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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北巡 第18章 七夕(下)
作者:卷儿 时间:2018-05-18 04:39 字数:4152 字

昭阳宫内,宜瑶早在门口徘徊,远远看见雁骓青碧袍服,便挥了挥手。

雁骓左右一看,尽是昭阳宫差,心中也没了许多顾忌,一晃身形,流星似地赶到宜瑶面前,还没说话,便被宜瑶一把抱了腰。

天气虽然还有些热,但宜瑶双手抱定,久久不松开,半天才开了口,将小脸埋在她胸前,闷声数落:“怎的这样忙?从来也没回来看我。”

雁骓一恍惚,被她淡忘的那些宫中朝夕,似乎还是昨日发生的一般,历历在目,心中也有些酸涩,低声应答:“抱歉,我……”

宜瑶虽数落,却不愿她自责,听得一声道歉就截断了她话头,笑道:“别计较这话,我也是随口一说。”

雁骓微笑,点了点头。

在宜瑶面前,她习惯了由宜瑶主导,可并不全是身份的原故。好比现在,虽然她已经开始拔个子,现今比宜瑶高得多,但宜瑶身上气势却比她强,一接触便直接把她笼罩其中,她也说不清这感觉的来由,只是顺从而已。

宜瑶一手拉了雁骓往寝殿而去:“晒黑了好多,但是壮健了好多,倒像个武将的坯子了。家里没有宫里照顾精细,你自己练武要多注意,别伤了身。”

雁骓顺着她讲话应了几声,嘴边带笑,话音也带了些笑意。

宜瑶听得她声音,转头看到她笑脸,心里也放宽了许多,一片欢喜:“果然我不该老把你拘在宫里。你那时每天沉着脸不乐,倒像是淑姨亲生的一般。对了,淑姨可有为难你?”

雁骓应道:“没有,将军对我很好。”

宜瑶听了倒是立起双眉:“你又犯这滥好人的毛病。淑姨是我姨母,我还不知道她的性子?用得着你在我面前这样遮掩?”

小小的人儿仰着头,语气中斥责之意满满,一身威压忽然袭来,竟然让雁骓有些不知所措。

但她自小规矩守得多,她祖母定远侯、现今的上司定国将军,都不是随和之辈,这种情形她也见得熟了。开始一息间稍微呆愣,随即就恭敬地低下头,垂了眼帘道:“请皇子暂且息怒,是臣不会说话,带累了您。”

宜瑶心知这气氛不是她要的,反而怒火更高,把雁骓手一甩:“你做什么!我——”

她本想说:“我又不是旁人,你怎么这样见外?”但她把雁骓手一甩,还没来得及说出这话,雁骓便衣衫也没顾得撩,直接跪了下去。

双膝触地,花岗岩地面上一声闷响。

宜瑶惊呼一声:“你……”

她两人本来刚到殿门口,现下她已跨过门槛,雁骓还在门外,就这样一内一外,一站一跪,仿佛一转眼便隔了万里。

怎么变成了这样?

她带着怒气一转头,旁边伺候的宫女内侍们也急忙做了反应,一两排整整齐齐跪在阶下,各个低头垂目,弯下腰身。

昭烈将军刚才已求了息怒,皇子反倒更生气,这时候谁也不敢再开口求恳。

一个偌大的昭阳宫,鸦雀无声。

微风细细,吹过宜瑶额角碎发,也吹干了刚才疾跑几步渗出鬓边的细密汗珠。她张了张口,鼻尖一酸,眼眶热热的,直接落下泪来。

方才不过突然情绪上来,发放一番,怎么就成了这样?

她心中与雁骓亲近,却也因得自小身份尊贵,总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但她从来对宫差也是如此,还觉得她宫中差人也挺和睦的。

可她今日才知道,她自以为的亲近,和其她人感受到的完全不同。

她年纪还小,哪知道克制脾气?合宫上下因她是皇子之身,从来只有小心伺候周到的份,也没人敢招惹她。

是以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形,所有人都恭恭敬敬,带着惧怕和小心,跪在太阳晒得火热的坚硬地面上,这样作践着自己,只为求她不要生气。

