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凤鸣看着大踏步走进来的郗道徽。
郗道徽脸上的表情很是微妙,似笑非笑,似讽刺非讽刺,似担心非担心。
萧凤鸣将手中正在看的程澈的信收了起来,好奇的看着郗道徽:“玄远有事?”
郗道徽叉手笑道:“你随我来,我带你看个人。”
萧凤鸣看着郗道徽表情诡异,便不再多话,只是站起身来,随着郗道徽往外面走:“这几日我看司州各县志,司州贫瘠不过百年历史,而这贫瘠却并非由于司州土地自身的缘故,乃是由于近百年来南北割据,战事频仍,兵荒马乱之故。有县志记录当年司州境内稻田曾经亩产至三斜之多,这等产量,就算是我永兴膏腴之地的产量也不过如此。玄远,我早该想到,司州既然以酒出名,那么必然能产稻谷,你我真是在一个宝地之上。”
郗道徽微笑:“只要有地,都能尽其所用,我还听说司州以前有过铁矿呐。”
萧凤鸣大喜:“真是天助我也!”
郗道徽看着欣喜若狂的萧凤鸣,笑容里懒洋洋的带着一丝嘲讽:“可不是,这地方能产粮,能产兵,还有矿,天然的一处好所在,就算割据一方,也能长久立于不败之地。”
萧凤鸣眯起眼睛:“然而司州无险可守,若说割据,怕是艰难。只有你我能够打通司州与正阳城之间的水路,一只手掐在正阳城的脖子上,方可谈自保。”
郗道徽停步,侧头认真看了看萧凤鸣。
萧凤鸣用手虚指空中,仿佛眼前是一幅地图:“这水路往南可通正阳城,向北直达大海。南面正阳城若是有什么不妥当,我司州大军顺水而下,一日就可到达正阳城外。同时若是与北面交界的鲜卑召国起了战事,大可以用船沿海而上,直插召国的背后。”
郗道徽皱眉头:“话虽这样说,然而这水路却也给召国提供了方便。若是召国也用水军,到时候利用这条水路一路挥剑南下,直指正阳城,却是如何?”
萧凤鸣笑道:“召国骑兵虽然在陆地上来去如风,却历来怕水。你看召国境内,南方与我司州紧紧挨着,西面与羽真鲜卑为首的东鲜卑紧紧挨着。北方是沙漠之地,东方则背靠大海。这种境地之下,召国将他们祭祖的寺庙与财富悉数都放在东方和北面。沙漠阻隔,难以逾越,而召国眼中的大海与沙漠并无不同,所以将贵重东西都放在沙漠旁边和海边。若是他有心,便能看到这大海原本可以当做通路,不至于将祖庙都放在了这等危险的地方。”
郗道徽摸摸下巴:“果然如此。”
萧凤鸣微笑:“若等到鲜卑召国看到大海可以当做通路的那一天,你我估计早就吃下了召国,届时你我北方便是大漠,又有何惧哉。”
郗道徽眼中闪过一些光:“你我打通南北水路,建造水军的军费,召国都尽可以帮我们出了,真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茂弘,你这个生意人当的可比我要高明啊。只是有一点,让我心中有些疑虑不安。”
萧凤鸣看着郗道徽:“玄远但说无妨。”
郗道徽盯着萧凤鸣的眼睛:“便是那忠君爱国之事。凤鸣你这般打来杀去的,还要吃下召国,打通南方水路将一只手掐在正阳城的脖子上,若是朝廷不满意,你却如何?”
