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氏实业在大运百货的挤压下一天不如一天,虽然周慧颖和谢庆华想尽办法挽回,仍是不见起色,谢氏实业就像一棵行将就木的老树,难以再抽出新芽。从谢氏崛起,到风雨飘摇,不过短短数十载的时间,谢庆华呕心沥血打造的谢氏王国,尚未经历一代,就要在它创立者的见证下颓然倾塌,何其悲哀,若非中国积贫积弱,内外交困,何至于此,而谢庆华唯有眼睁睁的看着。
仅仅数天,一场大病,再见谢庆华时已然满头华发,皱纹深刻,卢安顺服侍左右,不禁也为主人的病而愁容满面。江南到的时候,启洋正坐在谢庆华的床边看书。他不觉长叹,犹记得他初回来时,启洋还是个未经世事,无忧无愁的孩子,如今却已一脸老成持重的模样,让人看了心疼,江南的脚步很轻,他没有察觉,投入的翻看书上的文字,然而谢庆华已经看到了他,两个人默契的选择了不开口打扰沉浸其中的启洋,直到江南搬了张椅子坐下,发出些许动静,启洋才诧异的抬起头。
“二哥。”启洋的声音再没了从前的轻飘,稳重多了,江南不知该欣慰还是心酸,他能如此平静的喊自己一声二哥,是否也意味着原谅他带给谢家所有的不幸。
“怎么在这里看书?”江南拿过他手中的书,居然全是日文,他自己对日语有所了解,但还没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对于启洋看日文书很是不解。
启洋被的书被他拿走,脸有些微微发红,不好意思的解释道,“我想学日语,以后和日本人打交道也不至于什么都不知道。”启洋解释的闪烁其辞,其实他内心早有了自己的想法,觉得还没有到该说出来的时候。
江南仿佛已知道了他的心意,面色微沉,他多希望启洋还有和启洋年纪相仿的孩子们可以永远无忧无虑的活着,不必与日本人打交道尤其是日本军人。但是他何尝不明白这不过是自己的奢望,如果可以他愿意用羽翼庇护每一个单纯善良的孩子,做他们的大哥哥,然而天不遂人愿,要怨只有怨自己生逢乱世,既然活在乱世之中,哪个能够逃脱的掉?庆幸的是不论启洋还是靖轩,他们都有了足够的准备来应付裕如。可叹谢启文空长几岁,竟还不及两个年幼的弟弟,更是连周慧颖一介女流都比不上。
有道知子莫若父,谢庆华何尝不了解启洋的心事,家中遭逢巨变,迫使他不得不快些长大,也令他看清楚了世事艰难人心叵测,谁不是从年轻时走过来的,壮志雄心仍记在心,启洋能有理想抱负是件好事。谢庆华本想有启文在,启洋到不必快快长大,不料启文居然选择了一条为人不齿的路,养不教,父之过,谢庆华把他今日这般行径全都归结到自己身上,每每想起,痛心疾首,好在启洋生性秉直,他稍许安慰,江南虽不是在他身边长大,能有今天模样也使他心安不少。雏鸟长大,迟早要遨游九天,他谢庆华已经是无能为力,惟愿子子孙孙莫要再重蹈今日之覆辙。
从谢家出来,江南原就沉郁的心不禁又蒙上了一层灰尘。依谢庆华所言,谢氏实业倒闭不过迟早之间,现在他想的仅仅是谢氏在倒闭之后不至于落入浅川之手。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算谢氏垮台,有能力接受的人也屈指可数,而日本人必定威逼利诱,让那些企图收购谢氏的公司望而却步,如此一来,只有大运百货或是肖家才敢来接手谢氏了,谢庆华和周慧颖若不答应,就得落得个血本无归的下场。现下谢庆华委托江南无论如何替谢氏寻个好的归宿。
江南苦笑,谢庆华之所以委托他全是因为觉着他好歹是杨汉辰的养子,认识的人总比周慧颖多一些,殊不知他在来上海之前哪里跟生意场上的人有过来往,要是找他在警察局里或是部队里帮帮忙他还说的上话。但这忙他又不能不帮,谢庆华不想谢氏落入浅川手里他更不想,于是左思右想终于想到一个人来。此人在上海滩势力之大即便日本人也要顾忌几分,如果他肯收购谢氏实业真是再好不过,这人就是青帮老大杜月笙,他名下的公司遍布上海,实力无人匹敌,黑白两道通吃,更重要的是杜月笙不屑与日本人为伍。不论从哪方面来讲,收购谢氏,他是最佳人选,没有之一。
杜月笙再次接到江南拜帖着实头疼,他第一次接见江南就处死了得力干将秦五,不知这次又有什么不易之事等着他。