而她不是这个意思,完全不是这个意思。

她呜咽一声,转过脸去,哭得说不出话来。

雁骓膝下刺痛,情知自己刚才跪得太急,有些伤着了。但宜瑶哭声毫不遮掩,直往她心里钻去,她心里反比膝盖更痛。

她完全明白宜瑶的意思,明白宜瑶是把她当朋友。

可是她不能。

宜瑶现今还小,并不知道当年棠宁苑门边一声随意招呼,就是她颓败生命中照进的第一缕阳光。

她虽然亲近宜瑶,可是她们天生就已是君臣有别。

她现在不再是一只离群孤雁,而是雁阵之中打头的那一只。她与宜瑶,永不可能是寻常人家两个孩子玩玩闹闹的私交,而是以宜瑶为主君,由她代表雁氏一门,发出了效忠的誓言。

当年这一丝的温暖,今后她要用天下所有的美好来还,还得心甘情愿。

可她这次做错了。

她要怎么做,才能不让宜瑶再难过下去?

宜瑶刚刚尝到平生第一口苦涩的滋味,无所适从地哭了一阵,红着眼回过身来,看到雁骓泥塑木雕一般依然跪在地上,心里突然发了狠。

她心里转着一句话:“你愿意跪,就跪在这好了,我一辈子生你的气,你给我跪在这里一辈子才好!”

但她还没想完,心里就针扎一样痛起来,才庆幸自己只是想想。

这话决不能出口。

雁儿的性子最是较真,她若冲动出口这话,难不成真要看雁儿长跪不起吗?

她细细咀嚼着自己方才激愤之中的情绪,把那苦涩的味道尝得清楚,也为了提醒自己,像母皇和父后时常教导一样,话出口前必要三思。

小小的宜瑶清晰感觉到自己长大了,再不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而是身为皇子,要为整个贺翎负一份责任。

包括面前的雁儿。

雁儿坚持的君臣之别,她今天已经明白。

但雁儿不知道,她陈宜瑶要的朋友,就一定是朋友,绝不能变成宫女一般低声下气的人。

别以为她年幼不懂事,当年她开口向母皇说想要照顾雁儿,她就已经有自己的心思。

从那一刻开始,雁儿就是她心甘情愿负起的第一份责任。

若雁儿还不明白她的心意,她就一直一直地缠磨,缠磨到这恼人的家伙也抛了执念为止。

宜瑶深深吸了口气,擦了擦眼睛,抬起头来发令:“昭阳宫中伺候的都平身,不关你们的事。”

昭阳宫差纷纷道了谢恩,立起身来。

雁骓听她言语之中带着威势,更敛息屏气,低着头等着听她发落自己。

却只听宜瑶柔声问:“雁儿,你疼不疼?”

雁骓眼眶也不由得一热,轻声回:“疼。但我还能忍。”

宜瑶蹲身来扶,轻声细语:“那你还跪着做什么?我方才说了,莫叫你伤了身子。你当着我面还敢如此不珍重,出了宫却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雁骓一开始不愿起身,但话说到这个份上,她明白自己不该急躁地一跪,惹了宜瑶伤心,就顺着宜瑶的动作慢慢站起来,也不敢贸然再用君臣之礼待之,低了头望着她,道:“我知道了。”

宜瑶像方才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携了雁骓手走进寝殿,只和她问宫外见闻,雁骓便一件件地答着。

在昭阳宫差人们看来,这是两人重归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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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传膳的时刻,宜瑶留了雁骓在自己宫中用膳,云皇留了陈淑予。

云皇倡节俭,比之前几任贺翎皇更严格,即便宜瑶身为皇子,用膳规制也是四菜一汤而已。雁骓本来还有些紧张,但看了这个规制也放下心来。

用完了午膳,宜瑶要午休,云皇也另有事务,陈淑予才带着雁骓出了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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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间,方家姐妹照灯影的同时,雁家姐妹也在照灯影,热热闹闹挤在一处,互相品评着。

架上葡萄新熟,已经亮晶晶的,散发着酸甜的香味。

在朱雀禁宫之内,云皇与公孙皇后坐在未央宫的凉亭中。晶莹硕大的葡萄已经剥了外皮,挑去了核,和着碎冰盛在水晶碟子里,奉于御前。

葡萄甘香冰凉,绿莹莹的柔软果肉放在银勺里,恰似掌中的明珠一般。

那一旁侍立着的昭阳宫女,年纪有四十多岁,性子极稳重。待皇上与皇后用了葡萄,面色舒缓,才把今天中午昭阳宫中的事情娓娓道来。

公孙呈听了沉吟半晌,细细叹了口气。

云皇听后若有所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那昭阳宫女立了一会,只听皇后问道:“后来呢?”

