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正五十四年。

　　冬天的夜色要来的早一些，挟裹着风雪，这夜色仿佛无穷无尽无边无际。萧凤鸣擦了擦脸上的雪，疲倦的向前看去。

　　前方隐隐约约有邸店的红色灯笼出现在黑暗中。仿佛是夜色中的一点希望。萧凤鸣催马前行，连日来在风雪中的赶路，终于将心中的悲伤凄凉和失望等种种情绪稍稍抹平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身体上的疲倦，而萧凤鸣却似乎有些享受这种替代了种种愁绪的疲倦。

　　慢慢走近，那高挂着红灯笼的小小房舍果然是一处邸店，眼下已经到了司州辖界，这邸店是萧凤鸣在司州地界内看到的第一个歇脚之处。

　　萧凤鸣看着邸店门口高悬的两个红灯笼，灯笼的光虽然不强，但是在这风雪夜中却显得无比温暖，将邸店门口的雪地也照应的有些微微发红。萧凤鸣终于轻轻松了一口气，推开邸店的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众人谈笑的声音传入耳中，直令萧凤鸣有种重回人间的感慨万千。

　　这小小的邸店中坐了大约十几号人，一看便是南来北往的行旅商贩之流，正在谈天说地。店主殷勤的将萧凤鸣引到店内炉边一处避风舒适所在。

　　萧凤鸣坐下，喝了一口店主端过来的热酒，轻轻叹了口气。这酒虽然浑浊，这店虽然拥挤，然而对于大风雪中孤身一人走了一天的萧凤鸣来说却也足够舒适了。

　　此谓人间烟火。

　　萧凤鸣看着眼前众人，慢慢饮着杯中热酒，任由屋外风声呼啸，大雪纷飞。

　　邸店中南来北往的客商们聊着天，有一搭没一搭的落在萧凤鸣耳中，那场正阳城中的杀戮也好，信王挂帅出征也罢，种种事情，仿佛离萧凤鸣很近，又仿佛很远。

　　人生如梦，何为真何为幻？

　　萧凤鸣轻轻叹口气，自己若是不走，便也应该是王度云或者颜芳的下场吧。富贵如浮云转瞬皆逝，人生本苦而已。不过又或许像王度云这般才是真正的好命，一辈子在祖荫庇护之下不曾受过任何苦楚，就算死，也是痛痛快快的一刀毙命。

　　就不知程沂此刻是何心情？说起来昔日，萧凤鸣自己形同流放，程澈又要出征平叛，贵族们惶惶不可终日，程沂身边，就剩下一个王宽远而已。

　　一个词轻轻在萧凤鸣脑中闪过：众叛亲离。

　　萧凤鸣摇了摇头，仿佛要将这个词从脑中甩出去一样叹了口气，也许自己是错的，但凡成大事者必定不拘小节，萧凤鸣自己也许是见识不够看不了程沂的那些宏图大志，有朝一日程沂能够实现他自己的理想也未可知。

　　萧凤鸣慢慢又呷了口酒，任由酒一路从喉咙烧下肚，仿佛满腹的心事也被这酒全部烧尽一般，任人间悲喜万重，我自有清酒小诗。

　　就在这微醺中，大门突然被推开了。

　　一个壮汉抖抖身上的大雪，大踏步的走了进来，仿佛是将门外面的寒意全部带了进来一样，屋里突然间安静了下来，十几个人全部盯着眼前这个壮汉，有几个客商的手也搭在了放在一旁的刀柄之上。

　　那壮汉一身武装，身配大环刀，雄赳赳的往门口一战，邸店的门突然间显得如此渺小，门框似乎都容不下这大汉。店主人赶紧迎了上去，那大汉却不曾正眼看向店主人，只是昂首，眼光环视店内，顾盼之剑，雄武至极。

　　萧凤鸣心里喝了一声彩，王宽远的话在耳边轻轻响起：“司州土瘠人窭，唯酒可饮，箕可用，兵可使。”

　　若司州人士都如此人模样，这司州倒并不是一无可取之处。

　　那大汉开口道：“店家，将你那好酒好肉快点上来，某吃完还得赶路去！”这声音虽然不高，却雄浑厚重，房梁上几缕灰尘飘飘乎乎的被震了下来。

　　萧凤鸣拂了拂头上的灰。其他人却被吓得噤若寒蝉，连动都不敢动了。

　　那大汉却也不在乎，虎目环视了周围一圈，和他眼光相触的人不由都纷纷低头。待目光转到萧凤鸣脸上时，萧凤鸣只觉得这目光威严深沉，与陈景宗倒是有几分相似。想到这里，萧凤鸣冲这大汉举了举酒杯。

　　大汉一笑，径自走到萧凤鸣面前重重的坐下，将大环刀放到手边，刀鞘和细甲撞击地面的声音在安静的邸店中显得格外清脆。

　　萧凤鸣眼光淡淡扫了一眼身边的大环刀，并不动声色，只是拿出一个空酒杯给大汉倒酒，边倒酒边开口道：“外面风大雪大，夜黑走路不便，朋友为何如此行色匆匆？”

　　大汉哈哈一笑，却也不客气，拿起酒一饮而尽：“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这样的天气正是做买卖的好天气！”

