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很肯定自己的感觉。那少年的朋友当时曾说起做历官什么的,莫非两人约好了要一起任职?好像还是有些奇怪……不过,想要知道的话只能亲自打听了!珊忆起少年那个朋友在自己身后呼喊时提到的那个地方--
油市尽头南山里橘子树那家。
珊决意明天赴约。当然,自己还要做些准备为好,她便对着悬挂在窗子上的钟连敲了三下。
子男山[1]盘踞在开京罗城[2]的中间,从地势上看,犹如一只左翼,在风水上属于护卫内城的左青龙。山脚下的油市长年熙熙攘攘,挤满了前来买油的人。俗话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油不但是烹煮食物的必需品,也是在夜间点亮灯火的燃料,还可用作化妆品,在开京人的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来油市这边的顾客里,有不少是年轻姑娘。
这里距南大街相隔不远,崔忠献[3]一度住在这里,这一片就叫南山里。因为橘子是从耽罗[4]过来的贡品,稀有而珍贵,所以整个开京几乎只在宫阙庭院里才能看到橘子树,要在南山里这一带找到哪家哪户种了橘子树,还是很容易的。
因为过于稀有,鲜有人认得尚未挂果的橘子树。恰好,珊对橘子树再熟悉不过。几年前,全罗道按廉使[5]林贞杞向王进献了两棵橘树,宁仁伯也不甘落后,为元成公主求来橘树,还将其中一株种在了自家院子里。林贞杞进献给王的橘树在运往宫内的途中便已枯萎,而宁仁伯进献的橘树依然鲜活,公主为此好生得意。自家这株橘树,珊近距离看了好几年,只一眼就能认出它那细长而光滑的叶子。今天要在南山里找到橘树,根本不用在油市上打听。
油市不远处有一块背靠子男山的地特别宽敞,一座青瓦院落赫然坐落其间,不与其他房屋为邻。那墙垣之上并排窜出许多果树,其中几株正好是橘树,轻而易举就被珊认出来了。这座宅邸的规模气度,绝非立志做历官的一介平民所有,此刻,她对昨日遇到的那两个少年更多出几分好奇和怀疑。
走进一看,大门紧锁,珊迟疑片刻,并没有上前敲门,而是围着院墙转了一圈,想找一处既不显眼又能向内窥探的地儿。这座院子的围墙虽不及宁仁伯府绵长,却也长到令珊咋舌。珊踩上垫脚石,略微能偷看到墙内的光景。数十个回廊在宽敞的平地上铺展开来,看起来有些简陋寒酸,不过正适合玩击球[6],而实际上也确实有人骑着马进进出出。院内清一色都是男人,穿着同样的裘衣,头上绑着宽宽的发带,加上一旁比试拳脚训练武艺的和夹着书在回廊上来回走动的,总共约莫有三十人。果不其然,这里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将少年培养成历官的地方。
“说不定是宗亲或世家秘密培养的兵力。”
珊顺着围墙来到宅邸后院。这里几乎与子男山相连,站到山脚的斜坡上扒着围墙就能窥见后院。后院规模虽不比中门外的球场,却也足够宽敞,并且只被一个人占据。这人脖子和胸前紧贴着被汗水浸湿的贴里,围在额头上的藏青色绑带因斑驳的汗渍染上一层黑色。即便如此,手里挥舞木剑的动作依然精准,颇有章法。只见舞剑之人下盘稳当,腰肢灵活,步迎剑势,眼随刃游,招式起落之间,薄唇翕张而气作,胸膛起伏而传声。一直跟随家奴学习剑术,对剑法略知一二的珊一时竟然看呆了,眼前这位少年技艺着实精湛,甚至让人忽略了那张同样俊朗的脸。
珊越发着迷,心里不禁感叹:
“此人的剑法和九熒,啊,不对,是比九熒还厉害!”
她还想看得更清楚些,索性用手撑住瓦片,将身子探了进去。虽然珊并未用力按压,但那瓦片原本就松松垮垮,被她这么一撑一压,突然咯噔一下向下滑落,坠入墙内。
少年显然听到这边的响动,收起木剑看了过来。
“谁……”
不待说完后面的话,他便瞬间认出了这个人。珊眼睁睁看着瓦片掉下去不知所措,少年却严厉地盯着她。
潾万万没有想到她真的会找过来。昨日在胡同里,世子就有意把这个长相俊俏的“少年”收入麾下,但对方却始终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后来追问醉月楼一事,才得知竟是女扮男装,而且还让她跑掉了。对方一眨眼的工夫就溜个无影无踪,没能从她身上打探出二哥和黑衣男子的情报,潾原本有些泄气,无可奈何之下正打算放弃这条线索,现在,她竟然主动找上门来,就这么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机不可失,昨天没能撬开她的嘴,今天终于能问个究竟了。
为防她再次逃跑,潾快步跑向后院院墙,一把揪住她的胳膊把她拽了下来。珊来不及反应,猛地摔落到地面,因吃痛而叫出声。
“你,莫非是京市司[7]的人?”
潾厉声盘查,眼神分明在震慑对方--如果不老实交代,决不轻饶。珊一边发出细微的痛苦呻吟,一边揉着跌落时撞伤的肩膀,对震慑非但不在意,反而狠狠地顶了回去。
“你说什么?”
