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风调雨顺,特别是在稻谷扬花时节,天老爷是一天一场雷阵雨,谷饱穗长,增产不少。
冯财倒了,社员们不再做无用工,工分的分值也涨了不少。全年统一核算下来,李尚一年的劳动所得,除去口粮后,还可以分得现金56块钱,这笔收入在当时不算少。
今天是1973年的元月18号,李尚决定明天去赶张家场,再直接从张家场到云州的金凤码头乘船回南浦。
昨天还是艳阳天,今天一大早却是灰蒙蒙的,一副要下雨的样子,一阵阵寒风扑面刮来,象刀子一样割肉。
但是李尚不怕,天亮出门的天棒,脚穿一双高帮蓝色球鞋快步沿着青龙河左岸行走,这条河在青龙场所在的青龙大队地盘上平静的流淌着,两岸是山区少有的平坝,岸边没有啥垂柳映水,而是柠檬、红橘、李子树夹岸成林。
出了青龙大队,河水向下激湍,沿着两岸的高山冲出许多大小不等的乱石滩潭,在青龙大队与心悟大队的交界处,过跳蹬到了河右岸,踏上了心悟大队的地界。心悟大队古地名叫上金坝,其实除了有一块小得可怜的十多亩平坝田外,都是梯田和陡坡地,李尚的祖居在这上金坝后的梯子岩下,小地名叫关河沟。
来到关河沟,细细丝丝的毛毛雨下了起来,李尚掏出挎包中的口琴用手帕擦了擦,站在这乡间小路上,冒着小雨,面朝着老李家祖宗的发祥地,奏响了一曲知音自创的《思乡吟》。如今的关河沟是干枯的荒草和矮小的灌木杂呈,没人烟也没农舍,祖辈曾经行走在这里的足迹只存在于想像之中。
上了梯子岩,雨越下越大,李尚是有准备的,早背了一把大红的油纸伞用来遮雨,过了梯子岩是尼公坡,这直上直下的荒山岭脊上,真是八面来风啊!寒风夹着雨水乱淋,连伞都没法撑开,收了伞还得继续朝上爬。冷倒是不冷,李尚穿着厚毛衣和老式的军用棉袄,外面是一件老式的军装,这是易伯伯当年解放大西南时发的新军衣,一直留着当纪念的。易林森下乡后,这棉袄和军衣才拿出来交给儿子,易伯伯的意思是我们老一辈打下了江山,现在儿子辈穿上它要把这江山建设得更加美好。
易林森参军后,这棉袄和军衣送给了李尚,由于易林森只在赶场天才穿一下,棉袄还有九成新,军衣也有七成新,虽然是顶风冒雨爬山,人年轻又穿得多,把他爬得汗流夹背,只好解开棉袄扣子,一身湿漉漉的到了山顶。回头看向山下,已经是白茫茫一片,早云遮雾罩不见了踪影。
山上倒没下雨,而是飘飘洒洒的在下雪,只不过沾地就化,还没垫起罢了。
到了场上,赶场的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到供销社门口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到十点五十分。心里不禁暗道一声:“撞到鬼啰,早起赶了个晚场,啷个买得到东西哟。”
他继续往前梭巡,鸡、鸭、鹅没有,只买了二十多个鸭蛋。又走,经过一面山墙的转角时,发现有几十个鸡蛋堆在屋檐下的石板上,个头有鸭蛋大,蛋堆旁还有一个竹篮,里面卧着两只白白的兔子,每只足有四斤左右,在雪花中挤在一起,眨巴着红红的眼睛十分可怜。
那蛋堆和竹篮后没人,李尚蹲下身来低头打量这蛋、兔,农家门中走出来一位小姑娘,袖着手来到摊后,因为寒冷,不停的轻轻跺着一双穿着浅口青布鞋的脚。
