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三刻,太阳悬于天空中央,此时地面阴影最短,阳气最盛,阴气即时消散。当权者认为,这一刻问斩,鬼魂直受阳光曝晒,无路可逃,当即弥散,连投胎转世的机会都没有。
古时行刑,亦分时辰。一般斩刑,择正午开刀。只有重犯或十恶不赦之犯,才会选择午时三刻开刀问斩,为的,就是让犯罪者连鬼都没得做!
此时,午时已过二刻,郑亲王济尔哈朗端坐于监斩台上,神情肃穆,威严十足。算着时辰将近,他目光冷然地扫视全场,猛地举起惊堂木,用力往桌上一拍,只听“啪”的一声巨响,百姓噤声,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济尔哈朗见效果显著,得意地捋了捋胡子,装模作样地拿起桌上的圣旨,缓缓站起身打开来,义正辞严地张口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内大臣何洛会,依附睿王,诬告肃亲王豪格阴谋篡逆,以恶言加肃王诸子。永平密谋,是为同谋。罪行累累,罄竹难书,谋逆欺主,实在罪无可恕!着抄家没籍,连坐胡锡,一并磔死,以儆效尤。钦此!”济尔哈朗念得掷地有声,语气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围观的百姓们听了,虽不明白这里头的事情,却也觉得绑在台上那两个,的确是罪大恶极,不值得同情。
宣罢圣旨,济尔哈朗立即冲着早已等候在侧的刽子手点了点头,示意要他们上前揭去两名犯人头上的黑布套,以便验明正身。
直到这时,被套了一路的何洛会才算是“重见天日”。
这一路,他被五花大绑着押出宣武门,站着笼车过断头桥,经迷市,蒙着头到了这菜市口,心里已经知道自己是绝不可能有生还的希望了,因此反倒坦然。如今听了圣旨,更是觉得心里像是一块石头落了地——踏实!
他早知道这一天是早晚要来的。多尔衮死了,他的好日子便也就到头了。因为这世上恐怕也难再寻出第二个人,宠他、信他会比多尔衮更甚的了。
这些年跟着多尔衮吃香喝辣,人上人的生活,也算是过得风生水起,了无遗憾了。若硬要说还有什么不甘,那也只剩一桩,就是无端连累了他的哥哥——胡锡!
济尔哈朗见何洛会听了圣旨并没有显现出他预想中的惊慌失措、惊恐万状,不由觉得既意外又失望,不死心地又一次拍想惊堂木,怒斥道:“大胆贼人,听了圣旨,为何不跪下接旨?”
他原是想降住他,但没想到何洛会却不吃这一套。他虽被反绑在木桩之上却并不在意,闻言反而仰天狂笑起来。起初他的笑声低低的,从他干涸的喉咙中透出来,带着嘶哑。他的脸,因夸张的表情一瞬间拧成了一团,像是有千万条沟壑从眼角和两颊快速耸立起来,不停颤动着,分不清是笑还是哭。那些深深浅浅的皱纹毫无规律地抽动着,伴随着他越来越响、越来越狂放的狞笑声,歇斯底里,令人毛骨悚然。
“放肆狂徒!你笑什么?”济尔哈朗见状不免有些心虚,忙指着他大喝了一声。没想到却毫无效果,何洛会闻言并不理他,反而笑得更张狂了。
何洛会的笑声狰狞、诡异,像一阵阵冷冽的北风,肆虐在整个法场之上。百姓们听了,都觉得毛骨悚然,不明就里地反复打量着他,不敢吱声。不知过了多久,何洛会的笑声才渐渐止住,转而成为一种无声的颤抖,分不清是哭还是笑,只看见他仰起的眼角上,似乎还闪着泪光。
“法场庄严!岂容你放肆!来人,给本王把他的嘴堵上!”济尔哈朗见场面渐渐开始失控,再也按捺不住,连忙命令刽子手上去堵他的嘴。
何洛会见状,突然止住了笑声,低下头,目光冷冽地望着济尔哈朗,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济尔哈朗,你如今一朝得志,又何必如此得意?咱们正白旗,这一时败了,也未必就一直败了。你此时风头正劲,也未必永远不会倒台!都说十年风水轮流转,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这般赶尽杀绝、不留后路,报应是早晚的事!摄政王是被谁害死的,他老人家泉下有知,也绝不会放过你……”
何洛会的话在济尔哈朗听来,刺耳极了。他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怒斥道:“哼!何洛会,你可真是死到临头还不自知!竟然还敢死鸭子嘴硬!你若是没活要交代,就不必再开口了!”