　　萧凤鸣笑道：“我看你一副细甲打扮，还以为是武人，却原来是生意人，未免大材小用，甚是可惜。”

　　那大汉笑道：“做商人也好，做武人也罢，贩夫走卒之辈无非都为糊口饭吃而已，哪里谈得上什么大材小用。”

　　说着，大汉上下打量萧凤鸣：“更何况有些生意嘛，是一定要某这样才好做。你看那东鲜卑和铁昌之间不也经常像某这样做生意？”

　　萧凤鸣扬眉：“你还挺关心他们两国的事情？”

　　大汉笑道：“生意人嘛，南来北往的生意当然都要关心关心，哪里有马匹，哪里有兵器，哪里有银钱，哪里有女人，我们做生意的不拘一格都要关注才是。”

　　萧凤鸣笑道：“如此说来，不错不错，这天下就是一盘大买卖。”

　　大汉朗声大笑道：“可不是，天下人熙熙攘攘，为的都是个“利”字，来来往往，不外乎就是做生意而已。”

　　萧凤鸣慢慢呷了一口酒，微笑道：“这天下之间，若是都为个“利”字，却也无聊。我且问你，若是有朝一日，若是有数万大军归你节制，你铁骑所到之处，胡虏无一不望风而逃，阁下威名遍扬四海，这格局，却比一场生意如何？”

　　那大汉昂首想了想，并不答话，只是大笑起来，大笑声中，大汉突然抬眼，直视着萧凤鸣，眼中却殊无笑意：“看阁下衣冠谈吐，不似寻常人，却为何也在这风雪夜中赶路？”

　　萧凤鸣脸上似笑非笑：“我也是赶着要做一桩买卖去。”

　　大汉挑眉看着萧凤鸣，突然间咧嘴笑道：“看起来阁下仿佛也是生意人，深谙生意之道，我倒有个提议，不如阁下跟某一起去看看某今晚的大买卖如何？”

　　萧凤鸣瞅了瞅那大汉，笑道：“甚好，甚好，我倒要开开眼界，好好跟着阁下瞧瞧你这三更半夜的买卖到底是怎样一场大买卖。”

　　大汉似乎没料到萧凤鸣如此回答，不由愣了愣，然而嘴边却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伸手将店家赶紧端上来的饭菜推到萧凤鸣面前：“那就赶紧吃，吃饱了好上路！”

　　萧凤鸣也不客气，大口便吃了起来，和那大汉两个三下两下便将桌上吃食一扫而尽。大汉打个饱嗝，看着萧凤鸣：“收拾东西，咱这就走！”

　　萧凤鸣起身拍拍手：“走！”

　　那大汉没想到萧凤鸣如此干脆利落，不由得一愣：“你不跟你家丁仆从说一声？”

　　萧凤鸣笑道：“什么家丁仆从？大丈夫出门在外哪有那么多啰啰嗦嗦的事情？”

　　那大汉一愣，眯起眼睛上下打量萧凤鸣，脸上神色倒是有些惊疑不定。

　　萧凤鸣冷笑：“怎么，还去不去看你那大买卖了？”

　　那大汉被萧凤鸣一激，昂首道：“去，怎么不去？”

　　说罢拿起放在地上的大环刀，大踏步走向门外面。店主人咋舌的看着这大汉与萧凤鸣二人一前一后的走了出去。

　　待到那大汉看到萧凤鸣拴在档口的马匹，却是又皱眉头了：“你这马不咋样。”

　　萧凤鸣摊手：“那怎么讲？”

　　那大汉却不答话，只是抬手放在嘴边做了个哨子呼啸一声。

　　啸声刚落，却见夜色中突然大雪纷飞，几十匹快马从黑暗出夹着雪纷涌而至，马上骑手均是一袭劲装，黑布蒙面，手上提着长长短短大刀长戟各种兵器，挟裹着马蹄扬起的雪雾将大汉和萧凤鸣团团围住。

　　大汉哈哈一笑：“弟兄们，这位也是生意人，某特地请他跟我们一起去看看今晚的大买卖，只可惜他的马倦怠粗陋，用这马要耽误事情，不如给他一匹马好一同赶路去。”

　　马上一个人道：“这等公子哥谅他走也走不远，不如我们先赶去，等买卖做完再回来找他不迟。”

　　大汉摇头：“到手的肥肉怎可能错过？瞧他衣服做派，很是值几个钱，他家里估计能拿出不少银钱来赎他，万一被别人看中，我们岂非失了一桩好买卖？”

　　萧凤鸣哭笑不得，看着随即给自己牵来的一匹马，这马倒是一眼就能看出神骏非凡是匹好马，这帮强盗倒是从哪里搞出来这些好马？

　　那大汉粗声道：“就这马了，你骑得时候小心点，别掉下来。”

　　萧凤鸣叹了口气，不说什么，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就听马队领头之人呼喝一声，顿时胯下骏马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奔了出去，一行人就在这雪夜中疾驰，周围被马蹄卷起来的风雪吹到脸上有些疼，也令萧凤鸣有些莫名其妙的亢~奋，却不知这般疾驰，要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