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陋的屋子,四周墙上尽是班驳的粉石,这是一座陈旧的下人房,女仆们都住在这边的堡垒之中。此刻,这间四面透风的土屋里,墙角有一张矮小的床塌,上面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
“阿玛……额娘……大哥……”
“柳无恒……无恒……”
正值冷夜,火光在粉墙上跳跃,芯月喃喃低语,幽幽转醒,睁开眼睛,一时不知身在何处。额心隐隐作痛,起身才发现背上也疼痛不已。仿佛沉睡了百年,身子连同四肢都有些麻木,她支撑着坐在塌沿,打量四周,半晌没能反应过来。
这里是……瑞亲王府……老天,她怎能忘记?这是自己住了近两个月的奴仆房……
突然,幕幕影响闪过脑海,如闪电,如霹雳,炸得人一片昏乱。
柳无恒——那个男人是柳无恒,漠西族族长……可是,到底中间发生了什么?三年不见,他摇身一变,换了身份成为柳漠西,竟然还换了副性子,冷静默然不再。可是,说什么民族仇恨?历代王朝更替之下,都有反抗与牺牲者,难道这些都要怪罪于她这个大清格格吗?
头痛欲裂,眩晕袭来,芯月狠狠晃了晃头,无数的影像一一浮现出来。
那一天,她八岁生日,旭日东升,金色光芒落在瑞亲王府气派的琉璃瓦上。瑞亲王府里张灯结彩,因她是乾隆最宠爱的格格,所有许多朝廷重臣都来祝贺。而她根本不喜欢那些人,自己悄悄躲进了后花园……
芯月紧闭着眸子,耳边传来记忆深处的声音……再与一副副画面重叠……
“等等啊,格格……走慢点,格格……”奶娘和几个小宫女在身后追着喊着。
她就是想吓吓她们,娇小的身子跑着跑着,飞快地转进一簇花丛中,然后蹲下身,让茂密的花丛完全遮住自己的身影。奶娘和丫头们转眼不见了她,急得团团转,而她却闪动乌黑明亮的眼睛,捂着小嘴偷笑起来。等到那几个人慌张地转向别处寻找她,才嘿嘿笑着准备起身。
“啊……!”花丛旁散出来的一小截树枝正好挂住了头发,她着急一扯,原来梳妆整齐的把儿头顿时被弄得乱七八糟。“可恶!”她咬牙骂道,正在此时,感觉到两道异样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巡视四周,突然抬头,不期然撞进一双漆黑不见得的眸子里。
那眸子正嗪着一丝似笑非笑的意味,她望着他,一时愣住了忘记唤人来。眸子的主人年纪不大,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漆黑眸子上方是一对修长的墨眉,分明的五官透出一抹淡淡的英气,只是他的衣服看起来一点也不高贵,只是普通的青布衣裳。现在,少年正踩在大槐树的枝干上,一手攀着树干,一手还端着个什么东西。
她料不到有人会在自家王府的院子里爬树,更重要的是他竟然还看到了刚才她狼狈的样子,所以,一回过神,她毫不客气的话语已经出了口:“该死的!你是谁?爬到树上去做什么!”
少年望着她,微微皱起了眉头,托起手上的那只东西,朝她比了一下。她这才看清,他手上托着的竟是一只刚出生的小鸟,她又愣了一会,“喂,你下来!把那东西给我!”
少年眉头又皱一会,眼神里多了种不认同。然后没理会她,径自再攀上几步,小心翼翼地将小鸟放进属于它自己的窝里。
她却要气坏了,一大早被奶娘叫醒的怒气,加上这莫名其妙的少年对自己的反抗,让她小手叉腰,指着他瞪眼:“你听不到吗?本格格让你下来,把那东西给我!该死的奴才……”
……
芯月握紧了手指,指关节一片泛白。
那个少年当时还不是王府里的奴才,只是徐总管的关系进来找活干的。就在那天,她跟阿玛指了他做自己的侍卫,他那么冷漠,那么疏离,她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指了他……
现在她明白了,他的傲他的冷,让她不福气……
痛苦地咬着牙,芯月努力强迫自己从回忆中挣扎出来。
正想将最近的经历与过去一一拼凑,理清思绪时,只觉一股寒意传来,门口厚重的毡毯轻轻掀开,,一抹纤细柔美的女子身影映入眼帘,那女子头戴雪绒帽,小辫子精致可爱。
“你醒了啊?”紫笑露出两个小梨窝,笑容甜美。
芯月看她不像奴仆装扮,疑惑的眼中透出晶亮:“你认识我?”