江南这次却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携同陶野一起前来,此举无异于向杜月笙施压,因着陶野是戴笠的人,登门拜访必然也代表着戴笠的意思,杜月笙与戴笠是老友,即便他不愿为着“杨霆钧”而得罪日本人,戴笠的意思他还是要思量思量的。
江南先是介绍了陶野给杜月笙认识,其中刻意提到戴笠对陶野赏识有加,然则对陶野失宠一事避而不谈。三人互相恭维几句方才切入正题。
江南把来意一一表明,杜月笙听得面露难色,二人只做没有看见,肯切请求,他却不肯松动一分,陶野虽是急躁,也知道杜月笙吃软不吃硬,无奈搬出国事相压,尽言他们二人实非为谢家考虑,乃是为了上海经济甚至于中国经济考虑,望杜先生能从国家大义出发,成全他们。
要知道杜月笙不屑与日本人为伍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也不想得罪日本人,双方井水不犯河水是最好不过,可江南二人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味,他既不能将二人赶走,又不愿应允下来,场面一时陷入尴尬。
江南微垂眼帘,暗自思量对策,忽的嘴角一弯,向杜月笙一抱拳,“是在下为难杜先生了,既然杜先生不愿得罪日本人,我们也不能强迫。”少顿片刻接着说道,“谢老板嘱咐,若是先生不肯相助,那干脆毁了谢氏实业,至少比留给日本人强。想他区区商人,尚且存留一丝爱国之念,先生青帮之主却畏手畏脚,着实令在下失望!”所谓请将不如激将,江南也是没了法子才这么做,要是杜月笙没被激起豪情反而被激怒那就再无办法了。
待江南说完,陶野观察杜月笙脸色,后者如老僧入定般,闭着眼睛转动念珠,对江南的话恍若未闻。
江南不由露出失望之色,拉着陶野,告辞离去。待二人离去,杜月笙忽的睁开眼睛,精光四射。管家知道他有事吩咐,伏低了身子等他开口。
“去,让冷二拜会拜会周董事长。”杜月笙如是吩咐,冷二大名叫冷川,因在家中排行老二,所以人称冷二爷,自然在杜月笙面前他不敢称“爷”,杜月笙甚为赏识他,虽然年纪轻轻,却已经掌握了青帮在明面上的所有生意,与黑道白道都交情匪浅,杜月笙让他去拜会周慧颖就是打算叫他收购谢氏。
管家一愣,他没想杜月笙会答应江南和陶野的请求,既然如此,他方才又何必拒绝。杜月笙看出了他的疑惑,淡淡一哼,“轻易答应他们,怎么能珍惜来之不易呢!”管家恍然大悟,只需杜月笙稍加点破,他即刻明白了,轻易答应了江南,显得杜先生好说话,那这个人情就没那么重了,要想江南记得自己欠下人情,就得吊他胃口,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江南与陶野离开杜公馆,直接回去了住处,两个人没能得到想要的回复却都神采奕奕,丝毫不像受了挫败的人。
“哼,杜月笙这个老狐狸,不就是想我们欠下一份大人情吗?我们又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何必惺惺作态。”陶野开车也不消停,一掌排在方向盘上,喇叭响起刺耳的尖叫。江南揉了揉耳朵,杜月笙的心思他何尝不明白,只是不像陶野那样愤慨罢了。谁也不愿轻易送出人情的,何况浪迹上海滩数年的杜月笙,没有任何好处凭什么帮你。
“我想他已经派人去谢氏了。”江南说,“有他帮忙,浅川应该无可奈何了。”
陶野勉强接受江南的看法,不再抱怨杜月笙,他性格爽朗,当然不喜欢别人藏着掖着的。
冷川接到命令时,正坐在鸿达商场的办公室里,他年纪与谢启文相仿,不同的时两人给的感觉截然不同,以往的谢启文令人如沐春风,现在只存余冷漠与阴鸷,眼前的男人,却让人觉着沧桑,仿佛他已经经历过了世上的一切,一切都不能再令他心绪波动。他接电话之前和之后的表情一成不变,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可能一天下来表情也不会有什么变化,甚至在睡梦中都保持着,他是不是没有梦?什么样的人才会从不做梦。