李尚蹲在蛋堆前一直在查看鸡蛋,只见一双穿鞋不穿袜子的脚在跺着,知道这是卖蛋的人,就随口问价。
“鸡蛋六分钱一个,全部要给五分五吧,兔子两只一起买算两块钱。”一阵微带江南口音的普通话在天棒耳边响起,这是一种十分熟悉又十分亲近的软语口吻,没有听过又铭刻心底的感觉。
李尚闻言猛的抬头望去,如同醍醐灌顶一般呆在了当场,双眼在小姑娘的身上打量着,久久不愿离开。
见他这等模样,姑娘白净的小脸绯红,一双清纯的大眼也盯着李尚英俊孔武的脸一眨不眨的呆在了当场。
这小姑娘身材不高,只在1.46米左右,一双齐胸的发辫缀在身前,眉黛目秀透着清纯,但是衣物十分单薄,内穿薄薄的玫色高领毛衣,外面一件淡蓝碎花单衣,衣服很短小,像男式短夹克一样。
她双手袖在一起,微微发抖的身体十分瘦小,裤子也是吊八寸,一眼看去晓得这身衣物并不合身。这不合身的衣物穿在身上,却把胸前的一对小白兔突显了出来。
小姑娘虽然清丽得养眼,李尚却不是一位色急的登徒子,他感觉小姑娘的腔调似曾熟悉,看见小姑娘的面容,心中马上将一位丽人与这小姑娘对上了号,这是活生生的钟淑媛呐!
不是那位时常浮现脑海却不能一见的钟淑媛,而是现实中站在眼前的一位袖珍版钟淑媛!
呆呆的男儿嘴里冒出一句呆呆的话,痴痴的妹儿口中也冒出了一句痴痴的话——你真象一个人!
妹儿问:“象谁?”
男儿:“钟淑媛。”
妹儿一惊,“哦”了一下:“你见过她吗?”
男儿:“见过,也没见过。”又问:“我象哪个?”
妹儿脸又红了,弱弱地说:“不知道呀。”顿了顿,还是轻轻地说,“跟你一样吧,见过,也没见过。”
见小姑娘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土黄色军用挎包,这包倒是与李尚身上的军衣般配,知道这是一个老式的军包,一般农家不可能有。就试探着问:“你也是知青?”
“是呀,云州的。”
接下来俩人就自然多了。说着话将鸡蛋全部捡进了自己的白铁桶里,兔子这么便宜有些不解,因为一张兔皮供销社的收购价是六角二分,自己杀了吃肉卖皮才划算,小姑娘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自己喂的不忍心,于是决定买下这两只兔子。
得知李尚还准备买两只鸡时,小姑娘说她家里喂的有,可以卖给他。李尚一口应承下来,因为晓得她是从身傍的门口出来,以为她的知青屋在这里,没想到她却领着向下场口走去。
李尚心中一声自嘲,这张家场在青龙境内,属于南浦县,她云州知青自然是在相领的金凤公社,顿时明白她衣着单薄是在屋内躲避风雪的。
出了场口,风雪更大了,李尚见小姑娘冷得可怜,脱下棉袄从后面披在她身上,小姑娘嘴里说着不用,还是在李尚的要求下穿上了。
棉袄在她身上像大衣一样,姑娘见李尚只穿毛衣,把军衣从袄上褪下来,亲自垫起脚来给李尚穿上,这姑娘身高只及李尚腋下,不过四肢均称娇小可爱。
前面有一间农舍,门前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远远的冲这边喊着“夏老师”,李尚回头没发现身后有人,走在前边的小姑娘却“哎、哎”的答应着,李尚才晓得这知妹姓夏,刚刚才认识也没好意思去问。不过他根本没动心思去问,在潜意识里她是钟淑媛。