紫笑明了她的心思,摇摇头,把手中的汤药放下,才转身走到她跟前,笑意盈盈:“我叫紫笑,是这里的医女。”
见她笑得真诚,芯月稍稍放低了戒备:“你也是漠西族的人?是他让你来的?”
他,自然是指柳漠西。紫笑沉默了片刻,梨窝若隐若现,“我……曾经也跟你一样,不过因为我会医术,所以他们也不把我当女奴了。族长见你生病,还受了伤,特意让我过来……”
芯月凝思一会,似乎在思量她的话,然后微微扯唇,冷哼一声:“他倒假好心了,是不是关心我何时偿还血债,何时会死?”说到此处,她面色逐渐紧绷起来,戒备之色小心地藏在眼底,毕竟身在他人囚中,眼前女子看似单纯,但还是步步谨慎为妙。
紫笑收起微笑,声音里多了丝哀叹:“我了解格格的感受,当年我刚到漠西族时,也如此孤独,处处防范,小心翼翼。”
芯月坐直了身子,紧盯着她:“你真不是漠西族人?”
那样一双清澈而疑惑的眼睛,又掩饰不住内心的渴盼,紫笑只觉头皮微微发麻,想起柳漠西的嘱咐,只得硬声道:“恩。我是外族的孤女,被漠西族的紫长老捡来的……”她缓缓地介绍了一些关于漠西族的事,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并不憎恨芯月格格,甚至忍不住同情她,一个弱女子背负着漠西族人对整个满清的怒视和仇恨,实在可怜。
芯月仔细听着,一言未发,直到紫笑最后吐出一口长气,如释重负一般,她才微微露出笑意,掩饰真正的想法轻声道:“我相信你。你是我来这里的第一个朋友。”
如果眼睛可以骗人,那紫笑便有一双最会骗人的眼睛,如果笑容可以让人放下心防,那紫笑便有最纯净无辜的笑容。芯月一直盯着她的眼睛,将所有感觉只化为一句——我相信你。
紫笑有些不敢回视芯月的目光,连忙端起桌上汤药,“快喝了吧,都要凉了。”
芯月顺从地服下药,暗自揣测着该如何快点找到仇恨背后的真相,紫笑可以帮她吗?她想见柳漠西,想知道他口中的两个亲密族人是不是大哥和七阿哥?想弄清楚,他到底想如何?
“我可以叫你笑笑吗?”芯月试图从她这打听些消息。
“当然可以,大家都叫我笑笑。”紫笑利落地收拾好药碗,见她接受了自己,心情开始轻松起来。
芯月蹙起双眉,眸光闪动:“这里的人都恨我,你知道原因吗?”她更想知道,紫笑是否已经知道自己恢复了记忆?殊料紫笑回答地更是直接,嫣然笑答:“你不是都记起来了吗?事实上,族长和这里的人只是恨大清皇帝,为了统治天下,让原本在此地安居乐业的族人流离失所……”
果然是民族仇怨,可这些矛盾真无法化解了么?等回到北京,她定要想办法让皇上还漠西族一个太平安宁的家园。
“紫姑娘,族长请您过去一趟。”一位女奴恭敬地立在门外,对里面说道。
“你好好休息,有事可以找我。”紫笑朝芯月笑了一下,掀帘出去。芯月注视着微微摆动的毡毯,久久陷入沉思。
夜里,四周沉静无比,城堡里透出点点灯光,窗户上映着族民们偶尔走动的身影。天空漆黑一片,风里隐隐传来狼嚎之声。这便是大漠,漠西族人熟悉的地方,生活的家园。
柳漠西负手而立,独站在冰寒夜风之中。深沉的黑眸里不见暖意,屋檐下的火把照着他,身影在地上显得更加高大,微微跳跃着。回想近日的作为,他不禁紧蹙浓眉,某些失控的情绪正沿着自己不可掌握的方向发展,又摸不透其中原由,怎能不让人苦恼?