“呵呵,真是好笑!杀人者还要装什么假仁义!济尔哈朗,你与摄政王相比,连他的一根脚趾头都不及!我今天虽然死了,却没什么好遗憾的,那是殉主,那是光荣!”说着,他环视四周,突然把目光停留在西鹤年堂街角的一隅,瞪着眼睛恶狠狠地说:“倒是那些临阵倒戈、为利变节的人,才应该害怕,没了摄政王的庇护,我诅咒你们,诅咒你们从此以后,日日生活在被反攻倒算的阴影里,受尽折磨、永不超生!刚林,就是你们最好的例子!哈哈哈哈哈……逃不过的,该来的总会来,全都逃不过……”说罢,便认命似的闭上了眼睛,不再开口,身子像死了一般僵直。
何洛会的话,像是意有所指。百姓们闻言纷纷寻着他的目光,往西鹤年堂的方向望去。穿过济尔哈朗的监斩台子,只看见一个穿着土黄色绸缎马褂的中年男人,远远的站在西鹤年堂转角的台阶边,正目不转睛地观望着台上的一切。
这是一个不易被察觉、却又有着绝佳观察视野的好位子。隐藏在转角口的这个男人神情肃穆而凝重。在他那透着冷漠的眼神中,似乎还藏着一抹耐人寻味的紧张与焦虑。在他的身旁,还站着一个比他稍矮、看着略显年轻一些的男人,身上也穿着绫罗绸缎,面上却远没有他的淡定。那对微微瞪出的双目,已暴露了他此刻的惊慌与恐惧。
这两个一高一矮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何洛会昔日的“战友”、多尔衮的另外两位亲信——谭泰和锡翰!他们原本只想远远观望,没想到却惊动了人群,徒惹来众人的注视。谭泰见状,不再多作停留,当即撇了撇嘴,转过身快速往转角的小巷深处隐去。很快,便被吞没在了深巷之中。跟在一旁的锡翰见他离开,也立即跟着快速往回走。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巷子中,满腹心事,没有停留,也没有追赶,不徐不疾,充满默契。
窄窄的巷子中,空荡荡的,静得可怕。只留下他们灌了铅似的脚步声,闷闷的,沉沉的,有着说不出的沉重。
法场上,监刑官洪亮的叫嚷声还在继续:
“第一刀!谢……天……”
“第二刀!谢……地……”
“第三刀!鱼……鳞……割……”
北风拖着他冗长变形的声调,像雾霾一般,弥漫在长长的窄巷中,显得阴郁可怖。那些起伏跌宕的声调中,还夹杂着围观百姓们一阵高过一阵的呼喝声,那正是对刽子手刀刀精准、手起刀落间干脆利落的最大褒奖。
那海啸般铺天满地而来的喝彩声,热闹得近乎疯狂。像是有什么盛大的喜事一般,得意、狷狂、无所顾忌。在这一片全是叫好的声浪中,满是事不关己时特有的幸灾乐祸,麻木、冷漠、残酷、丑陋……它像龙卷风一样,延宕在锡翰的心上,摧枯拉朽、势无可挡,将他的脑中心里都搅了个翻天覆地,山崩地裂。
远处,一切还在继续。所谓凌迟,就是要你钝钝地痛、慢慢的死,就是要你痛不欲生、生不如死。这样一种刑罚,远比砍头更残忍、更令人恐惧。因为它不仅有着身体与心灵上的双重折磨,对围观者更是一种巨大的震撼与威慑。胆子小、八字轻的人,是压根儿不敢一直看到底的。哪怕只是闭着眼去听监斩官报刀数时那阴森森的声调,就已经让人难以忍受了。
此时此刻,走在巷子里的两人,即使不用看,也能猜得出凌迟已经进行到了哪一步。听着那些变了形的怪异声调,他们的思绪,不由飘远,想起了多尔衮发丧那天的情形……
那是顺治七年的十二月二十,年关将近。
这天清晨,顺治帝登上城楼,亲自对外公布了摄政王多尔衮的死讯。他颁下诏书,举国发丧,追尊多尔衮为“懋德修道广业定功安民立政诚敬义皇帝”,庙号成宗。破天荒地为他提升葬礼规格,用皇帝丧仪,画皇帝像,神位祔享太庙。
当日,钦天监更是重择吉时,由顺治帝亲自主持,为多尔衮入殓,移入加急制作的金丝楠木棺材中,并停梓宫于乾清宫。受诸王贝勒上香吊唁,祭祀守夜。
这样的规格,荣耀无比。生前辅政,死后封帝,就连原配妻子也被追尊为皇后,同样祔享太庙,享受后世香火,这样的待遇,实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老话说得好:死者为大。原本,人一死,他在这世上的恩怨情仇就该一笔勾销了才是。生前的爱、生前的恨、生前的喜、生前的哀,都该似青烟、似尘土,随风而逝,不留痕迹。因此福临此番的大操大办,其用心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尤其是白旗众臣,更是为主子身后的殊荣感到高兴不已,自觉前路一片坦途,无限光明。
然而,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福临一向记恨多尔衮,恨不能将其扒皮抽筋,又岂会在突然间对他感恩戴德、恩宠备至呢?
不得不说,在这一切荣宠的背后,必有阴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