宫女垂着眼道:“后来便没什么了,只是二皇女留了雁将军用膳,膳毕便分开了。”

公孙呈眯了眼想想,又问:“那么,昭烈将军离宫的时候,二皇女可有差人相送?”

那宫女答道:“差了当值的宫女,送了几步。”

公孙呈微微颔首,转向云皇:“皇上……”

云皇翘起嘴角,淡淡道:“行了,退下吧。”那宫女方行礼而去。

公孙呈静默,坐了一会,才开口向云皇道:“宜瑶看来是明白了。我以为该欣慰一些,但也高兴不起来。”

云皇多见他决断果敢的一面,难得见他如此抒怀,心中也明白他的顾虑。

每个郎官都希望自己所出的皇女被选做太子,公孙呈身为皇后也不能例外。但是他也深知道,太子之路绝非坦途,太子身边的人,也远远不如昔时玩伴那样单纯。

今日雁骓做得对,提醒了宜瑶要对人适当疏离。哪怕是友情、亲情、妻夫的情爱,终比不过君臣之本分来得重。

所以公孙呈想到,有朝一日,他的女儿定会越走越远,父女之爱,迟早也要化为了君臣有别的微妙距离。

现在他所有的心血倾注,无非是要养出女儿的帝王气象。

所以他必须亲自动手,一点一点地推开那个单纯美好的女儿,把幼时短暂娇宠和亲近的记忆从她心里全部赶走,只留给自己多年之后静静回味。

即便他有准备,也并不表示事到临头不会痛。

女儿的变化已经悄然发生,来得这样早,像在他心里扎进了第一根针。

今后或许还有第五根、十根、千万根。

公孙呈轻轻闭着眼睛,深深吐纳几次,也未能平定内心深处的撕裂感,俊秀面容隐忍着痛苦,却无法发散。

云皇想了想,立起身来走到他身前,揽住他肩膀将他抱进怀里,轻抚着他后脑梳得整整齐齐的发丝。

公孙呈正逢脆弱之际,便像攀附水中浮木一般反手抱了云皇的腰,将额头抵在她凤袍之间,轻声叫了声:“皇上……”

虽然是这么个官面的称呼,但公孙呈的声音之中带着哀婉的叹息,也带着少有的绵延依恋,像是耳边喁喁了千言万语,听得云皇也不由得心中一震。

他们两人虽是多年的妻夫,却一直维持着天家常见的疏离,彼此只当对方是朝堂风雨之中互相扶持的伙伴,极少有任性妄为享受情爱的时刻。

就连在云皇心中也一直觉得,后宫这二十多位郎官,都不会是因妻夫之爱而邀宠的。即便是皇后,为的无非是公孙家的门庭流芳而已。

然而今天他这声息之中,云皇意外收到了他深深压抑着的感情。

因着他一时的脆弱,竟将心怀敞开向她求救,求她即便是暂时敷衍,也先将他带出这迷障再做打算。

他明知云皇制衡的手段,也熟悉云皇对郎官们邀宠一向并不热衷,但他今日已经痛了一次,何妨再痛第二次?

云皇自思,她可以放任宜瑶成长,也可以旁观他们父女疏离,但是公孙呈是宜瑶生父的同时,也是她的夫婿。

对男子来说,比女儿的孝顺更重要的,应该是妻主的疼爱才对。

云皇揽着公孙呈的后背,缓缓地柔声劝道:“皇后年方而立,却已负重前行多年,偶尔还是交给朕分担一些才好。”

虽则不算是情话,但对从未好好享受过甜蜜安闲的云皇来说,已经是少见的贴心之言。这种程度的话语,已经超过公孙呈的预期,听在耳内,心中翻涌着不可言说的冲动,在云皇怀里抬起头来。

云皇心中如石子入湖,荡开涟漪。

这年轻的皇后,俊秀面孔若玉人儿一般,神色带着些迷茫,眼中倒映着银河的光彩,专注而依恋地望着她。

在这成亲许多年后的七夕夜晚,云皇第一次切实体味到了妻夫至亲的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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