对于芯月,他从第一次见到便知她倔傲不屈的性子。好一个乾隆宠爱的尊贵格格,七年来,在他面前摆尽各种姿态,使尽各种方法,只为赢得他多一点注意而已。对于这些,他并非草木,怎会不知?
但是,知又如何?身为漠西族少主,他天生冷情,不曾表露自己。
瑞亲王府历来受朝廷重用,自芯月格格带着一身祥云出生后,瑞亲王更是爵位高升,成为乾隆不可缺失的重臣。轩德贝勒年轻有为,常被秘密派遣,带兵前去围剿各路叛党,其中也包括他的族人。他隐瞒身份进入王府,了解大清朝廷对少数民族的政策,是为了早一步寻得龙云图,也便于拯救被抓捕入狱的族人。
想起蓝雾祁有意无意的提醒和疑惑,柳漠西挺直了腰杆,眼前浮过芯月苍白而倔强的容颜。在王府七年,他所隐藏的责任与愤怒,一个处尊养优的芯月格格即便再聪明,也无从体会。而她,从来都只是个任性刁蛮,娇纵无理的女人而已。
他恨她,恨的理由太多,可非要用如此方式去折磨她……这理由连他自己都有些迷茫。
左手掌心,渐渐发热,有着隐隐的如刀割般的疼痛。柳漠西低头看了看布满薄茧的左手,手指修长有力,掌心宽厚,位于长指下方的天脉线若隐若现,英挺的眉宇立刻打了个死结。
“族长。”紫笑远远看到柳漠西孤独笔直的身影,走到几步之遥还未见他回头,便开口喊道。
柳漠西霍然收回手,朝她点点头,沉声道:“你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策马朝城堡外围驰去。大约十余里开外,他们在一处岩壁前停下。
天上无光,风吹在脸上,有些冰凉。岩壁并非悬崖一般陡峭,事实上它并不高,但是无数块巨大岩峰错落在一起形成了岩峰林。岩峰林布局奇特,像一座天然的堡垒,又似一座神奇的迷宫。它位于绿洲偏僻的角落,属于漠西族的地盘。
紫笑朝岩壁深处看去,只见隐隐星火像是大漠中野狼的眼睛,她知道那里是漠西族关押罪人的地方。可是,夜深之时,族长带自己来这,要见什么人呢?满心疑惑吞入腹中,她随柳漠西下了马,一同走进隐蔽的通道中。
通道一路延伸到地下,走过一层层石阶,拐过一个个转角,柳漠西始终沉着脸,犀利的黑眸在黑夜中放着寒光。
“族长。”守卫的族人看到他们到来,恭敬地行礼,朝坚硬的岩壁上一摸,只见随着一声沉重的响音,一道石门自岩峰上裂开。石门狭窄,最多仅容两人并肩通过。紫笑抿着唇没说话,小心地跟在柳漠西后面。似有冷风从通道的尽头吹来,让人不自觉起了寒意。墙上的火把照亮了他们的面容,他们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脚步声。
“你们这群野蛮人……还不放我们出去!”还未进到最里间,就闻一男子的怒吼声传来。
“永琮……省些气力别吼了……”另一男子的声音明显有些虚弱。
“待我出去,非带兵踏平此处不可……”
“咳咳……永琮,我现在最担心的是……芯月……”
紫笑不禁簇起了眉,此人应该是生病或受了伤,族长特意带自己来,是要医他吗?他提到了芯月格格,此人莫非就是芯月的……她小心地看了眼柳漠西,只见他也浓眉紧蹙,面色紧绷。
“紫笑,带上这个。”柳漠西突然停步,从怀中掏出两块巾布,将丝绸面纱递于她。紫笑疑惑地接过,见他已飞快地蒙上黑色面巾,当下点点头,也戴上面纱遮住自己的容颜,心中却疑惑更甚。
隐秘的地牢,阴暗潮湿。