萧凤鸣看着郗道徽,脸上似笑非笑:“玄远,我所想的,只是个小小召国罢了,朝廷已经把我赶到了司州,我这点小小的想法和野心,想来朝廷大可以包容包容吧。再说了,我只是将手轻轻放在正阳城的脖子上,也没说就要使力掐死他。”
郗道徽嘲笑道:“就算不掐死正阳城,你这也叫拥兵自重,乃是历来帝王的大忌。茂弘本非池中物,天子与你从小一起长到大,对你知根知底,早就后悔当时一时心软没杀了你,眼下与其将你赶出来让你以后做出威胁皇帝的事情,倒不如赶紧将你杀了来的安心。”
萧凤鸣心中一动,定睛看着郗道徽:“玄远此话说得如此笃定,想来不是空穴来风的戏言吧。”
郗道徽停步。萧凤鸣左右打量,两个人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到了一处营房。郗道徽不等萧凤鸣开口,推开房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萧凤鸣皱眉看看郗道徽,迈进房门。
这房间说是营房,不如说是刑房来的更加确切些。
萧凤鸣一眼就看见了眼前光着身体被五花大绑在柱子上的人。此人不出意料,应该是受过鞭挞之刑,精壮的身材上被鞭子抽的血痕累累。
萧凤鸣凝视着此人,此人慢慢抬起头发散乱满脸血痕的头来,与萧凤鸣对视。
萧凤鸣却震惊了:“柳将军!”
宿卫军武卫将军柳凤咧嘴一笑:“萧刺史,好久不见啊。”
萧凤鸣盯着柳凤。
柳凤大大咧咧,坦坦荡荡的看着萧凤鸣。
萧凤鸣心中一时间空空荡荡,连当初出正阳城时的伤心失望悲愤都一概没了。
想了想,萧凤鸣慢慢走上前去,解开柳凤身上的绑缚。
柳凤叹了口气:“茂弘,你问都不问我?”
萧凤鸣苦笑:“柳将军方正刚直,从来不为非作歹,也没什么非要杀了我萧凤鸣的深仇大恨,如今能够带着宿卫中军千里迢迢的赶来司州杀我,想来不应该是柳将军自己在正阳城中闲的发慌的缘故。”
柳凤长叹一声,活动了活动因为被绑着而血脉不通的手:“多谢茂弘谅解。我身为天子的武卫将军,天子号令不敢不服从,只是没想到茂弘身边有这等能人。”
郗道徽摸摸下巴:“你带的人倒是骁勇,折了我手底下不少兄弟。茂弘将你放开,我心里却很不高兴,你说该怎么办吧。”
柳凤冷笑道:“我手底下难道没有损兵折将么?杀伐之事,乃兵家常事,阁下心中不高兴,不如痛痛快快杀了我给你兄弟报仇吧。”
萧凤鸣看着剑拔弩张的两个人,赶紧横在两个人中间:“两位将军暂且息怒,看在凤鸣薄面上且听我说两句吧。”
柳凤大大咧咧的往地上一坐:“你说。”
郗道徽冷冷的退了一步,看着萧凤鸣,面色颇为不善。
萧凤鸣冲郗道徽深施一礼:“如今这事情都是因为凤鸣而起,郗将军为我而折损手下将士,凤鸣自当给众将士一个说法。”
郗道徽面色稍霁,却并不说话。
萧凤鸣转头看着柳凤:“柳将军,你来追杀凤鸣虽非你本意,然而若非郗将军护着我,凤鸣早已人头落地不明不白的客死异乡了,这等事情想来实在是很让人伤心委屈啊。将军手下兵将领命而来算是死得其所,此事当怪天子行事莽撞师出无名,天子也自然会给抚恤。但是我们司州这些弟兄们就真的是飞来横祸死的委屈了,将军该赔偿我们点什么,方才能够让我等心中稍稍好过点。”
柳凤皱眉头:“我柳家不像你们萧家,家大业大有钱有势,你若要赔偿,我怕是没法给你多少。”
萧凤鸣摊手:“这就不好说了,要不然委屈将军在我这里多待几日,给天子写信,看天子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柳凤听了这话,睁大眼睛瞪着萧凤鸣,旁边的郗道徽却笑了出来:“不错不错,我也觉得这个方法好,程沂昏庸无道居然搞出来这等事情,他总得自己想想怎么解决吧。”
萧凤鸣叹了口气:“郗将军,你虽为武将,然而到底官居四品,乃是我大正国的建威将军,说起天子来,还请莫要指名指姓,此乃大不敬也。”
郗道徽摸摸下巴:“建威将军,唔,我喜欢这个官名。”
柳凤却皱眉头:“我怎么没听过你司州还有个建威将军?”