“昨天你在青楼被人追赶,就是因为打探情报被人发现了吧?我听说京市司有些妓女专门在商铺和酒楼流连,探听情报。想来,你也是其中之一吧?”
不同于卖身的娼妓,高丽的妓女是在宫廷举办庆典仪式时登台表演的歌舞伎,朝廷将其分为三个等级来管教。其中,负责宫廷庆典配乐的大乐司和负责妓女教育的管弦房各有二百六十人,京市司则有三百人。这三百名妓女属于第三等,以街市店铺为中心,活跃于朝廷经营的酒楼之中,因此,负责搜集流入市集的情报的妓女大有人在。换而言之,潾怀疑珊就是偷偷摸摸探听情报的京市司妓女。虽然做的事情算不上光明磊落,但被人当成妓女让珊很是窝火。
“肆无忌惮地出入青楼附近,看来你跟那里的女人都是老相识啊。在你眼里,女人不是妓女就是荡妇,是么?”
“什么?”
“随便对别人动手动脚,简直无礼到家,可想而知你也是个无耻之徒。”
潾一下子词穷难以应对。不过是一场误会而已,却被当成和娼妓厮混的猥琐之人。昨天推搡她胸口的时候并未多想,毕竟她当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是一副男人的装扮,按理来说,他也是冤枉的。更何况,自己长这么大还从未一亲芳泽,是个再单纯不过的青涩少年!此时面对珊的指责,潾有理说不清,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
“你身上看着一马平川的,早知道你是女的我才不会碰你,我只是……”
只是在帮你,不然你早就被人抓走了--这句话还没说完,只听啪的一声,珊的拳头就重重地落在他的脸上。论这一拳的力道,要是打在柱子上估计柱子都得碎了,就算是铜墙铁壁也会瞬间坍塌吧。面对突如其来的攻击,潾一时懵住了,脑袋被打得歪向一边,脸上火辣辣地疼,嘴里也泛起一股腥味,半晌才回过神来,扭头过来无语地看着珊。自己刚才的话绝无戏弄之意,然而她听见后,眼里还是燃烧着熊熊怒火。潾何曾受过这等委屈,他可是出身宗室的世家公子,更是二王妃[8]的亲侄儿,从来没人敢打他的脸,就算有肯定也是立马拖下去杖刑伺候了……但这少女毕竟不知道他的身份,看她整个人气得直哆嗦,到现在仍然怒不可遏,潾大度地猜想,她之所以这么做,可能有什么隐情吧。毕竟,对他来说,女人的心从来都是一个未知的世界,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右边的嘴唇因吃了一拳已经开始发肿,潾抬起手指把流出的血擦掉。那边厢珊仍不解气,紧咬牙关,仿佛正在酝酿下一拳。
息事宁人要紧,潾淡淡地问道:
“这下该消气了罢?”
一阵阴森从珊眼里闪过。她身为贵府小姐,不是谁都可以碰的,昨日却被一个只有两面之缘的男人摸了胸,绝对兹事体大。但这个讨厌的家伙全然不当回事,刚才那一拳已经算便宜他了。更让人不快的是他淡定自若的态度,明明薄唇都肿了破了,流了不少血,居然还有闲心问自己消气了没有。
潾读懂了她此刻的目光,主动把脸伸了过去。
“不够的话,我再让你打一拳。”
潾面不改色地说道。珊见状不由得冷静细想,这个少年跟他那个轻浮的朋友着实不太一样--昨日他那朋友对着她咋咋呼呼,让人无比讨厌,但他没有丝毫戏谑,一脸真诚,摆明了怎么打都不会还手。她明白,别想从这种人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道歉,现如今打也打了,何不到此为止,互不相欠,于是无奈地松开紧握着的拳头。
见她的情绪有所缓和,潾便想着继续追问昨日之事。为了不让她有机可乘开溜,潾举起木剑,指向她的脖子说道:
“如此,就请认真回答我的问题。别想说谎或者逃跑,我不会轻易放过你的。昨日追赶你的人是谁?为何追你?和那黑衣男子在一起的人都是什么身份?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诉我。不要以为木剑伤不了人,要是敢反抗,定让你后悔。这把剑,可能会直接刺穿你的喉咙。”
“你的朋友不是说,如果我不来,即使把开京翻个遍也要把我找出来吗?如今我自己送上门来,给你们省却麻烦,你却要刺穿我的喉咙?”
脖子被一把剑顶着,珊的脸上却无任何惧色,嘴上反倒一顿嘲讽。此刻她正绞尽脑汁,想着怎样才能重新翻墙逃出去。与他那个嬉皮笑脸的朋友不同,面前这个少年不苟言笑,想必不善变通,所以绝不能直接告诉他自己是宁仁伯的女儿。眼下不知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少年的身份,加上他还用剑指着自己,不打自招或者束手就擒都非上策。
但一时之间,珊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对策,两人就这么对峙着。珊表面上不落下风,内心其实焦躁无比,不能再继续僵持下去了,不管怎样,一定要设法反抗!如果这个时候他那个朋友能出现就好了!
说曹操曹操到,后院的门猛地被打开,欢快的嗓音响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