农舍里有一位村妇听见小女孩的喊声,提着火钳出了门,拦着两人,叫两人进屋坐,说是吃了中饭再走。又问这位是不是夏老师的男朋友,弄得两人脸都红了。
一路上免不了交谈,李尚知道这姑娘叫夏荷,是1972年7月份从云州插队到金凤公社凤首大队,现在是大队村小的代课老师。不是政府招的那种拿工资的代课老师,而是大队平均分摊口粮的那种,没有一文钱工资。
当知道李尚的姓名后,小姑娘回身亲切的叫了一声“天棒哥哥”,惊得李尚问道:“我没到张家场来过,你也晓得我?”小姑娘回说:“知道呀,我早就知道呀!”一口江南腔普通话媚气十足,特别是不称“天棒哥”而叫“天棒哥哥”是十分的养耳,亲情味道十足,叫得李尚心里暖暖的。
凤首村小离场不远,直线距离只有里许路,这小学不大,一溜排开三间正房,全部是土房茅顶,教室也不大,课桌是一条条的木板,就像高一点宽一点的大条凳。三间正房只有两间是教室,靠路边上的一间房屋顶上有炊烟升起。
这间正房侧边有一间借墙横搭的偏房,比正房矮一些,正墙开了一扇门,短墙正中有一个小小的牛肋巴窗户,没安装窗门,这是夏荷的知青屋。
开门进屋后,正当风口的窗户不停的吹进寒风,夏荷赶忙关门,窗风小了一点,门外的风一下子又把门吹开了,空气一对流,屋里和外面是一样的寒冷。夏荷先把门框上的木门闩推出来后关上门,拿一把锄头顶在门中间的横方上,把门虚掩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样关门是为了避嫌。
夏荷留李尚吃饭,说金凤到南浦的船是下午五点钟才有。李尚其实也不想走,当即愉快的答应下来,还主动坐到灶前的短凳上准备烧火。
听到偏房的动静,隔壁传来村妇的招呼声:“夏老师回来了?等下过来一起吃饭嘛。”夏荷回说有同学来串门,不过来了。
隔壁“咚、咚”的过来一位中年妇女,脸庞晒得黑黑的,身形微胖,推门冲进屋来,打量了李尚一眼,对夏荷说:“夏老师是第一次来同学呀,稀客嘛,一起过去吃红苕稀饭。”
夏荷一边向锅灶添水一边连声道谢说不去,李尚点火开始烧水,水烧开后,夏荷打开粮柜,挖出一碗磨得粗粗的包谷碎粒倒在锅中,迟疑了一下又挖了大半碗倒进锅里,又拿出一块纱布打湿水,放在一个杉木甑钵中的蒸排上。
李尚明白这是要蒸包谷粒饭,这种饭吃了经饿,但不如大米饭好吃。在煮饭时从夏荷的介绍中李尚了解到,这个村小只有两个班,学生有三十多名,刚才这位阿姨姓王,是学校的炊事员。她家在金凤场边,儿女都在家务农,王阿姨的老公姓李,是拿工资的代课老师,平时走路有点跛,也就是俗称的老寒腿。
今天是星期天,没学生上课,学校还要上一个星期课才放寒假,乡村小学不比城里,农忙时一放假,把课程落下了。
夏荷这知青屋很小只有七、八个平方,一张三尺宽的小木床正对锅台,靠里面的墙壁安放着,这是一张没有床柱,只有短靠架子的木床,床上没挂蚊帐,一床薄被还是老旧的棉絮,被套是乡村常见的那种家机布染成深蓝色配上大红花被面,典型的农家风格。床上铺的是干杂草,这里不产水稻,没有稻草,草上是一张草席。房内没有发现知青都有的用来装衣物的小木箱,只是在枕头内侧有几件洗干净后折好的单衣裤。