萧凤鸣微笑:“将军眼下这不是就听说了么,我司州不但有建威将军,还有将军麾下的很多将士。还请柳将军先换衣歇息,我且抓紧时间将我司州的文武官员名单以及司州缺的东西一一写清楚,麻烦将军报与天子知晓。我记得当时出正阳城的时候,尚书令王公也曾亲口许诺过我,我在司州但凡有所请求,无有不准。之前一忙,居然忘了此事,眼下趁着将军来我这里做客的难得机会,我得赶紧好好把这件事情给办了。我司州这地方啊土瘠人窭,唯酒可饮,兵可使耳。柳将军这些时日反正也没什么事,不如好好休息休息,多喝些酒才不枉到我司州出使一番。”
郗道徽听着萧凤鸣的话,不由笑弯了眼:“要说喝酒,我知道有很多酒肆的珍藏,这几日我都给柳将军拿出来。早就听说武卫将军柳凤是大正国数一数二的将才,想来酒量也是很好的。”
萧凤鸣看了一眼郗道徽:“郗将军,柳将军乃是将门世家,这几日还望将军好好招待,千万莫要怠慢。”
郗道徽沉静的看着萧凤鸣:“凤鸣,你放心吧,我郗道徽光明磊落,既然答应了凤鸣,就不会节外生枝。”
萧凤鸣微笑的看着郗道徽,慢慢走出刑房。
房门外,寒风吹过司州大地,似是吹进心里。萧凤鸣咬紧牙关,默默往前走。
若论世间无情人,自古帝王数第一。萧凤鸣心中的难过终于慢慢的沉渣泛起,泛滥成灾,在这冷风中漫天漫地的冲他席卷过来。方才程澈的信中还问到正阳城这一队宿卫中军到底为何而来,可见程澈并不知道此事。柳凤铮铮好汉,不会说谎,既然承认了是程沂要杀他萧凤鸣,那么此事就再无疑问。
萧凤鸣原以为交出家产,将家眷作为人质交到程沂手中,自己甘愿流放司州,这样就可以保得萧氏一门的性命。然而萧凤鸣还是太过天真。程沂的志向在于彻底摧毁大正国大贵族们的力量,让贵族再无任何力量可以与皇权相抗衡,那么留下他萧凤鸣一点必要都没有,非但没有必要,反而是极大的阻碍。萧凤鸣自问不可能装疯卖傻,一辈子庸庸碌碌的种田打渔,程沂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自然也心如明镜一般。当初放他活着走出正阳城,是念在一起长大的情分,如今对他下了杀手,才是帝王之道。
杀了大贵族们马首是瞻的当今第一名士萧凤鸣,也是杀了大贵族们最重要的与程氏皇族相抗衡的人才。若是得手,大正国的贵族们从实力到意志都会受到毁灭性的打击。从此皇权便可凌驾在贵族之上,贵族再无翻身的能力,或者说从此大正国便皇权独大,再无贵族势力可相抗衡。
萧凤鸣心中悲愤至极,政治风云诡谲无可厚非,只是可怜自己留在正阳城的老母妻儿却要受到无端牵连。思来想去凭借他现如今的能力竟是无力保全萧氏一族。留在正阳城的萧氏满门,唯一的生机就是程沂念着皇后的一点情分。这生机是如此的不可靠,令萧凤鸣心中刺痛,无处发泄之下,萧凤鸣不由扬天长啸。
这啸声激荡在司州大地上,与营帐旁那些为死去弟兄们而哀鸣的将士的声音合在一起,久久盘旋在天地之间,悲哀伤痛却又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