主子……”
“滚出去!”弘历单手便把高云从推了个趔趄,他看情势不对,等不及站稳,便打发了屋里旁的宫人们退了出去,只留了他一个人在门外守着。
弘历目光却始终不曾自宛月的脸上移开分毫,“怎么不说话?哦!我差点忘了……”弘历冷笑数声,嗓音更是跌入冰点,他松开箍住她下巴的手,转而攀上她的脸颊,柔滑似酥的触感中带着些许未干的泪痕,“你心心念念的二爷似乎早把你抛诸脑后了吧!本来嘛!对我们这些亲王贵胄来说,女人不过是随手可换的物件而已,弘皙如此,我亦如此。”看着宛月的脸色渐渐转白,就连脂粉都掩盖不住她眉宇的凄惶,荡漾在翦水双瞳里的,只是绝望。弘历就像着了魔般,越发挑着那些最不堪入耳的话语来刺激她,只要能看到她痛苦的样子,他便高兴!他满脸厌恶地瞧着宛月,所说的每句话皆如自齿缝间迸出:“你以为我娶你,真的是因为爱你吗?笑话!今儿我便实话告诉了你,你不过是我用来打击弘皙的一颗棋子罢了!若非你是高斌的女儿,又颇有那么几分姿色,即便你想当那颗棋子都未必能如愿。如今我的目的既已达成,若你不怕沦为一颗无用的弃子,那你便尽情挑战我的耐性吧!”说到最后,他的嗓音已然逼近尖刻,那刺耳的声音震得他心口泛疼,可他却刻意忽略。
宛月只是仰首恍惚地任由弘历的嘴唇在她眼前不断开合,所带出的嗡嗡声如电闪雷鸣,击得她头脑发晕,对于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她仿佛都听得很真切,又仿佛一句也未曾听进去,她虽定定地瞧着弘历,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她那双本该灵动微嗔的美目更是透过他的脸投射到远处不知名的一点上,空洞木然得没有任何焦点。
可攸地,她却突然笑了,那轮廓分明的唇角勾起的一弯弧度竟有种美到不可方物的妖娆,连同她的嗓音,都是虚无缥缈得恍若呢喃,“既然四爷这般厌恶奴婢,那何不将奴婢打发了出去,也好让四爷落个清净不是?”
奴婢?都到了这会子了,她竟然还自称奴婢?弘历但觉一团怒火直往脑门子上窜去,他一眼不眨地瞪视着宛月,仿佛要在她绝美的容颜上瞪出个窟窿来。可下一刻,他却又狷狂地仰头大笑了起来,那咯咯的笑声像极了来自地狱的索命撒旦,直听了人汗毛倒立,“说来说去,你不就是想让我放了你吗?那这会子,就让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是不会放你走的,这辈子,除了我身边,你那儿都别想去!我就是死了,也定要拉着你陪葬!”
“为什么?既然在你眼里我早已没了利用价值,为何你还执意不肯放我走呢?”是啊!这究竟是为什么呢?何况他明明是厌恶她的不是吗?倘若她厌恶一个人,定会离那个人远远的,恨不能老死不相往来才好,怎会任由他见天儿地在自个儿眼前晃悠呢?
“为什么?”弘历轻蔑地重复着宛月的疑问,心头赫然泛起的微痛却险些带出了他心底最真实的情感,可他就如同着了魔般,但凡一开口,便只想着用最刻薄的话伤害她,“你可知道厌恶一个人,对她最好的惩罚是什么吗?那就是让她痛苦!对你,我便是如此,我且看着你生不如死的样子,已足矣。若你识趣,哪天我若厌烦了,说不定还真会放了你,可倘若你仍旧一意孤行不能断了对弘皙的念头,那保不齐我还会做出什么旁的事情来也未尝可知。孰轻孰重,你自个儿掂量着吧!”
“你这个疯子!疯子!”突然,宛月就像疯了般拼了命地想要推开弘历,可他却纹丝不动地立在原地,甚至连紧箍着她的手都不曾松开分毫。“放开我!你放开我!”宛月尖声的控诉不知何时已变成了悲戚的呜咽,她见自己推不开他,只得对着他又捶又打,任凭泪水淌得满脸都是,原本一头绾起的发髻不禁有些松散,几缕碎发顺颊而落,只为她凭添了一抹揪心的柔弱。
“让一个疯子放了你,是不是太离谱了呢?”弘历面无表情地任由宛月捶打推搡,只是黑眸里跳动的光芒却让人不寒而栗,“打今儿起,你便要同一个疯子过上一辈子,怎样?是不是只要一想到便浑身难受?”话音刚落,弘历竟攸地俯身低头吻住了宛月的唇,并狠狠撕咬了起来,宛月痛呼出声,瞪大双眼拼了命地挣扎抵抗,可是换来的,却只有更强烈的痛楚。
她绝望地闭上眼,一整天的繁琐加之先前的哭闹让她让她精疲力竭,她只觉脑袋昏沉得厉害,恍惚间,她感觉身子一轻,整个人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倒在榻子上,电光火石间,弘历已然翻身将她牢牢地压制住,单手捉住了她的两只手腕控制于头顶,这样,她便丝毫不能动弹了。
弘历那狂野粗暴的吻渐渐地不再只流连于她的唇,而是辗转攻入她的耳根、下巴、脖子,甚至连锁骨都没有放过,绵密细碎的吻带着报复性的啮咬在她凝脂般的肌肤上留下了侵略的痕迹,而每一朵紫红的印记,都是屈辱的证据。狂热的气息霸道地喷洒在她脸上,那略带着薄荷清香的气息这会子只让她作呕,当弘历疯狂撕开她嫁衣的刹那,宛月知道,自己这辈子,也算是走到头了,她突然想到了爸爸,想到了妈妈,更想到了爷爷,如果他们知道她现在的处境,一定会很难受吧!
她觉得累极了,再不愿做任何无谓的挣扎,她无力地将头偏向一边任由弘历对她予取予求,剔透的热泪顺势滑落,跌碎在她鬓边乌亮的发间,直摔了个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