小饭桌放在床头边,上面有一盏玻璃灯罩擦得呈亮的煤油灯,灯里没油。墙上搁板上一个用来装煤油的农药瓶子也是空的。搁板上有一个烂土碗底壳,被翻过来放着,薰得漆黑的底壳上有一颗桐米,插着一根小竹签,李尚知道这是灯,这种灯的火苗只有黄豆大小,而且一颗桐米只能燃烧十多分钟。
搁板上还有一个搪瓷口杯,有牙刷没牙膏,没发现肥皂洗衣粉之类的东西。倒是有一个缺了一个口的大土碗放在窗下的墙角,泡着几根干皂角,那里还有四五个大大小小的泡菜坛子。找遍整个房内,也没发现一般知妹都在用的面霜香皂之类的必需品,连毛巾也是那种手绢般的小方巾,挂在墙上的一根木钉上,整个小屋清贫而整齐,被打扫的干干净净。
饭熟后,夏荷给李尚盛了满满的一碗,汤是煮包谷碎粒的汤,打了两个鸡蛋,放了一点盐和葱花,没放油,菜是几种香香的干咸菜和泡菜,最梭肚的是一种叫姜卷的腌渍菜,尽管没见油,却把李尚吃得十分高兴。
夏荷也是快乐的很,话也多了一些,脸上的笑容一直没消失。李尚发现她脸上有一些微小的皮屑,手上也有皱裂,这是寒风造成的,也是社员们都有的现象。夏荷与他们不同的地方是洗得干净,不象社员的皱裂都是黑黑的。
王阿姨领着李老师来了,李老师柱着一根短竹棍,一进屋坐在床上搓揉着脚杆,两口儿热情的与李尚攀谈起来。得知李尚祖籍是青龙的时候,李老师也说他祖籍在青龙,当弄清楚他还高一辈时,两人高兴的认了本家。李尚也亲热的称呼李老师为三叔,因为李老师在家排行老三,他还有两个哥哥。
饭后,夏荷在屋后竹林里捉来两只鸡,一只是重六斤左右的大红公鸡,一只是正在下蛋的母鸡,说是不收钱了,要送给老李家的爸爸妈妈。李尚不同意,非要付钱,夏荷赌气说不卖了。王阿姨说送一只公鸡吧,母鸡留起也好下蛋,李尚只好代父母收下。东西一多不好带了,夏荷说她有一个背篼借给他,如果回来时还走这条路还给她,如果不走这条路就算了。
夏荷把两只兔子放在背篼底部,中间用腊蔑穿成竹篱,再把公鸡捆好放在上面。李尚趁她忙活的时候,悄悄掏出10元钱塞在了枕头下。
一切收拾好后,夏荷脱下了大衣似的军袄还给李尚,李尚见她脱下军袄后身上冷得打哆嗦,说穿棉袄背竹篼不方便,先把棉袄放在这里,回来还背篼时再来拿。夏荷也不知怎么想的,也就同意了。
外面的雪地上垫了寸多厚的雪,王阿姨怕李尚迷路,要把他带到半山的大路上。夏荷也要去,王阿姨说:“你这女子身体单薄,莫充能了。”
在夏荷巴巴的眼神中,李尚离开了学校,王阿姨背着竹篼在前面领路,李尚提着鸡蛋跟在后面,走时也忘记告诉回来的日期。直走到山路将要转弯时,李尚回头向学校望去,站在地坝边上顶着风雪的夏荷见他回头,朝他挥起手来。
他停下脚步,冲动之下想回去,王阿姨催他快走,怕他误了班船,他只得挥了挥手,一步一滑的继续下山。
一路上,王阿姨给李尚讲了夏荷的一些情况:夏荷平日里沉默寡言,性格内向,金凤知青不多,只有十几个云州知青,没有渝知和南知。
她刚来两个月时,有三个云州的男知青来看过她,夏荷没搭理他们,也不开门招呼,那三个知青只好饿着肚子没趣的走了,从此再没一个知青来过。
还说这妹儿今天象变了一个人,叮嘱李尚过了年一定要再来看她。李尚说过了正月十五再来,来早了怕夏荷没在家。
王阿姨说夏荷过年不回云州,她云州没有家,父母双亡是个孤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