轩德与七阿哥永琮被关押至此已经数多时日。从北京城外不慎被掳,一路被人蒙上眼睛捆在马车上长途颠簸,直至被推入这神秘地牢,他们才重见光明。光明处却暗无天日,看守者从头到尾都沉默得近似哑巴,谁也不对他们多开一句口。体力逐渐恢复后,两人多次试图逃离,无奈一次次失败。
自小锦衣玉食的他们何曾受过这种恶劣的折磨?被困中早已分不清白天黑夜,惨淡的模样也失去了往日王族身份的尊贵与潇洒。这日睡醒,吃过一顿简陋的膳食后,两人再次打伤看守者,夺过大刀一路逃离。殊料,眼看已经逃离出这该死的囚牢,却在岩峰林中迷失了方向。数十位看守人一齐围攻,打斗之中,轩德为保护七阿哥,自己身前却重重挨了一刀……
柳漠西带着紫笑出现在他们面前。
轩德虚弱地半靠在墙角,微微眯起了眼想打量清楚这个高大的黑衣男子。他知道这位黑衣人便是这里的首领,每次见到,他都有一种奇怪的错觉——似曾相识。
永琮几乎立刻从地上弹跳起来,顾不得自己手臂也有伤在身,直直冲上去欲抓住柳漠西的襟口。柳漠西身形一晃,闪现般退开几步,不想与他缠斗,侧头朝紫笑摆摆手。他还不想透露自己的身份,一旦透露便是给对方最沉重打击的时刻。
紫笑自一进牢门便被坐在地上的轩德吸引去了目光,此人她认得。北京城,四月楼,她为打探族人的消息不时在那里唱唱小曲,而他——瑞亲王府的轩德贝勒也时常会出现在那。怪不得族长让自己蒙上面纱,轩德若看到自己只怕一眼便会认出。
快速上前,她皱眉注视着他。轩德先是本能地提防,在黑眸对上她清澈眼波的瞬间,心口不禁微微一震,不自觉放送了戒备。这个女子……好一对纯洁漂亮的眼睛。
“看来你伤得不轻,让我看看。”紫笑蹲下身去,小手自动扯开他被血浸染的衣襟。血已冰凉,衣襟粘湿让她莫名泛过丝丝心疼。曾经玉树临风、潇洒怡人的贝勒爷竟落魄至此……可是,他是漠西族的仇人,自己该心软吗?咬咬唇,她掩饰住眼中的不忍,淡漠地为他查看伤口。
此时,牢中另外两个男人,正在激烈的交手。想当然,七阿哥永琮被关押多日,体力与功夫又岂能与柳漠西相提并论?几招下来,他就气喘吁吁,痛恨自己的虚弱。
“他伤得不轻。”紫笑洁白的小手沾上冰冷的血迹,她站起身朝柳漠西道,“族长,能否给他们换个地方医治?”
柳漠西沉下眸子,黑巾下的脸孔面无表情,沉默一会,只听到一个简单的低音:“恩。”
“什么族长……你们也是反清叛党,对吧?所以抓了我们来……”永琮无视于自己正在流血的手臂,恨不得立刻上前揭开柳漠西的蒙巾。
轩德皱起眉头细细地打量柳漠西,吐出一句:“你……究竟是谁?”
柳漠西冷冷瞥他一眼,背过身去,大步踏出地牢。不多时,来了两位看守者,将他们架到另一间牢房。比较而言,这里显得干净宽敞,墙角有平坦岩石垫底铺成的床,还有个小窗户可以让外面清新的空气透进来……
紫笑看得出来,柳漠西暂时并未打算致这二人于死地,否则也不会让她前来为他们医伤,也不会答应给他们换上干净的衣服。她冷静地为轩德擦拭血迹,擦抹药粉,无疑那一刀砍得极重,落刀处正在肩头,深可见骨,伤口自肩头延伸到胸膛下方……
身为医者,什么重伤没见过,而为他包扎的时候,她却控制不住自己指间的微微颤抖。让人紧张的不是惨不忍睹的伤口,而是此人犀利而直接的眸光。直到为七阿哥清理臂伤之时,她还清楚地感觉到两道探究审视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